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个杀猪匠女儿的颠倒众生
1
我妈对于我家挨着陶家这个杀猪邻居的事,愤恨了许多年。每天早晨四点钟,陶家就有一头猪凄厉一声长鸣,然后扑腾扑腾翻滚几下,倒地不动。再然后是陶家夫妻把猪抬上院里的大锅,开水冲烫,陶家爸爸用一个锋利的刀片在那“嚓嚓嚓”地刮猪毛。
刮猪毛的声音非常挠人心,好像那枉死的猪灵在哭泣。
待到天光亮起,我家起床,那头猪已经分成两半挂在柿子树上了。新鲜的猪肉,瘦肉鲜红,肥肉嫩白,冒着热气,在清晨的薄雾中凛冽刺眼。
地上大大小小的盆子,一盆盛着猪血,一盆盛着下水,一张油腻的方桌上摆着瞪眼的猪头。
清晨本是忙碌的,我妈催促我和弟弟吃饭,陶家妈妈催促着他家的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吃饭。吃完饭,我们背着小书包出门,大人们赶赴各自生计的场所。
陶爸爸用三轮车把两片猪肉拉往吉祥镇唯一的市场,我妈系上白围裙、戴上白帽子奔赴她的面粉厂。陶家妈妈在家里收拾那些盆子里的东西。
她把猪头滴上烧热的沥青,那些沟沟壑壑里的猪毛就随着沥青凝固被粘住,然后再用小钳子一块一块往下拔,猪毛就跟着被拔掉了。最后是收拾猪肠,人站起来,高高地挑起,用手从上往下一撸,猪屎就随着肠子汩汩流下,然后用碱水揉,起伏翻卷的猪肠在盆里涌动,像极了现在电视里洗衣粉的广告。
等收拾好这一切,已经九十点钟了,她推着小推车把这些送到市场,陶家爸爸的猪肉已经卖掉一大半。猪头到那很快就被抢空,吉祥镇的人们喜欢吃下水,初一十五祭祀也要用。
陶家活得热烈,血腥,却也蒸蒸日上。
我妈最恨的是她家杀猪的吵闹和脏,挨着她家,苍蝇是终年常客,不到霜寒,驱之不绝。
她唯一高兴的是陶家爸爸隔着墙给她递过两块骨头的时候:“李家妈妈,这两个骨头给孩子们炖汤喝,别嫌弃啊。”
我妈用手擦擦围裙,嘴里一边笑着一边道谢:“谢谢哦,这么客气。”
这样晚上我们就能喝上猪骨汤了。
那年代,这算奢侈。
2
陶家四个小孩,三个姐姐一个弟弟,三姐妹是陶家前一个妈妈生的。三姐妹漂亮,尤其老三陶子更是个大美人,眉清目秀,一笑两个酒窝。
前一个妈妈是个裁缝,每天在家嘎达嘎达踩缝纫机,一片片床单被罩就从她手里飞了出来。
前一个妈妈是被一辆面包车轧死的,那天她去给陶爸爸往市场送饭,过一个路口,一辆面包车迎面过来撞到她,她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然后就是这任新妈妈带着陶小宝嫁进陶家,陶小宝以前不姓陶,姓姜。
新妈妈更适合陶爸爸,他们俩长得绝配,事业也和谐。陶家爸爸是个典型的杀猪匠形象,膀大腰圆,肥头大耳,嘴巴边有两撇小胡子,很像动画片的阿凡提(加胖版的)。陶家新妈妈粗犷雄壮,脸大如盆,往那一站,有汉子气。
陶小宝和我一个年级,他学习差,经常被罚站,陶家三个姐姐学习也不好。
但后来,陶家三姐妹却成了我们云城的名人。
3
陶家大姐叫陶花,二姐叫陶叶,三姐就顺着叫了个陶子。她爸爸附庸风雅,以为这样就着姓氏起名,很高级,可结果还是俗。陶子后来改成陶紫后,才有点名人的味道了。
陶子上高一那年,县里广播电视台缺一个主持人,电视台的领导跟着校长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去找。到一个教室,看见个漂亮的小姑娘,就叫她站起来朗诵一段课文,找了五个教室,也没找到合适的,到陶子这个教室的时候,一下子就看上了她。他们让陶子朗诵了一段朱自清的《春》。
“嗓音清脆,吐字清晰,这条件,稍微一培训就可以上岗了。”电视台领导说。
班主任和陶子商量,你愿不愿意去电视台当主持人?当主持人每天给全市人民播新闻,很风光呢。
陶子说回家和爸妈商量,到家一商量,爸妈当然很愿意,高高兴兴就让她辍学了。
那一年陶子16岁。那还是大学生很稀缺的九十年代。
4
陶子做了主持人,正式更名陶紫,陶爸爸成了名人的爹,他的猪肉卖得更快了。
很多邻镇的人也来陶爸爸的肉摊买肉,就为一睹名人之爹的风采。陶爸爸凸起的肚子上系着围裙,去口袋里掏钱的时候得把肚子瘪一下,嘴巴咧着。他们看了陶爸爸后,都啧啧稀奇:“这样的爹竟能生出这样的女儿?”
