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的八叔

　　无锡的八叔

　　尤今（新加坡）

　　决定利用九月份的短假到无锡去玩玩时，爸爸殷殷嘱咐我，一定得去看看他排行第八的弟弟。这个弟弟，就住在无锡。在众多兄弟姐妹当中，爸爸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说他身子孱弱，行动不便，性情抑悒。问爸爸该给他帝些什么，爸爸说，就带多一点驱风油吧，因为他常年风湿痛，好像只有新加坡出产的驱风油对他有效。我心里想，八叔肯定是对南洋的生活念念不忘，家乡的药油因此才会对他发挥出如此强大的功效。

　　一住进锦江酒店，八叔的电话便来了，约好了次日晤面。

　　八叔诞生于新加坡，在五十年代初期，从新加坡千里迢迢地飞赴上海，入读交通大学机械工程系。毕业后，分配到南京铁路局工作，过了一段“学以致用”的美好日子。1966年，暗流汹涌的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具有“海外归侨身分”的八叔，理所当然地被批成了臭老九，发配到工厂去当机械工人。那是一段身体与精神都饱受折磨的经历。后来，八叔因身体多病而提早退休，与这段痛苦不堪的日子，有着绝对的关系。

　　1974年，爸爸到无锡探访八叔，看到他那简陋得根本找不到贴切语言来形容的居住环境，真有潜然泪下的悲酸。当时，他住在一幢木屋里，矮矮的屋顶严重地向下倾斜，人坐在屋里，站起身来时，一个不小心，便会惨惨地碰到屋顶而金星乱冒。屋里没有水电供应，必须老远地到河边去挑水；即连每天的排泄物也得自己挑去倒。煮饭烧菜，必须以煤球生火，一顿简单的餐食，至少必须弄上三个小时，每每弄得灰头脸，精疲力竭，弄好之后，人也累得瘪瘪的，根本没了胃口。

　　后来，经过了多方的努力和奔波，终于在锡园分配到了一套小房子，两个房间，一个小厨房。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卫生间，换言之，各家各户在屋里方便之后，还得拎着粪桶，拿去倒在共用的小粪池里。此外，屋里没设暖气，冬天来时，气温降至零度以下，冷得连头发都僵了。尽管如此，由摇摇欲坠的木屋迁入了钢骨水泥的建筑里，八叔还是成了许多人钦羡的对象，而他自己呢，着实也感到心满意足。

　　在锡园，一住便是漫漫长长的二十年。其间爸爸曾多次到中国探访八叔，每回去，都住在锡园。大解小解，是爸爸永远的“噩梦”。他皱着眉头忆述：“粪桶就放在房间的一个小角落，垂着一块小布帘。大小便都在那儿解决。房间里永远充斥着一股除不掉的臭气。最惨的是：没有卫生间，不能畅快地洗澡，只能把水一杓一杓地舀进大盆里，用小毛巾草草地抹身。每天如此，身上好像长出了一层汗酸味，熏得连自己也觉得头晕哪！”

　　八叔的三个孩子逐渐成长，而整个中国也以一种始料不及的速度，一寸一寸、一尺一尺、一丈一丈地变着、变着， 天翻地覆地变、沧海桑田地变，而随着经济面貌的改变，人们的生活，大幅度地改善了。

　　五年前，八叔动用了毕生的积蓄，加上海外兄弟的帮忙，以十五万元人民币，在沁园新村买了一所极端舒服的房子，一厅、两房、一厨房，屋内设有卫生间。在搬离锡园的那一天，他也终于和那个使用了整整二十年的粪桶诀别了。

　　次日傍晚，在约定的时间里，八叔来了。

　　脸尖而瘦，比脸更瘦的，是他前胸贴后背的身体，像一根干瘪的稻杆，风一来，便会飞卷上天，消失得无影无踪。 岁月，毫不留情地染白了他的头发，白得那么彻底，像顶着一头白花花的雪。和他的外型全然不符的，是他的声音，宏亮、有力、中气十足；和爸爸的描述全然不一的，是他的神情，开朗、乐观、笑容满溢。

