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
流光云袖,轻水抚柔。厉风散中秋,更添几许愁。一盏浓茶似酒,共话月满西楼……
第一年,她十五岁,他十六岁。
城西拜月楼孤零零地立于秋风之中,黑夜寂寥,无声,无色,亦无温度。多少年了,人们渐渐遗忘了这个偏僻的地方,拜月楼守护于此,仿佛专等有缘人。
而今日,竟有丝丝烟云从上楼飘出。窗旁坐着一个俊俏后生,一袭白衣,身形消瘦。案角有一盏纱灯,昏黄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真是一张恍若谪仙的面容,尽管略显苍白。
一抹明黄从窗边闪过,黑色的背景衬得其像一只娇艳的黄菊。隋仪轻轻一笑,缓声说道:“不用躲躲藏藏的,我知道你来了。”
“哼,真没劲!”歆瑶从门外走进来,边走边有意无意地晃着头上兔子耳朵般的双环髻,一脸不悦,“这次又被你发现了。”
“大晚上穿得这么艳,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来这么?”看着眼前打扮得像只花蝴蝶的女孩子,隋仪无奈地苦笑。
“又不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必不能让人知道。再说了,你穿白的好像比我更引人注意吧。”歆瑶理了理微微被风吹乱的长发,娇声问道:“你的好茶呢?”
隋仪轻轻放下蒲扇,取出白布包在正置于火炉上慢温着的紫砂茶壶把手上,再将其提起,他用左手抵着壶盖,右手微微弯曲,壶内的茶水便缓缓流入两盏白瓷青花茶杯之中。霎时间浓郁的茶香在空气中漫散开来,清冽幽静,雅致深远,山岫云雾间香传十里的灵花之芳?,裹着绿水青山翡翠茶园茶树顶端新冒出的一星茶芽之清纯,润以黎明时分玫瑰花心珍珠一般的露水之冷香,佐以杏林医师精心细作的药草之沧桑,真乃人间之极品,天下之瑰宝!水雾氤氲,茶香绕梁。
歆瑶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世间最诱人的茶味,“不错,就是这个味道……月满西楼的味道。”
她刚想端起茶杯,却被隋仪抓住手腕制止。“别急。月满西楼,可是只能在满月之时才能喝的!”
歆瑶抬起头看了看天。今日本是中秋佳节,然而只见天上一片黑乎乎,无星辰与明月。晚风不断地呼啸。莫非是他把十五的月儿给吹跑了?
“那……好吧……”歆瑶略带失落地收回了手,“等月亮出来了,我再喝!”
两人面对面坐着,面前放着茶杯。杯中的茶香时不时挑逗着两人的意志。倒是隋仪先忍不住了,他轻轻地说:“要不……”“我们,就喝一小口?”“也许,今晚的月亮不会出来了。”两人一起捂着嘴轻笑。
唇尚未碰到杯沿,茶香便充满整个口腔。茶水入口,浓香带着些清苦;很快,茶香便融入温水之中,丝丝甘甜压下了苦味,越品味越醇,茶水下肚,舌尖滋味犹在。
说好只喝一小口,可尤物当前,何人抵制得住这般诱惑。
“真好喝啊!”歆瑶的一双大眼睛里闪着熠熠灵光,“隋仪哥哥,你教我好不好。求求你,这种味道太诱人了!”
“茶道并非每个人都学得好,除了技巧,还要有心。”隋仪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以你的性子,怕是教了也沏不好。不如就这样吧,也省的以后出去丢我这个师父的脸。”
“好哥哥,你就教教我嘛……”看着那张略带急切之色却依旧俏丽动人的小脸,隋仪笑了笑,不再说话。
其实,只要你想,我愿意一辈子为你斟茶,与你共话。
只是我的心,你这个傻丫头何时才能明白?
昏黄的灯光照出案上的两盏空杯。续续心事,只能寄予这茫茫苍穹,静夜无言……
第二年,她十六岁,他十七岁。
“陆羽伯伯说,茶是你自制的,他也不会。”歆瑶看着隋仪将一只茶杯递向自己,嘟起小嘴,“你还是不肯教我?”
隋仪笑了笑,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你别再去烦义父了,他是真的不知道。这是我的私家秘方。”
歆瑶道:“你不教我,莫非还要等死了带进棺材不成。”说完又看了看窗外,一脸惆怅,“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今日黄昏才停下来,这月亮断然不会出来了。”
“要是想喝就喝吧,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歆瑶瞪了他一眼,却还是捧着茶杯,在杯沿处小心翼翼抿了一口。
“怎么样?”“真好喝,比去年的还好喝!”歆瑶的眉头很快舒展开来,嘴角终于弯起了一抹明媚的笑。
没有月儿,却有这月儿般美好的人,亦已足矣!