“老天爷造物,拧着来嘞。”
陶小宝因为三姐的崛起也跟着鸡犬升天,在学校里开始扬眉吐气,名人的弟弟自带三分光环。
我没有陶家姑娘们的漂亮,但学习好,那些年里,通过努力,考到了外省读书。
5
再次回到吉祥镇,已经是十年以后,在这十年里,我经历了几段感情,见了不少世面,有了两套北京的房子,卖了一套后,手里出了一笔两百万的现金。
这些都是我瞎猫撞上死耗子挣来的。
我挣的第一笔钱来自于06年炒股,那时候我根本不懂什么是炒股。我有个朋友是个富二代,叫凯,他正事什么也不干,就会扯闲篇儿(所谓正事就是学习,参加学生会啥的)。
他那时候手里就有两三万的资金在股市,大二那年忽悠我把学费拿出来,一个月就能把钱赚出来。
我这小门小户出身的孩子,哪敢干这事。结果他替我写了个学费迟交的申请,然后就把我的钱放进了股市。
没想到,我的六千块学费进去,三个月翻成了一万六,还真挣到了钱。我赶紧把钱取出来,把学费交了。
那是我天天失眠的一个月。
我和凯认识得也简单,大学头一天开学,别人都早到了,我因为迷路(学校太大)迟到了,不得已坐到了最后一桌,他因为睡懒觉,误了上课的点儿,也到了最后一桌。
我们就这样一起同桌了四年。我们本不是一路人,他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我是小城镇没见过市面的土老冒儿。他调皮而开朗,以天天逗弄我为乐趣,看我着急,看我哭,他就兴奋。我老实而木讷,他不“嫌弃”我,说我有一种丑小鹅般的小可爱。
结果我就被她逗成了有钱人。我用这一万块做本金,跟着他炒股,到2007年的时候,手里有了20万。
20万哪!我爸在水泥厂上一辈子班也没二十万。
转眼08年,股灾来临,我们在股灾来临前果断撤出股市,那一年正好毕业,我们拿着钱去了北京。
其实是我追着他去了北京。明眼人已经看出来了,我爱上了凯,我要跟着他浪迹天涯,他要是当年去美国,我估计也去了。
但凯并不爱我,他一直女友不断,他喜欢那些长腿细腰大眼睛的美女,我一条也不占。
我不甘心,总觉得陪伴也是一种资本,早晚有一天,他风景看透,会发现我的好的。
我们各自找了个工作,他进了银行,我进了一个私营的小图书公司。
那年年底,北京的房价正跌回低谷,三环边大把大把六七千一平的房子,我们开始买房。
我的20万,买了一个60多平的小两居,每个月还贷一千五,工资正好顶房贷。还了房贷没生活费,我就把另一间小卧室租出去,一个月八百块,我就花这八百块。
靠着这个小卧室的房租我维持了两年生活,两年后把那个房子卖掉,挣了七十万(09年北京房子就反弹了)。我拿着这七十万做首付又去买了一套。这时候,我的工资也六千多了。
而凯,这时候已经买到三套房了。
可他依然不爱我,我们只要不谈及情感,无话不谈,我一旦展露一点小女人的痴情,他就打哈哈,说丑小鹅,你要控制对我的情感哦,我是很花心的,我要是娶了你,你一年就得被我气死。
我眼看着他风流成性,在各种美女间穿梭,每一天万箭穿心。
他看出了我的难过,就说你去爱,去潇洒,人生来世上,谁不快意恩仇?干嘛当个苦行僧。
可是我做不到,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无法勉强自己,我只会执着地守着一个人,死守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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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结束于2015年。那一年,凯身体突然开始变差,总是说右肩膀疼,到医院一检查,肝癌。