　　我们一起走到旅馆的大门口去等计程车。我注意到，他手里虽然拿着拐杖，但是，健步如飞，拐杖不着地，好似仅仅只拿着来当随身武器似的。我忍不住开口说道：“爸爸说您坐轮椅，我以为会看到一个形容枯槁而毫无生气的人……”，他一听，便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万万没有想到，我生龙活虎，健壮得可以打老虎，是吧？”我忙不迭地点头应道：“是是是！”他又笑：“老实告诉你，搬进了沁园不久，我便弃轮椅不坐了。生活条件改善了，人的健康情况也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

　　计程车行走不了多久，便抵达了沁园新村。

　　应门的，是八婶。

　　和八叔恰恰相反，八婶长得十分富泰，双颊鼓突鼓突的，像一只超大的苹果。她比八叔小了整整十岁，尽管结婚多年，可是，八叔提起这个无锡女子时，眼里依然满满满满地盛看快乐的笑意：“她皮肤极好，吹弹得破，每回冬天来临时，双颊总是红通通的，十分好看。”

　　成亲之际，八叔在南京工作，八婶呢，住在无锡，两人只有在周末时才能相晤。聚少离多，那种相濡以沫的感觉，比寻常夫妻来得更强烈。他们共乘的那一叶“生活的扁舟” ，在浮浮沉沉地经历了无数的惊涛骇浪之后，终于安安稳稳地泊进了一个无风无浪的美丽港湾里。大厅里，挂着一张巨型的照片，那是在去年八叔为庆祝七十岁生日而拍的。平日脂粉不施的八婶，化了浓妆，穿了一袭黑底大红花的晚礼服，八叔呢，西装革履，打上艳红夺目的领帝，双手亲昵地搭在八婶双肩上；两人脸上，满满的都是晚霞，发光、发亮，绚丽、绚烂，收也收不住，藏也藏不了。从年轻时的风雨飘摇延伸至风烛残年的这一份天长地久的爱，不是镀在婚姻壳上一层“虚有其表”的金光， 而是在田野上生长起来的一株人参，它深深深深地渗透入生活的泥土里，和着水、拌着养分，根须相缠。(情感文章 www.wenzhangba.com)

　　在那收拾得纤尘不染的卧房里，放着一台电脑。八叔得意洋洋地说：“你知道吗，我现在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比过去还忙了许多倍呢！”

　　朝九晚五？我迷惑地看着他，问：“您不是老早便已退休了吗？”

　　这时，八婶抢着说道：“他每天早上九点正便坐到电脑前面，一头栽进电脑股市里，分析战情、收集资料，还忙着做笔记，为的是进行股票买卖！”

　　“这是消磨时间最好的办法啦！”八叔笑嘻嘻地接口应道。

　　下午五点过后，关上电脑，他看报纸。之后，与家人共用晚餐，到了八点，他又准准地坐到了电视机前面，看电视连续剧。八婶笑着投诉：“电视一开，他便六亲不认！” 。八叔一丝不苟地应道：“嘿嘿，电视台花了那么多的财力物力来拍出那么精采的电视连续剧，我怎么可以轻易辜负它，当然得全神贯注啦！”

　　哇，八叔的生活，真的是分秒必争，紧凑无比啊！

　　八婶满脸笑意，继续说道：“还有啊，好不容易盼到周末和星期天，以为他不必上班，可以帮我做点家务，没有想到，他一太早拍拍屁股，又出门去了。你知道他去哪里吗？去坐公车，由车头坐到车尾，又由车尾坐到车头，来回坐无数趟，好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大孩子！”

　　“嗳，我坐公车，是有目的的啊！”八叔笑着分辩：“最近这几年，无锡起着惊天动地的大变化，几乎是三天一小变，五天一大变，我坐公车，为的就是要欣赏日日变化的市容啊！”