“咳,咳……”胸中一阵疼痛冲上来,隋仪用白帕子捂着嘴费力地咳了几下。“怎么了?”歆瑶问道,“你今天的脸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病了?”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声咳让她的心有些慌乱。
隋仪笑得有些勉强:“没事,染了点风寒,过几天就好。”他很快地将白帕收回,刻意掩去了上面的斑斑血迹。
歆瑶毕竟单纯,没有起疑。“其实……只要有你在就好了,”她说道,“反正每年中秋都能喝到现成的佳茗,会不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隋仪双眸平静地看着她,可心头却五味杂陈。每年中秋都能喝到现成的佳茗……他多想满足她这个愿望。不过,已是不可能了。
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与她相约拜月楼中。
隋仪咬了咬牙,最终还是起身走到火炉旁,转头对歆瑶说:“歆瑶,你过来。”
歆瑶走过去,问:“怎么了?”
“这茶,我如今教你沏。”“什……什么?”“你说得对,我总不能将方子带进棺材长眠于地下吧。”
隋仪的语气极其轻松,好像在说着一般的玩笑话,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死于他而言,已不再是脑海中那个遥不可及的字眼。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一生太短了,短到都来不及向自己心爱的的女子送上一件信物,许下一句承诺。也许有了茶方,她便不会这么快忘记自己。
又是一阵疼痛从胸口涌上,隋仪偏过头,将咳嗽声狠狠地压下去。一股血腥味在舌间弥散,他轻轻皱着眉,将那污秽之物尽数咽入胃中。
“隋仪?”歆瑶转过头,那一瞬间眼中闪过一丝焦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哪有什么事,别想太多了。”隋仪终究是没说。看着那张纯净得惹人生怜的小脸,他又如何说得出口?
炉火通红,雀儿般地在跳跃。茶香悠悠,在拜月楼上下始终徘徊不去。仿佛,情不尽,香不散……
第三年,她十七岁,他也十七岁。
楼外小雨淅沥,楼内灯火微凉。歆瑶独自坐在桌前,桌上摆着两个空茶杯。她将沸水倒入两个茶杯细细清洗着,自言自语:“好你个隋仪,回老家也不亲自向我打招呼,要陆羽伯伯代传。咱们不是都约定好了的,今日可是中秋啊!你到底来不来陪我?”
歆瑶边说边将茶水沏入茶杯之中。闻着茶香,她皱着眉,摇了摇头:“不对,还是不对,还差了点东西……可究竟少了什么呢?”
这一年里,歆瑶一直照着隋仪给的方子沏茶。然而,最近她仿佛遇上了瓶颈,一直在原地徘徊,无法有突破。歆瑶搞不懂,自己做的明明与方子上写的分毫不差,可总觉得比起隋仪所沏的月满西楼差了一味料。她说不上是什么,只觉得少了它,整盏茶于香,于味,都显得平庸了不少。 (文章吧 www.wenzhangba.com)
“隋仪是不会骗我的,是我哪里没做好吗?”歆瑶看着纱灯中跳动的烛火,歪着头想,“本来想着等他回来后,让他也尝尝我的手艺,可是……话说回来,都大半年了,他怎么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当他在自己身边时,自己总喜欢与他斗嘴;可为什么他一离开,自己日日夜夜盼着的全是他?此时一阵寒风刮过,夹杂着些许雨吹冲了进来。歆瑶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双手抱肩,“好冷啊……”她忽然想起了去年的今日,隋仪拥着她坐在火炉旁。炉火融融,她轻倚着隋仪的肩膀,身心俱静。如今,她竟莫明地怀念起隋仪身体的温度。
可恶,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却偏偏不在。你可知道,一个人,真的,好冷……
你在哪儿,快回来吧!我想,我是离不开你的……
秋风瑟瑟,夜雨绵绵,将拜月楼的远景渲染得如一色青花瓷。窗边一少女静静地坐在桌前,仿佛在等什么人。
雨再大,终究也会停下来,而她所等的那人,已永远不可能出现在他面前……
第四年,她十八岁,他还是十七岁。
歆瑶看着窗外腰刀般的弯月,哭笑不得——为什么以前没人告诉她中秋还会遇上月食!虽然盼了四年终于出了月亮,可是……她要的是满月呀!
她喝了一口杯中的茶,猛咳了两声,“咳!咳!好苦啊……看来是惠心黄兰又放多了……”
放下茶杯,歆瑶又可是自言自语:“一年多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记不清你长成什么样了,你到底在不在乎我啊……莫非,你已经在家乡娶妻生子,已经忘了我了……”她端起另一只茶杯,“反正这茶这么难喝,你必定不稀罕,倒不如我帮你喝了,省的你隔着千山万水都在笑话我!”歆瑶一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满口的苦涩、满心的苦涩,更与谁人说?