然后他逐渐地消瘦下去,做化疗,放疗,中医疗法,我和他的最后一任女朋友形影不离陪在左右。他那个女朋友每天眼睛哭得像个桃子,我不哭,假装很坚强。
他把自己的四套房子全部交给他妈妈,然后在他那个女朋友不在的时候,把他的父母托付给了我。
凯就这样平静地离开了,剩下我一个人在这城市每日像个孤魂野鬼,我在四环上深夜开车,两边万家灯火,却再也没有了我要奔赴的那一个。
秋天的时候,万木凋零,黄色的树叶蝴蝶般飘飘落下,我常常在人群里,以为他又向我走了过来。
过不下去了。
这个城市没有了他,没了一切意义。
我要离开。
离开的决定一做,我选择卖了一套房,然后辞掉工作,回老家。
我这辈子没去过什么地方,只知道老家还可以奔赴。
7
我拿着卖房出来的两百万现金,到老家找了个最好的小区买了套房,一百平的两居室,小区临湖,依山,风景秀丽,早晨有沙鸥在湖面上盘旋,晚上有无数个孩子在湖边奔跑。
我忽然悄无声息潜回老家的事,连我妈都不知道,她要知道一定要逼我去相亲。
新房子装好后搬家,我象征性地到市场买了口锅,举着锅进电梯,锅底的标签纸上是娘娘孙俪,我瞪眼瞅她。
有人敲我的锅底,“惠惠?”
我挪开锅一看:“陶子姐!”
她抿了抿大波浪的长发,笑得很惊讶:“啊,我刚才看着就有点像你,没想到真是你!”
“我在这买了个房子。”我用手指指着楼上,笑笑,“那个....你千万别告诉我妈啊,我自己偷偷回来的。”我又迫不及待地说出了自己的顾忌。
“啊,我懂的,我保准不告诉。”她好像了然什么似的地笑笑。
“你住几楼?”
“我住九楼,西户。”
“好巧......我住九楼东户。”
我们对这重逢都有点兴奋,又有点尴尬。
电梯到九楼,她顺便参观了我的新居。对我这性冷淡风的装修有点不以为意,但是对我的床非常满意,说这个床垫子一看就是高档货,手一摸,就知道质感。
我说北京买回来的。
她说大城市的东西就是不一样,不像我那个,看着豪华,其实不舒服。
我就只好又跟着她参观了一下她的房子。
房子的确很豪华,流光溢彩的水晶大吊灯,金碧辉煌的电视背景墙。就连客厅餐厅的连接处也竖了两根大柱子,柱子上描了金线。
参观完毕我要离开的时候,她送我到门口,也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惠惠,跟你也商量个事,我在这有房子的事,你也要帮我隐瞒.....我,离婚了,现在跟我爸妈住,你也知道,他们吵吵闹闹的,我需要偶尔地.....清静一下。”
我有点吃惊,但赶紧小鸡啄米般点了头,“好好,我们互相帮助。”
这倒显着我有点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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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来给我妈打电话的时候,曲曲折折地套了一些陶家姐妹的事情。
我妈说:“啊呦,那个陶子老三啊,现在不得了了,大名人,云城谁不知陶家三姐妹,不过这个陶子前年刚离婚,可能是嫌那男人跟不上她了,孩子判给了她,她跟她父母住在一个皇宫般的小区,那个小区叫什么来着?紫,紫竹院?”