　　八婶继续“投诉”：

　　“看罢看累，一回家便吵着要吃饭，可是，一坐上桌，却又嫌东嫌西，说肉太硬、菜太黄、汤太凉，边嫌边吃，吃得又多又快，吃饱了，又看电视去了！”

　　被妻子如此“溺爱”着，八叔露出了得意非凡的样子。

　　这时，八婶的表情和语调，突然变得很温柔：

　　“话说回来，过去，他为这个家吃了不少苦。我比他小了整十岁，也真应该好好地照顾照顾他了。”

　　这晚，八婶以一双巧手变出了满桌可口的菜肴，干煎大虾啦、糖醋排骨啦、烤鸭啦、板栗焖鸡啦、冬瓜汤啦、蒜泥炒菜啦，林林总总，排满一桌。

　　八叔的三个女儿怡娟怡雯怡敏、女婿周沁，还有，男女二孙，全都回来了，挤挤地坐满一桌。彼此调侃、挖苦，欢声笑语满溢一室。最让我费解的是：八叔夹排骨吃时，总是先在长女怡娟碗里的白米饭上用力地压一压，团园地转一圈，才放进口里去吃；喝汤时，也把满盛着汤的大碗递给怡娟，让她把汤先喝一轮，才接过去。

　　看到满脸孤疑之色的我，怡娟带笑地睃她父亲一眼，才说：“我爸爸怕油，把我当作吸油机，用我的饭代他吸掉沾在排骨上的油，又让我代他把汤上面那一层油喝掉！”哇，这个八叔，一家大小老幼，全被他支使欺负得团团转！

　　在众人嘻哈绝倒的笑声里，八叔正色地说：

　　“想当年，我结婚不久，好友请我上他的家去吃饭。一连上了几道菜，都是清煮的蔬菜。最后，他表示要给我一个惊喜，端来了小小小小的一盘肥肉，晶莹透亮，闪着钻石般的亮光，把我双眼都照花了。我以一种近乎狂喜的心情，把肥肉含在嘴里，让它一点一点地融化咸丰腴润滑的油，那种幸福到了极致的感觉，使我几乎掉泪！”说着，语调一转， 感慨万千地继道：“今日，餐桌上盘盘是肉，孩子却嫌油多，怕胖，说东说西……”这时，怡娟飞快插口：“怕油怕胖的人明明是您，怎么扯到我们身上来！” 桌上又爆出了一阵阵的笑声。

　　我吃板栗焖鸡，觉得那肥大的板栗真是可口，八叔说：

　　“这板栗，比起欧风街的，差多了，待儿吃过晚餐，带你去欧风街逛逛，让你尝尝全无锡最知名的栗子！”

　　饭后出门，以为得召计程车，没有想到八叔的女婿周沁已买了一辆千八马力的轿车。周沁于六年前离开任职的公家机构，自行创业，开设了一家广告公司。开始四年，碰得焦头烂额，原以为撑不下去了，柳暗花明又一村，自此业务蒸蒸日上，平步青云，买屋、买车，甚至，连办公的写字楼，他都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下了，他是中国改革开放新一代“打拚人”的典型代表。

　　凤驰电掣地来到了灯火辉煌的欧风街。这一条街，是最近几年才发展起来的，街上有一家唤作“金大栗”的店铺， 炒卖上好的栗子，现在，店铺前正排着一条长长长长的人龙，热炒栗子的香味，铺天盖地的窜满了整条街。怡娟排队买栗子，我和八叔站在店铺对面等。八叔指着离店铺不很远的一个地方，对我说道：“瞧，那个地方，正好是我在无锡的第一个落足处，住的，正是那一所简陋不堪的小木屋，现在，木屋已被拆除了，整个地方，已发展得不复辨队了。”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怡娟才买来了热腾腾的栗子。我们站在这条别具风味的大街上，剥开栗子褐色的壳，壳里躺着的栗子，惊人地肥硕，金光灿烂，我们一颗一颗津津有味地剥着、吃着，这时，我无意中瞥见，八叔的眼里，隐隐地闪出了很薄很薄的一层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