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瞎子

　　爷爷常说“世道越乱，妖魔就越多，怪事也就越多。”而今天要讲的故事就发生在解放前夕的老上海。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是在爷爷和二爷的对话中，当时我还没上小学。父母在家附近做做小生意，我白天就和爷爷待在一起。可能是他们觉得我还小，根本不会去在意他们对话里讲的到底是什么，当长大之后我再去问爷爷这事的时候，爷爷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有些心有余悸，并叮嘱我千万别去考证这个事情，原来这件事情就连我父亲他们都不知道。故事发生在1948年，农历戊子年，历史上每逢戊年总是不太平，也就是以“8”结尾的年份，那一年蒋经国打虎失败，一手推行的金圆券得不到民众认可，物价飞涨，上海本地人尚且有上顿没下顿，对于外来上海躲避战乱的人们来说，要生存更是难上加难。由于爷爷生来人高马大，一米八不到的个子，当时的南方也算得上是大高个了，仗着身体优势，爷爷当上了一名码头搬运工，也就是当时统称的“扛大包 ”，在那个年代也算是一个正经工作。当时的上海根本不是现在高楼大厦人山人海的模样，爷爷工作的吴淞口码头当时已经是个热闹的地方了，白天货船工人熙熙攘攘，晚上也算人声鼎沸，打工的人们也不回去，在码头打个地铺，第二天继续做工。爷爷和大多数工人一样为了省下一点路费供养家里几个孩子，晚上就睡在码头，一周就回家一次。码头上务工的除了和爷爷一样扛大包的，还有的就是随船出海的海员，当时很多没有码头正式编制的人，为了赚更多的钱就会去一些私人小船当海员，有的捕鱼，有的运货。当然，在那个年代，科技不发达，私家船的吃水量比公家船小的多，抗风浪的能力就弱很多。一般人看来，遇到海难是一件悲惨的事情，但是在码头的人却是习以为常，三天两头听说海难，大家也都习惯了。甚至于当时的工人都认为，私船出海赚的多，冒点风险是很正常的事情。对于私家船出海，当时国民政府也不管，也管不了，假如政府管了不给私家船放行，这些人的吃喝怎么解决。所以一时间一些胆子大的打工仔纷纷争抢出海当船员，不仅有工钱，在船上的吃喝拉撒睡都有船主承担。爷爷他生性老实，虽然心里想去，脚上却终究没有迈出这一步。但是和爷爷一起扛大包的小伙子们，大部分都按捺不住心里的骚动，谁不希望多挣点钱，多吃点肉？看到这里你也别笑，这就是当时人的梦想，和现在来到大城市打拼的人一样，富贵苦中求，谁说不是呢？吴淞口私家船众多，有一艘船非常的出名，叫“苏鸥号”，是一艘可载十人的人力帆船，之所以出名并不是船本身有什么过船之处，而是这艘船的船主是个寡妇，虽然已经是解放前夕，但在那个年代重男轻女的观念依旧顽固，“三从四德”仍然是当时评判女性的标准。寡妇姓黄，没人知道她的真名，但是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给的工钱比别人高出不少，顶的上人家的三倍，初一起航，二十靠岸，去金陵拉货，一来一回二十天的航程雷打不变，更神奇的是，无论天气如何，“苏鸥号”总能准时起航和靠岸，照这个说法其实会有很多长工跟着黄寡妇做，但是黄寡妇脾气很怪，每次抵沪之后，都重新招人，工钱还是那么多，但只有两个要求，一是未成家的单身汉，二是不招收老员工，也就是在“海鸥号”上做过的不会再收了，其中原因就不得知晓了。所以想在“苏鸥号”上赚钱有且只有一次机会。爷爷话少，所以好朋友不多。当时码头上有个老乡，两人还算聊得来，后面慢慢熟络了就成了朋友。爷爷也记不得他真名，就知道他刚来码头的时候，工头都叫他黑狗子，但是他自己从不承认这是他真名，对外都叫自己黑虎。一天晚上，黑虎拉着我爷爷喝酒，还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包花生米，两人花生米就酒，越喝越有。酒过三巡，黑虎对爷爷说自己想去跑船多赚点钱，眼看的世道马上就太平了，想弄点钱过两年回家娶媳妇过小日子。