“妈,是紫竹苑。”
“啊,那不还是紫竹院!这个陶子啊,现在不光当主持人,还开了大买卖,说是全城的西餐厅都是她家开的,她两个姐姐一人管一个,一个弟弟管一个,她那俩姐姐也都离婚了,还好陶小宝没离......也是因为陶小宝的媳妇厉害。”
“妈,陶子怎么想起去开西餐厅了?”
“我哪知道,人家在外面这么多年,见的都是大人物,啥大事干不出来?再说连你都在北京买了好几套房呢,人家大小也是名人。”
“妈,不要跟人说我有好几套房子,我只两套。”
“很快就好几套了,你不知道,这两年好几个人找咱们要买老家的宅子,说那老宅子风水太好,前面正对着仙女儿峰,出好女子嘞。陶家也不少人找。”
我妈一旦扯起来,就没边儿没沿儿,她现在生活太舒服,对自己的好日子有种谜一般的不自信,只好找些其它的理由佐证自己的好命。
“你不是最烦我跟你讲这些邻居的家长里短吗?怎么今天这么感兴趣?”
“那不是闲着瞎聊天儿嘛,不然我们聊什么。”
“聊你弟媳妇啊,你弟媳妇又作妖啦,非要去一个车管所上班,那里给她开一千五的工资,每天开着个车子去上班,工钱都不够加油钱,真是要气死我了,就是不想在家看孩子嘛!”
我赶紧打断谈话,我弟媳妇的问题,我一听就头大,我不能听她们说太多。
我弟其实不错,开着个小公司,就是媳妇太闹腾,一天到晚要实现女人价值,又好高骛远,是个头疼的女人。我本来也不擅长处理家务事。
9
陶家确实在云城开了好几家西餐厅,三姐妹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提起来,就满是艳羡。
我天天就在家待着,看看电影,看看书,图书市场越来越不景气,新媒体摧毁了很多产业,现在人们一个手机都看不过来,谁还爱买书。
我渐渐地发现,陶子家有秘密。
她不常来,但每次一来,紧跟着就会有一个男人来。
这男人乌发,方脸,面白,有场面上人的精致,戴个眼镜,很斯文。
有一次我在沙发上抱着一碗米粉吃,电视换台换到地方台,陶子正在播新闻。新闻的一段引语之后,是一行人在一个工地考察,我发现,那个带头的男人就是来她家的男人!
原来如此。也难怪,一个小城的主持一姐,不和政治人物有点关联,就反常了。
那男人姓金,是我们云城的副市长,这些都是陶子新闻里说的。
金副市长的名字从陶子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不带一丝感情,只有标志性的微笑,像两个不相干的人。
有一次我上楼,金副市长也上楼,我盯着电梯跳动的数字不看他,他倒有点慌乱,看我按的是9楼,他就故意按了个12。
我先开门进屋,趴在猫眼儿那看,果然他不知在哪磨蹭了一会儿又进来了,敲对面的门,门一开,陶子就挂到身上了,用力扳着他的脑袋,一头黑发被她抓得戗了起来。金副市长用脚踹上了门,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以前以为自己挺清高,明星八卦从来不关心,这时候才发现,是那些明星我不认识,我生活中出现一个不够明星的明星有桃色事件的时候,我就挺兴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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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子的八卦,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我的悲伤,我竟有一点点小羡慕,心想人家也是女人,怎么就能那么放得开,我却要一辈子要吊死在一个死人身上。
我密切地关注着陶子家的动静,副市长每周来两次,每次待上两三个小时。有时候家里还传出炒菜做饭的声音。没想到,更惊奇的事情发生了,我在发现了副市长来她这里后,又发现了另一个男人也来她这里。
这个男人个子高大,肚子雄赳赳地腆着,有一股理所当然的气势。他敲陶子门,不像那个副市长那么斯文,每次都紧锣密鼓,像要报军情。
我又通过电视新闻,知道了这个男人的身份,原来是云城的公安局长。
公安局长经常和副市长经常出现在同一个新闻里,有时候是在会场,有时候是在一些考察现场。陶子在播报这些新闻的时候,都是不动声色的。
我很替陶子捏一把汗,佩服她的调度能力,这要是两个男人一起来,一个圈子的人,迎面遭遇,是该握手言欢,还是该拳脚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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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准备拿出一笔钱来给弟媳妇搞个投资,弟媳妇经常怪我不帮她。我妈虽然半个眼仁儿也看不上我弟媳妇,但把我的钱往她那划拉,是毫不客气的。
我跟我弟媳妇一说这想法,她兴奋得直要尖叫,说我想开个超市!我早就干够了车管所那破活儿了。
我说开超市就开超市,你要能吃苦就行。
我准备拿出五十万去给弟媳妇开超市,有一次陶子过来,听说后,瞪大眼睛:
“你是疯了吗?你知道云城有多少家超市了?稍微有点钱又不知道干什么的人都去开超市了!”
