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吧-经典好文章在线阅读:开挖掘机的宝藏男孩

当前的位置:文章吧 > 原创文章 > 原创精选 >

开挖掘机的宝藏男孩

2019-03-26 21:30:09 作者:黄礼畅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阅读:载入中…

开挖掘机的宝藏男孩

  开挖掘机是很多男孩的儿时梦想,可等到90后张男男成了挖掘机驾驶员,他才发现个人钢铁厢盒里的可怕沉默吞噬了他。当他开口讲话,命运开始轰声作响。

  

  每天有十二小时以上,张男男需要与钢铁巨物融为一体。夏季凌晨四点半,他已经坐进了巨物的心脏准备挥舞钢铁怪手。

  往前推小臂,往后拉小臂,左旋转,右旋转,往后拉大臂,往前推大臂,收斗,放斗。

  在一平方米宽窄的驾驶室里,张男男不断重复这八个动作与土石砖瓦搏斗。汗如雨下,他索性光着膀子

  2009年,中国挖掘机的数量超过63万台,那年刚满18岁的张男男,驾驶着其中之一,频频出现在吉林长春的厂房工地和采石场。

  建筑工程城市发展羽翼,张男男和其他挖掘机司机必须与时间赛跑,加班加点地装载土壤泥沙岩石,让城市更新速度达到预期

  时日长了,张男男也像无声的钢铁般,习惯了沉默。浇筑起重、安装打桩,开挖掘机不需要说话。

  连续工作六小时后,趁午休,张男男倒掉了鞋里的沙石,然后左脚踩在履带架上,紧接着右脚踩到了平地

  他只觉得如释重负,有时会听到几声惊叹欢呼,来自围观的孩子

  动臂旋转半径内不得站人,男孩们常会离挖掘机十多米,身体前倾,脚左左右右碾着土,几双眼睛愣愣盯着空出来的驾驶室,像紧随阳光向日葵。张男男不知道他们默默看了多久。

  图 | 张男男开过的挖掘机

  当天如果工期紧张,他就去工地旁的小卖铺买一个两元的面包、两根火腿肠和一瓶水当午饭。把食物带回车上,张男男便开始补觉,睡到上班再边吃边干。

  开挖掘机时,张男男常把嘴巴抿成一条直线,闭口不语。机器一转弯,排气管冒出的烟气便会弥漫到驾驶室,室内气温高达到四五十度,张男男只好把驾驶室的左右两侧门及前方的窗户打开透气。

  这样一来,紫外线直射,传入耳内的噪音也加大了数倍,随之而来的还有滚滚的烟尘。每回下工,他要清洗鼻子十分钟,人也晒得如炭一般黑。

  张男男习惯了独来独往。开挖掘机的第三年,他一个人在东北零下20多度的彩钢房里挺了几十天。

  那会他在长春一个住宅小区绿化,晚上住在四面铁皮搭成的简易房里,盖两床被子,只有电褥子底下有一点点热。

  张男男不停翻身,让腹背都能接触这仅有的温暖,跟烙饼一样。早上起床,他抖散被子上凝结的霜,然后把两个碗扣在一起泡方便面

  这样的生活,他没有迟到过一天,也愈发沉默寡言工友问一句,他答一句,不愿主动开口。

  一年可能和朋友吃一次饭,给父亲打两次电话:到工地时拨一个,要返程时再打一个。

  张男男第一次领略声音魅力,非常偶然。机器轰鸣时,他下意识地把耳机插入车里的广播阻隔如用指甲玻璃般令人难受的噪音,没想到也打开了新世界大门

  FM96.8的“长春交通之声”和FM90.0的“生活故事广播”,陪伴了他一天又一天。工地尘土飞扬,张男男曲着身体坐在驾驶室,广播是他窥探人间万花筒

  后来用上智能机,听有声书便成了张男男最爱的解压方式。白天听《心理罪》、各种评书脱口秀,晚上听听鬼故事,他放松得如同一张还未被揉皱的纸。

  一天,张男男听着广播里的情感故事,心有所触,突然开口了。作为一个看不见的嘉宾,张男男参与进别人的生活。像被打开的水龙头,那天他说了很多话。

  没有人听见,包括他自己,周围的噪音太大了。只有震颤的地面回应他的自言自语

  

  张男男的老家在黑龙江明水县。它作为国家贫困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印在第三套人民币上的女拖拉机手,算明水县最有名气的人。

