萌芽经典 | 菜心能治失眠,作者:卢也森
编者按
卢也森全新作品《猫阱》将于十月在本刊刊登。一起来回顾他之前的作品《菜心能治失眠》:分手三个月,她已经像卷心菜一样,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显得客气而陌生。什么“药引子”能治好“我”的失眠,能让我们和好呢?
作者 卢也森
我想讲一个关于治好失眠的故事。
搬到滨江这个小区的头一个晚上我就开始失眠了,原本以为搬到跟她同一个小区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的。既然睡不着的话,就索性做点什么吧,这是刚开始面对失眠时的积极心态。我又重新拾起大学时候半夜看球的爱好。看到第四天,我已经比场上落后方回天无力的球员还要消极对待比赛了,感觉这辈子的唯一盼头就是电视那头的裁判赶紧把终场哨吹了。可是终场哨一吹,场上的球员终于可以回家睡大觉了,我愣在电视机前跟惨败方的主教练面面相觑。
就像第五天上午我坐在我们部门头头老孙办公桌对面跟他面面相觑一样。他在我的对面狠狠地说着什么,我却灵魂出窍一般仔细回忆昨晚到底是我哪个球踢得不好让他这么生气。老孙把我拎出了办公室,等我一屁股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时,反而轻松了,如果早把我换下场,也许不会输得那么惨吧。每天从午饭后我才开始清醒,这种异常的清醒会持续到第二天凌晨四点。
下午六点我给她打了个电话。问她下班没,一起吃饭啊。她说,在公司吃过了。我问她几点回家,顺道一起走啊。她也毫不扭捏地回答我,没门。我挂了电话,基本上每天的电话都是一个样。毕业工作的第一年我们分手了,她搬到了滨江来,可恶的是她竟然叫了一辆货车来搬家。等装完车,师傅大手一挥,让我上车。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摆摆手让他走吧。这里头就我是不用搬的。倒不是我欠她什么才这么低声下气。你说都分手了,还去争那几卷卫生纸有什么意思。
过了没一个星期,我又开始正常地给她打电话。诸如,“我剃须刀呢”、“我好像少了条内裤”。我一想到她在工作时间一本正经回答我“不好意思我现在在忙,下班联系你”就想笑。通常她会马上回我条短信,滚蛋。我以为不出两个星期,我们就可以和好了,我们有这个传统。直到我再一次没事找事的一个电话,问她要回我的一件衬衣,对面一个男声告诉我滚蛋。我们就此两个月没有再联系,直到我搬来了滨江,开始一直失眠。刚搬来那天我给她打了电话,我问她是不是在谈恋爱,那头的她笑着说,看把你吓的,这都两个月了才缓过来啊。我再一次质问她,她告诉我是找的同事吓唬我的。我告诉她我也搬来了,有空找时间吃个饭吧。
就像我失眠第五天的那个电话一样,她一直也没有空跟我吃饭。
假如有一个吃饭的机会,相信很多话都可以放在桌面上谈一谈。我十一点上了床,打算再看一遍《革命之路》。当初一起看的时候,其实也不过两年前,我们还窝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后来的生活一直在变糟,就像原来的房子里有两把椅子,它们有多么嫌弃对方,我们就有多嫌弃对方。一把是我挑的单人沙发,一把是她挑的木质圈椅。我喜欢窝在里面干任何事,吃饭,睡觉都行,她说我那样子就像个巨婴,一副还没从子宫里出来的样子。她喜欢木椅,可以拎着一会儿坐这,一会坐那。后来呢,她都搬走了,一个夏天用,一个冬天用啊。我哭笑不得。
时间到了凌晨两点,我意识到除了她还有失眠这回事。我尝试着哄它,骗它,骂它,最后它不声不响地分泌了一些激素,我就像一辆没有轮子的车子,它逼我猛踩油门,发动机很狂躁,我却很安静地躺在那。我还是得转移转移注意力去想点别的。