爷爷当时是支持的，但是听说黑虎要去黄寡妇的船时，爷爷心里感到有点不对劲，但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临了，黑虎还把自己的家当和老家地址给了我爷爷，说是如果有什么不测就帮他送回老家。说的家当，其实就是一些被褥衣服和一个用油纸包裹的花簪，爷爷问起过黑虎，簪子是给谁的。黑虎说是给他未出嫁的妹妹。那天晚上爷爷一夜没睡，连夜走了十里地，到集市狗肉摊讨了一副狗牙，那个年代都迷信，狗牙可以驱邪避鬼保平安的作用，想赶在黑虎出发前给黑虎送去，戴上好保个平安，谁知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爷爷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苏鸥号”天刚亮就提前走了，爷爷只有目送黑虎坐着船离开码头。这也是爷爷唯一一次见到黄寡妇，那时候黄寡妇正在船尾摇着浆，瘦瘦小小力气却不小，一身黑衣，一顶草帽遮住大部分脸，爷爷当时觉得有点诡异，但是也没看出什么不妥，现在回忆起来，黄寡妇似乎穿的是冬天的棉袄，虽然海上风大，但那时候确实是夏天。

　　黑虎一走便是二十天，爷爷也安心的在码头扛着大包，说起来也巧，就在黑虎回来的前两天，我奶奶刚好要生了，爷爷就回家照顾我奶奶了，没有遇上黑虎，等爷爷再回到码头，已经是二十七了，呆了两三天并没有看见黑虎，一开始以为黑虎又出海了，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黑虎他们已经平安归来，可是黑虎回来之后就没有再做工，歇息了两天就回老家讨老婆去了。爷爷听了起初还挺为黑虎高兴的，但是又觉得很奇怪，黑虎的家当明明在自己这里，为什么不来取了再走。说回老家那么大的事情等两天也没事啊，为何如此匆匆呢？时间确实是最好的良药，随着战争的结束，经济的复苏，整个夏天码头都变得忙碌起来。淳朴的爷爷一心努力做工，本来已经将这个事情忘在脑后了，哪知有一天工友在喝酒的时候，又说起了黄寡妇和她的“苏鸥号”，又将爷爷拉回了这个旋涡有个结了婚的上海本地人刘二牛，上个月也去了黄寡妇的船，安全回来领了工钱，刚开始还好好的，又做了几天工之后，就说要回家娶媳妇，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说笑，这二牛是有媳妇的人咋又能讨老婆，大家就没当回事，没想到第二天刘二牛真的就回家了。到家之后的刘二牛性情大变，媳妇儿子都不认了，米水不进，天天闹着娶媳妇讨老婆，没过几天人就疯了，郎中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又过了几天人就饿死了。因此，刘二牛的家人都来码头讨说法了，说是这边的人给他儿子打傻了，人死要赔钱。这件事触动了我爷爷的神经，这和黑户的遭遇实在是太像了，想到此处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又过了一个月，爷爷请了一个月的假回老家祭祖，拜祭完之后，顺道去了黑虎老家，爷爷和黑虎本来就是老乡，家里离得不远，走山路大概两个小时，几番打听之下爷爷来到了黑虎家。黑虎家在一座小山的半山腰上，竹林围绕，山上偶有野兔出没。黑虎家的院子也是由竹子围落而成，和整座山融为一体。除了灶间是用砖木砌墙，瓦片盖顶之外，卧室和杂物间都是竹排房。爷爷走进院子，看到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应该就是黑虎的妹妹了。爷爷直接问了黑虎在不在家，那女孩却说不认识黑虎，后来爷爷说出了黑狗子的名字，女孩这才反应过来说黑狗子是自己的亲哥哥，爷爷提出要见下黑虎的时候，女孩却支吾的说不出话。直到黑虎母亲回来，爷爷才知道了真相。