  张男男所在的屯子,官方名为平原村。村如其名,通往村子的路边,黑土地一望无际,能兜住视线的只有路边种植的速生杨树

  五万多斤的苞米,将张男男家中的院子堆得满满当当。在明水县,一年只种一季苞米。因为纬度高,积温不足,亩产相对低。

  14岁辍学后的张男男,在家里跟着同样在初中便辍学的父亲掰了两年苞米。他近三分之二的同学都读不到初三全班如这些苞米一样,没有足够的阳光让他们成长

  在单亲家庭长大,张男男与父亲关系淡漠。他还不到两岁,父母就离了婚。九十年代农村离婚少见,“没娘的孩子”成了他唯一的标签

  三四岁时,奶奶带张男男去赶集,一个阿姨指着另一个妇女问他:“那是你妈妈吗?”他没敢看,转头抱着奶奶的腿大哭不止,觉得妈妈很坏。他的性格也趋于自卑

  异样眼神话语,让张男男偏爱待在安全的家。明水县距平原村很近,但离家前,他去过的次数不超过五次。

  16岁时,身高窜到了一米七八,张男男办下身份证,就出外打工了。钢筋工成了他职业生涯的第一份工作,每天能挣40元。抬完一天钢筋后,肚脐眼里都落满钢筋锈。

  下班后,张男男不喜社交,他选择网吧通宵。这消耗了他为数不多工资,也提供了一种安静快乐

  后来开挖掘机,老板按月给司机发薪水,一个月给四五千块钱,无论刮风下雨,是否加班。

  挖掘机的销量以每年10%的速度增加,司机也越来越多,竞争激烈

  下班从没有准点,熬夜是常态。第一次做活,张男男便连干了三天三夜,中间只趁老板不注意,合过几分钟的眼。

  实在干累了,他就和衣住在驾驶室。座椅硬,无法放平。张男男像只虾般蜷曲着身体。

  八月蚊子多,张男男曾一夜被叮了四十多个包。冬夜更难熬,只能将大衣棉袄。一个冬天,他只敢开几次挖掘机里的空调,因为一宿要耗百八十块钱的电费,老板不许。

  张男男长期跟过三任老板。他第一份工的工资,直到三年后才讨要回来。

  高强度的工作,也在他体内留下印记。人年纪轻轻,身体从上到下都有病:鼻咽炎、腰椎病、胃炎痔疮脖颈一动,便咔哧咔哧地响。阴天风湿发作,膝盖又酸又疼,用火烤也止不住冷。

  痛得厉害时,张男男只想“早就干够了”。可他初中肄业,不知道离开这里,还能选择什么工作。

  所谓未来狭窄得如一伸手便能触顶的驾驶室,他一思索便感到压抑

  在认命与不认命之间,他只能一下又一下地挥舞钢铁动臂,今天挖房子,明天挖房子,后天还是挖房子。

  八年来,张男男不止一次从土里挖过棺材和被服装店弃置的人偶可惜从没获得象征奇迹古董

  他能展望到的以后,是自己贷款买台挖掘机。

  

  不善交流的张男男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一天内被骗两次。

  那时他在长春北站的工地修建站台。工期忙,他趁午休的时间去理发。

  没料到理完发,店主以洗头用的“软黄金”为由,要价五百元。张男男不愿给,五个带纹身彪形大汉瞬间就从楼上涌下来团团围住他。

  刚打照面大汉们就夺去了张男男的手机失去求救的武器,他只好把五百块递出去。

  离开理发店身无分文的张男男,机械地去银行取了两千块出来,那本是置办年货的钱。

  在回程的路上,他看到了一个摆残局象棋摊。想着翻本,他下了两百元一局的注,接着是四百元一局,然后是一千元一局。几个来回后,张男男失去了最后的存款

  那天,张男男从地下通道走回工地,如幽灵一般。接连两晚,他失眠到天亮,只能靠有声小说度过漫漫长夜。

  在床上,张男男听完了《江湖三十年》,这本书揭秘了自古以来各种骗局手法。张男男想,早一点听到就好了。

  突然一个念头冒出来:“我也能不能做主播,给别人讲故事听?”

  他不想自己像那些被破坏的砖土砂石一样,遭到抛弃一声不吭,在沉默中灭亡。

  可成为主播的想法,遭到父亲的坚决反对:“这根本养不了家,你这么干几年,人不就完了吗!”

