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叶那土那泉

　　走到街上，看见槐叶在劲风中哗哗飘零，我突然想起了故乡的杨柳叶——

　　我躺在土炕上午眠，一阵劲风把门推开，送进来无数的杨柳叶片。于是地上、桌上、柜上、炕上到处都爬满了桔红色、蕉黄色与灰绿色的叶片，她们牢牢地占据着家里一切可以利用的空间，似乎在对我说：你能将我怎么办？我捡起一片柳叶靠在鼻畔嗅嗅，一股浓烈的秋天的气息立刻荡漾澎湃在我的心湖里。树叶啊，你每一个叶片上都写着“辛苦 ”二字。那是我和妻子经过整整四个春夏时光务劳起来的啊！从选苗、栽插到浇水、删枝我们付出了几多汗水。我们本来清癯的身体更加憔悴了，而你却日益肥壮起来。每年聚集在庄园周围厚厚的羊绒般的落叶成了我们烧炕做饭的燃料。在那些清贫的日子里，你的绿让我们看到了生命的亮色，你的温暖又焐热我们冰凉的心灵，你仿佛是哲人送给我的一句至理良言，又好像是一句禅语，忽然间让我大彻大悟起来。

　　在城里不是随处都能见到黄土的，树窝间、花圃里、草坪中才可以看见那黑糊糊的属于泥土的东西。我在故乡种过几十年庄稼。闫家坪弯弯的小路，被众多农人的脚板踩踏得光溜光溜，如同石板一样。一年中我不知道要多少次踏上这小径去播种耕耘收获。有一次，我背着麦个子从小路上滑到路侧的水沟里去了，浑身变成了一个泥母猪，我挣扎着从泥潭里爬出来，在田埂上坐了许久，等到晾干了衣服上的泥巴才又背上麦个子艰难前行了。每到收获季节，赤日火烤，磨得锃光飞快的镰刀在舞动，汗水已经把衬衣沾在了脊背上，把裤叉沾在了屁股上，汗水、泥土、疲惫、酷热把好端端一个人折腾成肮脏不堪的土猴。晚风吹过，送来缕缕香甜的凉爽，望着一字儿摆开的麦摞，聆听着归巢鸟儿的晚吟，任饥饿的蚊蝇在头顶上乱啃乱咬，这时再撩起衣襟擦擦脸颊上最后一把灰土和汗水，我当然会听见心脏喜动微响。

　　看见黄土我不能不记起我那永久躺在九泉之下的父亲与哥哥。父亲一生只知道不停的劳作，他的作息时间表上根本就没有坐下来休息片刻的安排，放下铁锨又抓起扫帚，放下扫帚又拎起背斗，这似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他最远的一躺出门是去过陕西兴平的姑妈家，这成了他几十年来唯一向人们炫耀的内容。他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悄然去世的，待第二天我赶回家他已经躺在了一块木板上，面容凝重而安详，他似乎不是抛家离舍、弃亲别邻到另一个世界里去，而是疲累不堪地暂时睡着了。我哥哥40多岁就走了，他本想用自己强壮的体魄改变一穷二白的家庭面貌，然而当他用汗水将荒芜的山坡造就成良田，将破旧的“驴驮柴”改造成宽敞的新瓦房的时候他却走了，他用“饱尝苦难”为自己的生命作了最后的注脚。 (文章吧 www.wenzhangba.com)

　　 故乡的门前有一眼泉，我不知道它静静地流淌了多少个春秋，爷爷的爷爷就说它是这样不慌不忙地流着的。它用母亲的乳汁哺育了我整整40年。泉水流淌着我童年的趣歌乐事，泉水更数说着我青年的艰辛与苦痛，它似乎也预兆了我晚景中必然有灿烂的光华与多难的乌云相伴。现在，我年近八旬的老母仍然在泉畔汲水。她17岁出阁来到我们康家，一步都没有离开过这眼泉水。是泉水洗白了她乌亮的云发，是泉水流走了她美丽俊俏的容颜。此刻，我仿佛看到：风中，一位白发皤然的老婆婆正吃力地拎着一桶水在窄径上蹒行，水花儿已经溅湿了她的两只裤腿，她放下水桶迷茫地望着远空中那一团苍郁的云霞，像注望着散居在远乡异土上为生计而奔波的儿女。我曾几次接母亲到城里来小住，可她住不了几天就惶急着回家，说是那鸡呀猪呀羊呀的搁不下，说是听不见泉水叮咚作响的韵律就睡不着觉。“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她的心境也大抵如此吧。在遥远的乡村里，我那辛苦了二万多个日日夜夜的母亲现在仍然力所能及的辛苦着，她的劳动流汗、欢乐愉快、忧愁痛苦和对远方儿女们的泣血思念一齐注入到这清澈的泉水中，化成沧桑岁月汩汩远去。

　　我从故乡的小路上走出来，这儿成了我晚年生活的起点，然后走进小城。我似乎是从富有走进了贫困，从欢乐陷入了苦恼，走进了实际上我不情愿走进的这块天地。故园如一件厚袄，等待着每一个伶仃的游子去穿；故园又如一双穿不破的鞋，永远套在游子冰冷的脚上；故园如一柄永新的伞，一直搭在游子风雨兼程的肩膀上；故园是一块啃不完的饼，让游子一次又一次地去补充能量；故园啊，又如一个大风筝，那根拉不断的线，永远系在游子怀乡思家的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