“你要有钱,去搞个别的投资倒可以,比如开个餐厅,加盟的那种,你在大城市待过,把那些大城市好吃的餐饮引进一个过来,保准你火。”
“或者你把钱给我最划算,我这新搞了一个项目,要盖个商场,正在融资,我给你四分利,你给我一百万,一年我就给你利息五十万,保证你躺着就挣钱。”
我尴尬地笑笑:“可是我已经答应弟媳妇了,要给她开超市,我去吃利息了,她肯定不干。”
“哎呀,兄弟姐妹不要过分帮扶,差不多就行了,你是没吃过亏,我就是个好例子,我把家里的几个兄弟姐妹都帮起来了,可也没人说我好,都说我不公平。”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啊?我这可不是忽悠你啊,我并不缺投资的,各路财神都抢着往我这送钱呢,你是我老邻居,我怎么能坑你。”
我只好笑眯眯地看着她,说我这人软,答应弟媳妇的不好反悔了。
“你又不欠她的。”
她有点恨铁不成钢地看看我,摇摇她的LV小包,走了。
到门口,又回头,“惠惠啊,我真的提醒你,那超市不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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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她这么一泼凉水,我真的也不想开超市了,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要说不开了,我弟媳妇又得在家炸我妈。
大不了就当炒股赔了,我骨子里的懦弱性格我也没办法。但我还是把预算由五十万缩减到了三十万。
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我弟媳妇不高兴,但不高兴也没办法。她还是兴兴头头地张罗起来,本来打算在市中心开,现在只好在我妈家小区的门口。
开业前,我弟媳妇缠着我妈让去找陶子的爸爸,请陶子爸爸出面找女儿给录个开业播音,说要在超市里循环播放,能吸引人气。
我妈明显感到为难,她现在连陶子爸爸的大门冲哪开都摸不着了。这些年不回乡祭祖上坟,一年也见不到老邻居一面。
我说我去吧,我能直接找到陶子。
我把这事在电话里跟陶子一说,她说:“这种事我早都不干了,你知道,年纪大了,声音不好听,不合适,你过来,我给你找个年轻人录,声线甜得很,保准那些逛超市的人听了都走不动道儿。”
我明白这是人家巧妙的拒绝,她是嫌这事情掉身价呢。我说那好,我马上过去。
陶子的电视台,一个老旧的办公楼,没什么可圈可点的,满墙的爬山虎,把个楼罩得只剩了半拉,这与电视这个流光溢彩的行业形象有点不搭。
陶子单独在一个办公室,我一到,她就给我找了个小姑娘:“李诗诗啊,你帮这个姐姐录个超市开业的播音,要录好一点,这是我老邻居,就当帮我忙哦。”
那小姑娘脸白得像瓷,她兴高采烈地说好,保证完成任务。我又把弟媳妇叫过来跟那李诗诗去对接。
几天后,我弟媳妇的超市开业,开业庆典热热闹闹,鲜花铺满了店面门口,一个硕大的音箱蹲在大门两侧,甜得发腻的李诗诗的声音热情洋溢地播放着特价信息:
“登华超市隆重开业,为答谢客户,大量商品特价,茄子1.99、芹菜1.29,大白萝卜0.59元,柴鸡蛋2.99......开业头三天热烈大酬宾,消费满118元,还可以参加大抽奖,一等奖奖品电冰箱一台,二等奖奖品微波炉一台......”