原来黑虎回到家之后和刘二牛一模一样，就说要娶媳妇，好几次差点还把自己妹子当成媳妇，郎中是自然也看不出原因，黑虎母亲就请了山里的一个半仙给黑虎瞧上一瞧，半仙说黑虎这是被人迷了心智，勾了魂魄，现在只有三魂一魄在体内，如果要治好黑虎，就要搞清楚原因，不然没法治，后来半仙给了黑虎母亲一道符，让黑虎带在身边能保命不死，家里人得看的紧，不能让他到处乱跑。爷爷把黄寡妇和“苏鸥号”的事情经过都告诉了黑虎家人，后来也见到了半仙，半仙听了事情经过说黑虎这是吹了邪风（中邪的意思），被海瞎子勾了魂魄，由于这海瞎子神出鬼没，时间也过去久了，现在基本已经没救了。黑虎家人听了之后当场痛哭，毕竟在动乱年代，家里没个男丁是不行的。爷爷一时间也不知所措，百感交集，就坐到床边和黑虎唠叨了两句，黑虎似乎还认得爷爷一个劲的点头。最后，爷爷将黑虎的家当留给了他妹妹，和半仙一起走了，走之前把狗牙塞到了黑虎手里。爷爷回忆起这件事情仍然惋惜，如果出船前就把狗牙交到黑虎手里或许就不是这样了。走到山脚下，半仙拉住了我爷爷，说如果想帮黑虎，可以去码头烧点纸，烧的时候喊黑虎的名字，码头那边一定有什么怨气在，烧点纸消消怨气，但是也不能保证一定有用，其他的就看黑虎自己造化了，说完也给了我爷爷一道符，转头走了。爷爷回到了上海，就准备按照半仙的说法去码头烧点纸。据说当天海面上雾气很大，风也不小，大风吹不散浓雾本身就有点奇怪，再因为潮湿，纸钱很难点着。爷爷一个人蹲在当时和黑虎喝酒的老厂房门口，挨个用柴火点，前前后后烧了两斤锡箔，在那时候锡箔还是挺值钱的。在快烧完的时候，爷爷听到了船靠岸抛锚的声响，私家船和公家船时不同的，私家船是小船，晚上没有照明工具，一般晚上是不行船的，所以这时候有船靠岸确实很蹊跷，爷爷跑到码头一看，没有发现有船靠岸，怀疑自己听错了也没太当回事情，就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码头上传开了一件事情，说是值班的工人有看到半夜有船靠岸，但是没见人下船，走近一看连船都没有，听到这里爷爷才真正的感到恐惧，虽然爷爷一直说服自己这是巧合，但是从那之后只要在码头过夜，爷爷就会做到那年送别黑虎上“苏鸥号”的情景，没过多久爷爷就天天回家不再住码头了。从那之后，爷爷就大病了一场，一病就是一年，一直病到了解放，病好之后又爷爷就去铁路工作了，没有再回码头，几年后和朋友聚的时候大家也会再提起黄寡妇和她的“苏鸥号”，似乎从刘二牛事件之后就没有再出现，没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但爷爷始终觉得“苏鸥号”的消失和自己烧纸有关系，因为那之后一起消失的还有半仙给的符，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直到长大之后，再和爷爷说起整件事的时候，我也才知道为什么爷爷会和二爷说起黑虎的事情，因为黑虎后来似乎好了，可以下床走路干活了，虽然人还是傻傻的，话还是不太会说，但是干活挺卖力。也不知道是不是命中注定，过了一年光景，黑虎娶了东村头的一个寡妇，还生了一个儿子，结婚那会黑虎他娘还特地来爷爷老家找过爷爷，想让我爷爷去喝喜酒，可惜爷爷早在上海安家立业，就把喜讯托给了在老家的二爷，让二爷告诉我爷爷。再后来过了五六年把，黑虎就得病去世了。我记得二爷当时说，那玩意在老家那叫海瞎子，专门在船上吸取壮年的精气。传说在宋朝时期，有一青楼女子与富家公子暗生情愫，富家公子的父母极力反对，并说女子是狐狸精转世要将其沉江，懦弱的富家公子连出来说真话的勇气都没有，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曾经的爱人被沉江，后来那冤魂的怨气不散，每当初一无月之时边化作渡江小舟，专吸壮男精魄，来报复世上负心人，由于摇船的船夫头戴草帽，看不见眼睛，所以叫它海瞎子。其实，爷爷和黑虎像极了现代两类人，爷爷没什么想法安安心心赚钱养家过过小日子，而黑虎却有种不服输的性格，怀揣出人头地的梦想，无奈世间多诱惑，总有痴人着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