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也有隐密

　　儿时，我曾非常恼恨叔叔。他有一条腿严重变形萎缩，拄着拐杖才能走路，据说，这是他儿时患了小儿麻痹症落下的残疾。我并非嫌弃他走路的样子难看，而是他的精神“扭曲”，或者说他心地尤其“阴暗”。

　　为了让腿不好的叔叔能挣到一碗饭吃，父亲让他学会了裁缝手艺，他人很聪明，手艺学得不错，也很能挣钱。可他和我们吃住在一起，却从来不拿出一分钱。不拿也罢了，叔叔还偷偷摸摸地把家中的粮食、鸡蛋什么的，拿出去卖了，钱却不知去向。明明家中的这些东西少了，叔叔就是不认账。每当我说“叔叔，你不该这样做”时，他则说“叔叔怎么会偷偷卖家里的东西呢”？

　　一次，小伙伴约我去玩，我忘了拿要玩的毽子。在我折转回家去拿时，见叔叔正慌里慌张地往一个口袋里装豆子，我知道他这是又要偷偷拿出去卖。晚上，我把这事儿说给父亲听，父亲则说：“小孩子家，不要管大人的事。”

　　叔叔分明做了错事，父亲不让我说，他自己也总是宠着叔叔。可叔叔似乎是一个不值得宠的人，越是宠，他越是“一颠一颠”地向歪路上走，越走越远。

　　一天，叔叔拿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大松，你能给我三千元，我便和你无事。否则，我要让你进大牢。

　　“大松”是叔叔的小名。“叔叔在外面结交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这下闯祸了，人家向他勒索钱财呢。”在父亲面前，我愤愤地说，“不给叔叔钱，让他自己想法子。他要是不愿意，我们就与他分开过，二十开外的人了，他也应该自立门户了。”父亲却不让我说。

　　当时，三千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父亲东拼西凑，才给叔叔交付了这笔钱。家里的日子更艰难了，可父亲好像没发生过这事儿一样。叔叔也常常能接到一些裁缝活儿，他依然不给家中一分钱。

　　这样又过了三年，一天，家中突然来了一位中年女子，说是来找叔叔的。她说，她的丈夫得了绝症，已生命垂危。丈夫向她说起一件事：他们结婚之前，他曾有过一段婚姻，因为性格不合，一天，那女子带着儿子不辞而去。此后女子的精神出了点问题，被人卖来卖去。儿子最终在社会上流浪。中年妇女说：“我的足迹踏遍全国，已找了两年多，老天总算有眼……”

　　她说的那孩子就是叔叔。听说是临终的父亲要见一见失散二十多年的儿子，我的父亲二话没说，同意让叔叔跟那中年妇女去。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叔叔并非父亲的亲弟弟。

　　我还知道叔叔是父亲“捡”来的，那是一个三九严寒的早晨，父亲一大早踏雪去赶集，走到一座小水泥桥时，听到桥下有呻吟声。

　　父亲赶紧到桥下一看，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少年，蜷缩在冰窟窿一样的涵洞中，一条腿折断了，另一条腿虽说没断，却是畸形萎缩的。父亲将他背了回来，为他治好了伤腿。由此，我便有了一个“蹩脚”的叔叔。

　　此后，我还知道，那封勒索三千元的信，是叔叔自己写的。因为有一天，一位老伯来到我们家，说叔叔经常给他钱。

　　原来，叔叔以前流浪到社会，染上了吸毒。因欠了毒资，一天被追债者打断了腿。是老伯替他还了钱，为他治好了腿，还送他到戒毒所戒了毒。叔叔的那条坏了的腿，原来并非患小儿麻痹症的后遗症，而是被人打的。

　　叔叔那时跟着老伯过，不上一年，老伯不幸染上了重病，怕传染给叔叔，一天老伯突然“失踪”了。不多久，叔叔便被父亲在风雪中“捡”了回来。

　　不知怎么，叔叔后来竟然打听到了老伯的下落，便经常送钱去让他治病。老伯这次来，是特意来感谢父亲和叔叔为他“筹集”了那三千元，他的病才大有好转。由此我得知，老伯并不知道这三千元是叔叔通过写字条从父亲这儿骗到的。

　　叔叔一直隐藏着一些东西，是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的那段不堪的历史。

　　老伯是从县委机关下放农村的右派，不久，孤身一人的他因落实政策，得到一大笔钱的补偿。他要拿出一些钱感谢父亲，父亲说什么也不要。最后，将叔叔收为义子的老伯把这笔钱赠给了叔叔，叔叔用它开了一家裁缝店，生意十分红火。

　　后来我问父亲：当年何以那样宠着叔叔？父亲说：落难于风雪之中的人，一定有极为隐密的彻骨的痛！我宠着他，只不过给他留下一些做人的尊严，成就他一份原本就有的、却不幸失去而又复苏的善良。

　　年少时，很难明白善良也有隐密，也会有一种曲折的过程。直到后来，看到了那么多的事情，经历了那么多不能言说的悲伤和喜悦，终于让我懂得，在喧嚣的尘世之上，纷繁的生活之中，不必言说的善良，更能温暖一颗饱经风霜与患难的心，就像风雪中一缕给人希望的阳光，照亮着世人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