我选择了一个主题,明天如果碰到她,我该怎么合情合理地邀请到她一起吃饭。我想象自己被早上6点半的闹钟吵醒,掀开被子,坐起来,把脚放进床边的拖鞋。我如此细致地想象,自然是为了打发时间,假如直接跳到跟她邂逅,那开口后,就没有然后的事了。我继续想象自己挑选今天的衣服,接着对着镜子洗漱,认真地刮胡子。出门前,我回顾了刚刚的一系列想象,忘了眼镜还有裤子。好了,这下可以出门了。下楼梯时候我看了一眼表,7点整,距离她出门还有半个小时。我急急忙忙地赶到小区门口。“急急忙忙”四个字在我躺在床上的想象中是不存在的,想象中我大概是一路飞过去的。到了小区门口,我想我还有点时间吃个早饭,生怕错过,我想象早饭是瞬间变到我的手上的。可是吃完后,她还没有来,我看表,已经7点15了。但我突然紧张了,之前一系列无聊的想象把我最关键的那句精巧的开场白给冲走了。现在脑子里只剩下时间嘀嗒嘀嗒,我没法把自己晾在大门口,跳出想象去找回那句开场白。到底是一句什么话,还有该死的眼镜和裤子,我到底出门时穿没穿。
早上六点半,我被闹钟吵醒,我掀开被子,坐起来,把脚放进床边的拖鞋。我闭着眼睛伸手去摸枕头边的眼镜,摸到这块冰凉的金属的刹那,我睁开了眼睛。我轻轻地问自己,昨晚我睡着了?我晃了晃脑袋,两周以来,头一次这么清晰地看到眼前的所有东西。
我度过了美好的一整天,饶有兴致地在下班后去了趟菜场,碰到了她。我一直不知道她还自己做饭。但我很快意识到,还有什么比在菜场看到一个男人拎着大袋小袋更有安全感的形象呢。我一边注意着她的动向,一边在路过的摊位上胡乱买了一些菜。她停下准备买些芹菜,我把手里的袋子从左手换到右手,三步迈到了她的左手边,手里的菜碰到了她。她转头看向我,我慌忙把右手的菜换回到左手,抬头跟她说不好意思啊。她笑了,比我先说原来是你啊,还会买菜?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对我说,你买那么多菜啊。我说,我也没注意,看到什么都想吃,还真买多了。停顿了几秒,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转头去挑芹菜。我随意地扒拉着,心想,刚才真该邀请她的,不知道现在说还来不来得及。我东一根西一根把芹菜递给老板,她付完自己的钱笑着说,你不是不吃芹菜吗?(经典哲理句子 www.wenzhangba.com)
我确实不吃这玩意,我以前一直当这东西是女孩子用来榨汁当减肥餐的。但我还是把芹菜的钱付了,跟她一起回小区。
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客套的话。我是很想把这当成一段重新从认识,接触到了解的关系,但她一句“你不是不吃芹菜吗”就把我打回原型,意思基本上就是“我还不了解你,狗改不了吃屎”。我跟她讲,最近一直失眠,不过倒是补回了不少拜仁的比赛。她说,我毕业之后就没再看啦。后面准备好的一段话被我咽了回去。她话锋一转,问我,你老失眠?我说是啊,她说,那你得小心了。停顿了一会,她换了一副表情,热情洋溢地跟我说,我给我妈买了防癌险,说实话,我们这个年纪买更划算,我打算给自己也买一套。我回答巴不得早点死还,她是职业病犯了。我也就直截了当地说,咱们是不是没话说,就知道卖我保险。她一脸不服气,你自己说你失眠,我就想到了么,又不求着你买。进了小区,我举起两只手满满的菜,转头跟她说,晚上来我家吃饭吧,买多了,吃不完。我说的语气过于生硬了,情绪还处在刚挂断一个保险推销员电话的状态。她拒绝了,还俏皮地说,我才不上当,吃饭是假,给你收拾屋子才是真的吧。我说,哪里敢,我还怕一顿饭吃完,这保险我不买都不行了呢。
回到家,把菜一股脑全塞进了冰箱,拿手机盖在泡面盒上。分手后,基本上这回就是最正常的聊天了。我挺后悔自己没绷住情绪,总是三两句话就一拍两散。吃过饭,我情绪又恢复了,想到昨天晚上治好了失眠,今天就忍不住想早点上床。磨蹭到了十点半,我就准备睡了。
只是今天碰到她了,再回想昨天自己这么正儿八经地想象邂逅她的前前后后,我觉得浑身都感到羞臊。不如今天晚上,就想象自己出门瞎溜达吧。我摘掉眼镜,掖好被子,闭上了眼睛。我治疗失眠的第二疗程开始了。
