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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琼:写活一个自带亮光的人物 ——读梁鸿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

2017-11-21 13:04:43 作者:刘琼 来源:人民日报文艺 阅读:载入中…

刘琼:写活一个自带亮光的人物 ——读梁鸿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

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让我惊喜。梁鸿终于写到了梁光正。

从两本著名的“梁庄”到小说集《神圣家族》,梁氏家族若干人等都出来亮相跑场。这次,梁家重要人物,或者说凝结着梁鸿一个时期主要男性经验的梁光正,“啪”一下,自带亮光出来了。梁鸿小说写作进入新段位。

“啪”一下,有我的臆想,当然,主要是感受。梁光正这个人物的光感太强,有电灯拉亮或蜡烛点亮那一刻的光华,光圈在迅速扩散。

叙事舞台上本有追光,从高空打来,焦点自始至终对准梁光正。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是吴镇农民梁光正本传,从年迈写到年轻,以寻亲为追叙由头,最终写到他的死。叙事结构看起来声部很多,其实非常清晰,与梁光正有致密关系的四个儿女均发表了不同视角的经验和不同立场的意见,其中以第三个女儿冬竹这个隐在基督徒的叙述为主,其他三位时有替换,充分揭示每个人的情感好恶和记忆要点。活在儿女眼中的梁光正,小说自始至终没有给予他自述和辩护的机会。在儿女的参与、不解甚至咬牙切齿的旁证中,梁光正独撑全场,用足时间,也演足了戏份。

在十五万字舞台上表演的梁光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梁光正是乡村社会的异类。他虽然姓梁,但他显然不属于梁生宝这个群体。梁生宝稳健、踏实、持重,始终是乡村社会的中坚力量。梁光正更不是白嘉轩,他缺乏白嘉轩的权威和魄力,虽然不断为邻居和村民出头谋事,但成绩显然不好。当然,他也不是游手好闲的阿Q和小D。农民梁光正愿意担责,也在努力担责,甚至为了担责而担责。担责或揽责,既是内在情感的需求,也是一种充沛的生命力的驱使,他歇不下来。农民梁光正是新鲜的,他就像一个人类学标本,在大家兴致勃勃以致惊讶感叹的观看中,充分、细致、一刻不停地表演。这就是梁光正的光彩。梁光正的动能是天生的,他是一枚不抽自转的陀螺,是一台不需外部发力的永动机。他从内而外主动地散发热情,并付诸行动,也由此或正或反、或顺遂或倒逆、或喜或悲地改变自己人生乃至亲人的人生。在中庸的传统道德修养标准面前,梁光正的折腾,是笑话,是异类,是包括儿女在内的亲人的精神负担,当然还涉及物质付出。在儿女不绝如缕倾诉中,我们看到1960年大跃进时期梁光正的折腾,他偷跑到内蒙古找活干,被作为流串犯关押起来;看到他对调解人事近乎病态的爱好,为村民、为自己打各种官司;看到他65岁以后不停地寻亲、报恩、还愿;看到他在妻子病后以及死后对异性旺盛的需求……一句话,这真是个折腾人的人。

折腾,换作今天的时尚用语,就是“作”。时代在变化,今天的作女,已经是对时尚和不安分女性的一种近乎正面的称谓。什么是作?一刻不停地运动,即便是原地踏步,也不会休息。但是,这个作有伦理和道德的前提——即不主观故意损害他人利益。只有当这个作,对他人有了善意和帮助,才产生真正意义上的光亮,被怀念和向往。作是有动能的作,而不是作恶之作。这个“作”,戏虐中隐含着欣赏。今天,大概大家越来越能认可达尔文主义社会是运动中发展、生命是运动中成长观点。天性折腾的梁光正,是他那个年龄和时代的作男。不幸的是,他早生了五十年,失去理解和被欣赏的机会,否则,他就是今天我们指称富有生命力和创造力的人物。有幸的是,今天,几乎是在一种打捞式和内疚式的情感语境中,梁光正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在梁鸿的笔下复活了。

梁光正的作,虽然折腾得儿女难安,但还是让儿女和阅读者牵心挂肠,就因为他洋溢的生命活力和一贯的善意乃常人难为。以梁光正为例。妻子生病卧床八年,儿女正在青春期,田园贫瘠,邻居如狼似虎,内外各种吃紧,但是,在儿女的记忆里,“爹永远兴致勃勃,也不知他哪儿来的乐观奋斗精神?我们常常在背后偷偷议论爹,都百思不得其解。一辈子受苦不说,还要主动去揽苦,除了‘事烦儿’的天性之外,还因为什么?”