  张男男留给父亲的印象笨拙,当年他学挖掘机,正式录用前要试车,也就是挖桩,别人挖好三个桩,张男男只挖了一个半。父亲不信他能干出名堂。

  其间,他也和谈了一年恋爱女孩结了婚。妻子与父亲不同支持他试一把。于是张男男开始“打替班”,不专门为某一老板干活,改为有活才做,省出时间来练习播书。

  图 | 张男男与妻子

  重音、停顿话筒距离感,每个技能,他会练习十天半个月。那段时间他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头发也没时间理。

  在挖掘机里,张男男的手脚、眼睛专注于操作机器,耳朵大脑则在循环《演播技巧宝典》。2017年9月,他用彩礼钱买下了五六千元的设备

  出租屋抹不开脚。第一次正式录音时,为制造安静的环境,妻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张男男打开手机,他已选好了一本小说《爆笑鬼差》。

  在手机荧光对比下,张男男显得更加黑瘦。他抓着话筒,就像抓着挖掘机的手柄,这回他的话声未被引擎的轰鸣淹没。

  张男男一口气读了两三千字,如放了闸的水库。他的声音,第一次突破驾驶室和出租屋,可以保留复制出去。

  10月时,张男男开始在喜马拉雅上传作品,想着自己皮肤黝黑、爱书心切,他用了个昵称“颜如驴”。

  在发布的第16天,张男男有了第一个听众。他不再是自言自语。

  

  听张男男说话的人越来越多了。粉丝数上千后,他改名为“幻樱空”,取自一本小说。

  《爆笑鬼差》之后,他又演播了《老衲要还俗》。做主播后,幻樱空没在12点前睡过觉。他每天坐在话筒前录十几个小时,中途不喝水,最后得到两小时的成品

  一般会录到凌晨两三点,很累,但读着读着,幻樱空就笑了场。段与段的分隔,是他起伏不停的笑声。笑过之后,他说一句“不好意思咱们接着笑,不,是接着读”就继续往下念。

  这也成了听众喜欢幻樱空的理由。他用东北话演播,音色平实,给人的感觉邻家大哥哥,会笑场,哭也干脆,和其他一本正经的主播不同,他没有距离感。

  在喜马拉雅主页上,幻樱空的签名一直是:“我是一个搞笑的主播,把笑传染给您。”

  从前他得到的最大肯定,是工地老板敷衍的一只烟。没想到现在做音频直播,听众的打赏源源不断

  幻樱空习惯将他的超级粉丝称为“贵人”。第一个“贵人”,就陆续打赏了他10万元,远超他当挖掘机司机时一年的收入

  《老衲要还俗》播至300多章时,这本书的综合排名达到喜马拉雅免费书榜的第三名,每天有两三百万的播放量,幻樱空跻身为热门主播。

  每天近2000则的评论,他逐条都会看。“我是个男人,但我喜欢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这则玩笑令他至今印象深刻

  2018年3月,为制作付费栏目,幻樱空在明水县租了套三室一厅全职录音,他把其中朝阳房间改装成了录音室,一半的墙壁上贴着吸音棉,宽胶带遮住了窗子缝隙。新的灰色办公椅,就是“贵人”送的礼物

  每天把录制文件上传到网站,他称之为“交作业”,风雨无阻,“别人喜欢你,你得满足人家呀”。即使春节,幻樱空也没有停工。

  节后,从平原村老家返回县城时候,幻樱空看到路过的原野上方,被燃烧秸秆形成雾霾笼罩住了。那里大部分玉米秸秆,都会投在田里被焚烧掉。

  只有少数秸秆会被挖掘机抓起,然后放入车斗。就像那些被放入车斗的秸秆,在所有的秸秆里是少数一样,幻樱空想到,自己在挖掘车司机里也是异数。

  他的主页显示,粉丝有115.8万,并以每天三千左右的速度递增,还有两个额外荣誉——“十大人气主播”“有声书十大实力主播”。

  年过百万的收入比一切都有说服力。“我感觉有点耽误他了。”他父亲有些惋惜地说,可对于儿子播的小说,他直言“听不下去”,幻樱空把这归之为代沟

  去年底,幻樱空也当上了父亲,给儿子取的小名叫“喜点”,大名叫“怀恩”。“喜点”是喜马拉雅网站虚拟货币名称;“怀恩”,即怀着一颗感恩的心

  图 | “小喜点”

  如今的他,颈椎不响了,被紫外线晒出的黑色素也慢慢褪去,肤色跟妻子相当。更让他开心的是,读历史小说时学到了一两百个生僻字。

  “在我们前院大坑,我从这头飞到那头,像凌波微步那样都不挨着水,我踩,但水都不动弹。”过去十年,幻樱空做着这个相似的梦。

  现实中,从挖掘机司机到有声书主播,他的确实现了一次看似不可能的跨越

  *幻樱空录播的本期音频故事也将在真故电台上线点击 阅读原文 收听真故电台

  - END -

  作者黄礼畅,内容从业者

  编辑 | 张舒婷嘿,朋友,在看一下呗~

评价:

[匿名评论]登录注册

评论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