我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把脚放进拖鞋。太好了,反正是瞎溜达,不用洗脸也不用刷牙。出门前我想要不要带上钥匙,不过反正我都要在路上“睡”着,带钥匙有什么用。把门虚掩着就出去了。头一楼层我还数着台阶下,可是六楼实在太多台阶,后几层我就跳过了,直接出了单元楼。这么晚了,不知道小区门口还有啥,不如去看看,我踩过草坪,跨过花坛,走到了小区门口,空无一人。左手边依次是龙翔超市,欧贝拉蛋糕店,然后是水果店,工行的ATM机,右手边是馄饨店,体育彩票店,再然后是什么想不起来了。因为平时就在小区门口坐公交车,我不敢往远了走,也不知道都有啥,干脆返身进了小区。我沿着停车位一路开始数车,宝来,速腾,迈锐宝,这辆不认识,我想在脑子里再编出一辆车的型号,还有什么呢?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词就是切诺基。哈,我想我治好了失眠,只是每天都需要一段药引子。下午五点半,我给她发了个短信:吃饭吗?她回复:走吧。我打算去吃小龙虾,企图能唤起她的回忆。不过整个晚上,她都沉浸在跟小龙虾的回忆中,全不记得以前都是谁跟她一起来的。我很快就放了筷子,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问我:“不吃啦?”我说:“嗯,吃饱了。”她放下手上的这只,吮了吮手指,总算抬头跟我认真地说了句话,“咱们一起吃顿饭不容易。”我原本想的是,坐在一起吃顿饭,可以把很多话放到桌面上谈一谈,但是桌上除了龙虾壳已经没地方放东西了。我拿筷子扫出一块地方,问她:“这次你是认真要分的?”她闪避了一个晚上的话题被我直截了当的提了出来,她回答:“本来是假的。”我问:“那什么时候变成真的了?”她说:“过了几个月发现没什么不好啊。”我一时没法反驳,这个家伙。我也抓起一只,去头,剥壳,递给她。她接过去默默吃掉,我开始剥第二只。她真是个聪明的家伙,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什么叫本来是假的,那就是错全在我,你只是跟我开玩笑。我递过去第二个,她接过去默默地吃掉。她是种跟卷心菜特别像的人,你跟她天天待在一起,她就是个菜心,好好吃。一旦分开一两天,就马上长一层叶,炒一炒,也好吃。分开一个星期,她就长三层,放锅里焖久一点吃吧。分开一个月,你要就要花一个月才能剥开外皮。我们分开了三个月,她已经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你连缝都找不到了。我接着剥第三个小龙虾,毕竟这是现在唯一能找到的缝了。等到只剩下空盘子,她举起我的钱包,一挥手,再来一份带走。
回家后,我早早上床。其实如果失眠可以自我治疗的话,跟她的事情不用那么着急啦。
第三个疗程开始,我省略了出门前的所有步骤,直接来到小区中央的健身设施,空无一人。我低头看了看脚上踩的拖鞋,算了,这么晚了就不活动了。我想去找找昨晚让我睡着的停车位,晃荡到了她家楼下。我想要不干脆去她家吧。
我抬头辨识着单元号,我生怕这么抬头转着圈找着找着就睡着了,于是决定跑起来。一路高抬腿找到2单元,她住在五楼。到了二楼就开始后悔,今天才见的面,还是那个一两句话就能终结话题的性子。继续往上走,就当是锻炼身体吧。如果小龙虾管用的话,也不错啊。走到四楼,不知道她会不会也窝在我的专座上,走到五楼了,对了,晚上有拜仁的比赛。我突发奇想,想要吼一嗓子好球。然后结束晚上的疗程,起来好好看一场球。
我以为自己会呼啸着瞬间回到床上,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结果声控灯从头顶照了下来,我好像被推到一场滑稽戏的舞台中央,低头看到自己的脚趾无辜地东张西望。我从梦游中苏醒了,看到自己只穿着一条内裤和一双拖鞋。猫眼里的光闪了闪,门开了。她指着我大笑,笑得像根菜心一样。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5年七月号。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