在梁光正这个人物的身上,梁鸿写出了历史大逻辑下个体命运的小逻辑,写出了性格与命运。写一个人的历史,必然会涉及年代背景。《梁光正的光》也不例外,写到了大跃进时期的农村饥荒,写到了文革时期的派系斗争,写到了改革开放后农民进城务工。但这些显然不是叙事重点,充其量只是主要人物活动场地。在忠实于历史大逻辑的前提下,小说对于人性“本来”的观察和表现,要比许多作家务实和深刻得多,梁鸿的学术修养和生命观帮助了她。梁光正这样一个作男,他的可以脱离具体环境的时尚感和纯粹性,完全打破了我们对于这个年龄段、这种生长背景、这类生活阅历的男性的既有期待。他甚至不需要乡村或城市、上世纪中叶或本世纪初这种时空背景,就可以独立在生命圈里运动。城市或乡村,今朝或昨夕,境遇或有不同,但梁光正的过法,逻辑上依然是“作”。这个人物性格的自足性实在太强了。

追光打在梁光正的白衬衣上。“白衬衣”,这个屡次出现的细节,用在梁光正这个作男的身上深刻动人,既有通常的时代感或时间信息,更是人物的一种由内而外的造型:讲究——在意——自尊——理想主义,这是朝向好的一面的联想和归纳;讲究——虚荣——浮躁——不切实际。白色吞进五颜六色,消化成自己丰富的白。

追光是舞台上方的光,是外界给予的光。梁光正的生命自带光亮,自有美感。梁光正的光来自良善人性,这是他被理解乃至被欣赏的基本逻辑。小说从真实的人性出发,写出了梁光正这个人物身上的勉力和失败、庄重和可笑,这些不和谐的东西,又因为兴致勃勃,产生了奇妙的喜感。对于一个生命来讲,就可怕的是死寂和无力。有勇气的生命当然具有美感。在个人遭际和家庭生活最困窘不堪之时,包括伺候生病的老婆、个人生理问题的解决、抚养儿女,等等,梁光正都挺身而起,或迎战,或改辙。又因为平衡性不够,常常将事态主动或被动带进尴尬境地。以客观可能性作为衡量标准,梁光正许多行为看起来不切实际。他生活在自己的逻辑里,像堂吉诃德勇斗大风车一样,打破了一次次的秩序禁锢,似乎有点无事生非。他像堂吉诃德一样被同情——因为他的无害性,也像堂吉诃德一样被欣赏——因为他的勇气和乐观。勇气和乐观的生命姿态,在我们的生活经验中,值得珍惜

以梁光正跟蛮子、梅菊的关系为例,小说对于这个生理处在壮年期的男人既富有生物性又具有一定自觉性的表达异常生动,从遮遮掩掩、欲说还休、最终豁出去的细节描述,可见作家已经完全控制不住人物命运的发展,人物在按固有的性格走完命运的征程。整个寻亲过程慢慢地还原了梁光正对于蛮子和被烫伤的小峰的恩情,梁光正对蛮子从生理需求出发到依恋、相思坚持,平素爱显摆的梁光正至老都没有亲口说出偷偷寻找蛮子被其夫痛打的经历。这种隐忍,是一种承担。这种情感具有的力量,甚至不亚于生死盟誓。这是民间的爱情。这是梁光正的爱情。所幸,小说没有停留在《梁光正和他的风流韵事》层面,也没有停留在《梁光正和他儿女们》层面,虽然小说基本是通过梁光正与他的三个女儿一个儿子的紧张关系展开。

阅读是经验的比照和提取。比较起《神圣家族》,我真的喜欢这本《梁光正的光》。成熟作家的写作都自带景深。梁鸿用天花板式写作,让这种景深更加深邃,这口井打得越来越深。作为小说的《神圣家族》某种程度上是在写梁鸿的实际生活经验和体验,在人物形象塑造的典型性和成长性上浅尝辄止。《梁光正的光》则几乎是经验的重构。小说人物梁光正超越了作家的经验,在自己的逻辑轨道上行走。梁光正的光,辐射过来。他已经不仅仅属于梁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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