小区里好多居民围堵在超市的门口,场面红火得可怕。
陶子送来一个花篮,上面有一句祝福语“生意兴隆”,我弟媳妇特意把那花篮摆在了收银台上。 这是算给自己没有亲自录音作补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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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子的车又换了,以前是一款鲜红的小奔驰,转眼换成了一款黑色的保时捷,她娇小的身子在保时捷里气定神闲,一姐范儿十足。
那两个男人还是轮番来,副市长来得多,公安局长来得很少,十次副市长也见不到一次公安局长。
我偶尔去弟妹的超市转转,表示关心,很快我就发现,弟妹一开始的兴奋小脸越来越耷拉,原来超市在一段赔本赚吆喝的虚假繁荣之后,就陷入了冷清。
云城的大妈们好像比开超市的都精明,她们一大早出门,把几家超市一逛,看哪家菜品便宜就买哪家。最后几家都逛下来,就把菜买齐了。
而这些特价菜,各大超市都是赔钱卖的,鸡蛋4块钱进货,卖3.99,就是为了吸引顾客。
我弟媳妇气得直骂街,说这些穷老百姓哦,还不如回农村去生活。
我后来很少去,懒得听她说话,更怕她让我追加投资。
陶子又来过我家一次,问我那超市的生意,我说不好,她说我当时就说了嘛。她又说起她的商场,说已经筹了七千万了,等商场盖起来,她以后就不当主持人了,该退位就退位,给年轻人让贤,台里几个小年轻都巴不得她死呢。
“你说现在的小孩也真不容易哈,读个本科,读个研究生,甚至有的都留了两年学回来,到这里也照样是要抢我这高中生的饭碗。时代才是命运的大手啊。”
我特意开车去看了她的那个大商场,在一个成熟商场的旁边,我很好奇,这么一个小城市,老的商场都越发冷清了,这个新的能红火?
有人告诉我,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有人投资。好多人都知道这个商场是陶子的项目,愿意给她投钱,都觉得她会屹立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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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一段时间,我都没看见陶子,她也没有在这个房子出现过,新闻还在上,也看不出变化。
然后就是有一天忽然听说,金副市长被抓了!
这消息也是在陶子播的新闻上听到的,陶子在播报这条新闻的时候,表情平静,只是眼睛一直在眨。
那天晚上,我的楼道里忽然一阵高跟鞋声哒哒哒响起,陶子风一般闯来,然后快速进了门。
十分钟后,那个公安局长也来了。
然后就是两个人大声吵架:
“是你干的吧?!老金进去是你举报?”
“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我这个项目全靠他支持,你把他弄进去,我以后怎么办?”
“你还有我啊,你那个项目,我当了副市长也可以接手,还有他给你的三百万也直接成你的了,都不用还了。”
“你怎么就知道他在检察院不把这三百万说出去?说出去了,我的钱不就得退?你根本就没考虑我,甚至有把我一起送进去的心思,你别糊弄我了,我又不傻!”
“我不想把你送进去,我舍不得你呢,我一定能保证不让他胡说,只让他交代够他下台的材料就可以了,你知道我在这个系统的,还是很有威力的。”
“放屁,现在什么形势?检察院是你家开的?你就是来骗我证据的。”
“你把东西放哪了?”
“不告诉你!”
“哼,我都不相信你会留着这样的证据,你好像没那个脑子!”
“那咱们走着瞧!”
公安局长说完这句话就出了门,从楼梯上走下去了。
公安局长一出门,陶子就疯子似地跑到我门口,她来敲我门:“惠惠,你开门。”
我本来就在门边,马上把门打开。
她佝偻着身子扑向茶几,怀里抱着个牛皮纸袋子:“惠惠,你要救我!这里是我的一份材料和三十万现金,如果我出事了,你把材料打开看看,然后帮我写个材料,你是文化人,一看就知道该怎么办,必要的时候不用顾及我脸面。然后你去云城兴华律师事务所找陈仓律师,他跟我有交情,凡事跟他商量。这是这家里仅有的钱,我都给你了,留着备用。这事拜托你,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你要救我呀,惠惠!”
