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与异乡
所有的人其实就是一个整体,别人的不幸其实就是你的不幸,不要以为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
——海明威《丧钟为谁而鸣》
我最早听到"家乡"这个词,是在小学的语文课本里。我们那里没有人说家乡与故乡,只说"家"。人们都在家种庄稼,活动范围基本在方圆几里内。他们最多的时间是在田地里,要不就是上街买点东西,去亲戚家串串门,最远到县城。家乡与故乡是属于远方和漂泊的人。
因为活动的范围小,成天打交道的都是这些面孔,彼此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有人家碰到红白喜事,拆旧屋盖新房,整个屋场的人都会来帮忙。谁家来亲戚了,没有谁不认识的,打招呼,热络着。过路的人,也会喊人家坐会、抽火烟、喝杯茶,虽然有时候是客气话,要是对方不客气,坐下来抽火烟喝杯茶,也好。到谁家借个东西,还的时候,都会放几颗糖果、两根麻花什么的。那时的零食难得,让孩子们高兴高兴。吃饭的时候,自家的菜不好,就捧着饭碗到人家家里去,碰到饭桌上有鱼肉荤腥,会往你碗里夹,谦不谦一下都无所谓,反正都能吃到。过年的时候,谁家杀猪了,做粑了,过圆子了,会给隔壁两下送点。大事小事,都靠情牵着。
村里人最看重的是人情和面子。他们常说的一句话是——人情大是债。人家娶媳妇嫁女儿,就是再难,借钱也得随份礼。需要帮忙的事,把谁漏了,没叫谁,还不高兴呢,觉得是没给他面子。所以在乡下生活,处处都要周到,一不小心就容易得罪人。人家会说你要不得。偶尔也有吵嘴的,大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像夫妻吵架一下,不至于伤筋动骨,过不了多久会好。若是用了太过侮辱性的言语,让对方面子挂不住,那就麻烦了,即便找人来起和,也是难的。
面子就是乡下人的天。有孩子考取学堂了,是很难得的事,家长会倍有面子,整个村里人都跟着高兴。孩子在外地读书,过年回家,没去谁家转一转,没给谁拜年,或在路上碰到爷爷奶奶、叔叔婶婶没打招呼,都不是小事,会说这孩子变了,不懂事。他们会觉得出息了,忘了他们。其实也未必是不懂事,道理心里也明白,去外面转了一圈,和家乡有点隔,有点怯。
后来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离家远了,他们成了本地人眼中的外地人。在异乡,人家问他们是哪里人,他们也不会说我的家乡在哪,会说我老家是哪里的。
很多人是打工潮兴起时出去的。有的则是被逼无奈,在家种庄稼挣不到钱了。除掉农药化肥的开支,一年的收入所剩无几。要是碰到旱涝的年份,粮食够不够吃都成问题。家里孩子多的,有老人要供养的,不出门怎么办呢?"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这是老家老人爱说的话。
出门时时难,对他们来说,一点不假。苦一点倒没什么,他们在老家时,干的都是体力活,尤其是夏天,早稻晚稻交接的时候,烈日当空,在田地里挥汗如雨,早年还没有机械辅助,全靠双手劳作。这不也过来了。在城市里,有点手艺的,他们在服装厂、工地上,做裁缝、做石匠、做木匠;没有手艺的,只能打打小工,做点小买卖;有的条件好一些,做做生意,但本钱不大没有人脉,做生意也会比别人难很多。兴许他们在北京上海杭州这些地方,生活了很多年,都没去过天安门,外滩,西湖看一眼。他们住的地方大多是一个月几百块租金的房子,蜗居着,吃的也很简单,节俭惯了。这些都不算大问题!可是,他们的面子,不管是在乡下,还是城里,都是看得很重的。有些地方的人看不起外地人,看不起乡下人,管他们叫"乡巴佬"。其实他们在城市讨生活,本身透着卑微,处处小心着,谨慎着。那些带有歧视性的语言和行为,会深深地伤害他们,刻在心里。
他们是懂得感恩的人。我记得小的时候,那时还有农业税,每每稻子收割好,晒干,就有人到村里收稻谷抵农业税。后来,农业税没有了,农民们感恩戴德。他们不会考虑应该怎么样,只觉得比以前好就知足了。那些常年在外地打工的叔叔婶婶们,过年回家,总听到他们说,哪里碰到一个好人,对他们好,不见外。等出门时,就会给对他们好的人带些家乡的土特产。
其实,很多在城市长大的人,也许事业有成,甚至有钱有身份,在某个地方有话语权了。他们的父辈、祖辈也是乡下人。他们衣冠楚楚,在清明回家祭祖时,祖宗的坟地还在乡下呢。他们的根在那里,歌词里不是唱着"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吗?老话叫"喝水不忘挖井人"。可是,他们忘了。忘本,是乡下人最痛恨的事。
不能因为你受的教育不一样,从事的工作不一样,住的房子不一样,开的车不一样,就以为是"高端"的人了。有些东西可以分一分高端低端,人不可以。
他们虽然是最底层的百姓,什么脏活累活苦活都他们干着,应得的尊重一点不应该比别人少,甚至更多。他们是城市的建设者,那些高楼大厦里都有他们的血汗。那些环卫工人、保洁阿姨、带孩子的保姆、送快递送外卖的小哥、做早餐的卖菜的摆路边摊的大哥大姐,一溜烟的都没有了,一个城市里没有烟火气,真的好吗?
离开,也许就是再不回来。
他们由于在相对闭塞的环境里成长,没有读多少书,眼界也许没那么宽,想的也没那么远,但他们是最善良质朴勤劳的一群人。这是他们的本色。他们一点都不低端,他们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倒是那些说他们低端,心里以为他们低端的人,挺低端的。
冬天来了,春天还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