我说你快起来。
她本来跪在茶几前说话,现在转向我,好像跪着我,我赶紧把她拉起来,说陶子姐,别这样。
她的脸整个都是白的,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冒出来,整个身子在发抖。
“惠惠,你帮我!”
她紧紧抓着我的手。我说好好,我帮你。她听我说完这句话,哭着退到门口:“那就拜托你了,惠惠,我现在回去,我不能在你这久呆!”
她旋风般地开门出去,回了自己家。
果然半小时后,隔壁就有人敲门,五个穿警服的警察站在门口,黑压压的。陶子开了门,两厢对立,看得出她又补了妆,衣冠齐整地站在门口。
警察进门,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才出来,出来的时候,陶子已经被戴上了手铐。
陶子被带走的时候,她一直回头看着我门的方向,她知道我一定在猫眼那看着,她咬着嘴唇,狠狠地冲我点了一下头,算是拜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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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城第二天就传开了,说电视台最老牌的主持人因为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被抓,同时被牵连的还有几大官。
说她的那个商场项目,就是被人忽悠的盲目上马工程,背后到处都是利益勾连。因为这个项目,云城副市长被抓。还有个国有大银行的行长也被抓。一个发改局的局长也存在权钱交易,就连党校的一个校长也为陶子的项目吸收了资金上千万。
一时舆论哗然,陶子的一姐形象轰然崩塌。那些往这个项目投钱的人群情激奋,堵着电视台门口骂,有的去堵政府。
男人们弃如敝履,骂得咬牙切齿:
“就是个破鞋,烂货!”
“白白恶心了我们这么多年。”
“就这种烂货比鸡都干净不了了,也不知那些大官们都啥口味。”
女人们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发表廉价的同情,朋友圈里出现了这样的段子:“女人啊,你倾国倾城又能怎样,名利双收又能怎样,还不如守着一个男人,守着一个家,三餐简素,岁月静好。”
陶子进去的第二天,电视台的新闻主持人就换成了李诗诗,李诗诗顶着一张小巧的锥子脸,在电视上媚眼如飞。
奇怪的是,这么大的事,竟然在新闻里只字未提,电视台自己人出了事,选择了装瞎。
新闻上一成不变的还是市委书记去哪考察了,市长在哪里开会,公安局长偶然也出现,一副人民公仆的样子。
我把陶子留下的那一堆资料好好看了一下,一个硬盘的内容震撼了我,竟然是几百兆的情色视频。
有她和副市长的,也有她和公安局长的,两个人的视频交错出现,应该是一台摄像机录的,地点就在陶子的卧室。
还有一个笔记本,上面清晰地记载了一件事。说2016年的某一天,她的西餐厅遭到匪徒抢劫,柜台丢失现金11万。她要破案,去找公安局长,公安局长就在那跟她套近乎,后来以查案子为名,多次单独接触,在一次吃饭后得手。局长不但帮她追回了损失,还给她安排了一个亲戚进了公安局开车。最后追回的11万,陶子又送回了公安局长5万。
送钱的过程,竟然也在视频中,两人激情完毕之后,陶子在床头柜里摸出了一个信封,说是五万块,开始局长不收,说人民警察帮人民抓贼,怎么还截留部分赃款,陶子一边撒娇一边耍赖,给出的理由是,人民警察爱人民,但警察也是血肉做的,警察的儿子都要买房子了,就当是借的。
这视频,我看得鼻血都快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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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这些视频分别摘出来,跟副市长的没啥用,弃置一边,跟公安局长的单独放一起。
我终于明白了陶子那说的那句话,必要的时候,不必顾忌她的脸面。
我拿着这个材料去找陈仓律师。
陈仓律师很吃惊我的身份,当我说了跟陶子的渊源,他才明白过来,我把这些材料都给他看的时候,他的表情既纠结,又痛苦。
“这个陶子,我早跟她说过,少跟那些官场中人走得太近,不会有什么好处,她不听!”
陈仓律师毫不犹豫地代理了陶子的案子,代理了案子,就能到看守所去见陶子。
前几次回来,说她总是哭,后来就慢慢好点了。
陈仓律师是个有经验的律师,他说陶子的案子,也好说,跟非法集资有区别,非法集资是找不出资金上下了,借出钱的债主们反应一强烈,就得重判。陶子这种好歹有个成型的项目,只要她能交代出钱的上下,能退的退,不会太严重。
我问他,那个视频怎么用?我的意思是这个时候,把这个视频往纪委一寄,就没有个不查的了。再配合一些舆论的攻势,这个事情都能搞成全国大新闻。
他有点纠结,说等等吧。看看再说,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情,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我看得出来,这个陈律师很疼惜陶子,应该也是跟她有深厚情感的人吧。
那就等着。
那段时间,市里的几大班子开始换人。虽然新闻上还是天天在开会,但是内里已经暗流涌动。
"老百姓只知道过日子,感觉不出这种波涛汹涌的,这些人已经快疯了!"
我说习大这么高压政策之下,他们还能这么迷恋权位?
他说,仕途,就是魔途,一旦上了这个道,就走不下来了,会一条道跑到黑,哪怕前面只有蚊子大的一块肉,也会不顾一切。
我无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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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弟媳妇的超市真的快要开不下去了,每天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超市里的生鲜,越没人买越不新鲜,越不新鲜越没人买,恶性循环,眼看就要倒闭。
她拉着我去看别家的超市,我这时候才知道,云城里的超市真的太密集,几乎哪条街上都有一两家。
路过陶子投资的商场,全面停工了,灰突突的墙体围着一圈绿网。
一个月后,云城的政治系统大换血,新上去的好几个官员,补的都是出事官员的缺。另一些退休的病故的官员,腾出来的位子,也都有新人顶上。
不出意料,那个公安局长果然补了金副市长的缺,成了副市长。
我看他在新闻里主持过几次会议之后,把这个视频分别打包寄给了市纪委,省纪委,和中央纪委。
陈律师说,让他上去,先让他上去,再让他摔下来,也让他体会一下陶子的感受。
“如果查了,就算了,那视频里有陶子的全部尊严,不到万不得已,不搞大的。”
我说,“她不具备全国出名的资格,她就是一个杀猪匠的三妮子!”17
后来,真的没用我们再大动干戈,纪委就查了,新的副市长落马。他只在这个位子上干了九天,就因为经济问题、作风问题锒铛入狱。
副市长的入狱,鲜有人知道内情,人们只是各种猜测,还是说和陶子有关。那段时间云城出事的所有官员,都被说成受了陶子的牵连。说一个女人的入狱,带进了半城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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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不喜欢这样的生活,觉得太辛苦了,打算回北京。。
走前,我弟妹的超市也彻底关张,她沮丧得在家里直哭,说我的钱被她挥霍光了,这些钱要是直接给她,都够她花一阵子了,以后再也不盲目投资了。
我不理她,任由她和我妈在那沉痛后悔,给我唱戏。
我收拾了几件衣服就回北京了。
回到北京后,也没去工作,在家给一个网站写稿,写那种超长的网络小说。
我随时关注陶子动态,2017年7月,陈仓律师说,陶子取保候审出来了。本来应该重判,可考虑到她出来才能筹集资金还那些人的钱,就让她出来了。副市长判刑六年,公安局长判刑四年半。
我想着我手里还有她交付的三十万,就赶紧开车给她送回去。
在我的新房子里见了面,陶子老了,一年的看守所生涯,彻底折损了一个美人的风姿,以前的傲气一点也不见了。
我把钱给她,她非要再给我留下五万,我拒绝。我说你出来就是还账的,我不要你这钱。
她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我说,陶子姐,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的日子吗?你爸爸,杀猪是把好手,每天四五点钟,就有一头猪凄厉一声长鸣,到天光亮起的时候,两片猪肉已经挂在柿子树上了,你家的日子那时候过得热气腾腾。
她说,记得,再也回不去了!
读子鱼故事懂世情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