一滴眼泪,落在桌上的空茶杯中。混合着一点儿胭脂粉,浅浅的红,如湖水中女妖舞动着长袖。月光照着那个西楼中仍苦苦守望的少女,照着她颊旁两行泪痕。
若是隋仪看到这一幕,必是十分心疼的。小小的人儿,独自坐于楼中,在秋风里盼望着一个心中的念想……
第五年,她十九岁,他依然十七岁。
“你不会来,你还不回来!你当真是不要我了,眼睁睁地看着我嫁给其它男人吗!”歆瑶气冲冲地向窗外大喊,桌上的两盏茶水似乎都随着喊声抖了抖。
“亏我这么在乎你,你却一点也不关心我!”歆瑶的眼光落在桌上,灯罩内,一只飞蛾正围着明亮的火光上下飞舞。她自嘲地苦笑着,“也是,我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喝了你几口茶罢了……”她张了张口,终究没再说下去,而是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你都已经把我遗忘地如此彻底,我为何还要再傻乎乎地等你。这可是你绝情在先,莫要怪我无义。
不一会儿,天上厚重的云散去,一轮皎洁的月悬在空中,白得悲切。苦等了多年的满月终于将月光尽数洒在拜月楼窗前,照着一对经年的白瓷茶杯。然而,却是人已走,茶已凉……
第六年,她二十岁,他永远十七岁。
这年中秋,城西那座旧楼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不知是谁,在上楼点了许多的红烛,又在房梁上挂了条长长的红绫,将这里装饰得如同新房一般。梳妆镜前,有美人一身红衣如血,秀髻高挽,步摇金钗装缀其上。美人端详着自己镜中的容颜,轻笑:“隋仪哥哥,你说歆瑶这身嫁衣美不美啊?”
这身嫁衣,是她父亲前些日子在布庄定做的,为的是十日后,他宝贝女儿的大喜之日。
可歆瑶不会嫁。她的心已在多年前,许给了一个人。
或许是那年他拥着她教她沏茶,或许是那年看到他在拜月楼中一袭白衣似不食人间烟火,又或许是那年在陆氏茶馆第一眼看到他,第一次品尝他沏的茶……某个不经意的小细节,使歆瑶爱上了隋仪,深深地,悄悄地,爱上了他。
如今歆瑶已经可以意识到,隋仪是不会回来了,永远,也不可能回到她的身边。
只道是,君慕我时我不知,我忆君时君已逝。
窗边那张木桌上,仍是一盏纱灯,两只白瓷茶杯。一只飞蛾落于灯罩底部,奄奄一息,那扇被烧去大半截的翅膀,如今尚带着几点火星。
世人皆说飞蛾愚昧,前方跳跃的烛火散发着死亡的光芒,却依然义无反顾地扑上去。可是人们永远不知道飞蛾心中的想法,也许他们在用一生追逐着那代表念想的星星之火,每时每刻,无怨无悔,用生命缠作灯芯,哪怕焚尽也要问心无愧。所以,有些事,不该做,还是做了 ;有些人不该爱,还是爱了,只为了心中的那个信仰。
身为飞蛾,如若不敢扑火,这生命的悲欢离合,凭什么惹得后人争相传说?
歆瑶将茶壶中的茶水倒入杯中,这一刻,茶香四溢,久违了多年的味道唤醒了心底快要忘记的记忆,疑似故人在身旁。她一手端起一只茶杯,道:“隋仪,今日是你我的大喜之日,如今我们以茶代酒,干了这杯月满西楼。”
茶味由人心而定。若心怀着至真之爱所沏的茶,亦是绝代佳茗。
此刻,歆瑶也终于沏成了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月满西楼。滋味流连于舌间,一样的美好,一样的深情,勾人心弦,惹人陶醉——略带一分孔雀胆的味道。
后悔这么晚才发觉对你的爱。既然你不能留在我身边,就让我下去找你吧。
待到阴间鬼域,你再光明正大地娶我为妻,可好?
另一只茶杯中的茶水被慢慢倒下,落在地上,泛起了点点小白沫。一干而尽,歆瑶脸旁尽是泪华。
一声清脆的器皿破裂声,茶水摔在地上,碎成瓷片。歆瑶无力地瘫倒在地,在她最后的意识里,又想起了她和隋仪初次邂逅的场景。
那是她十五岁的生日。她正想到对门的陆氏茶馆去找陆羽伯伯,一开门,却见一个英俊的少年坐在炉边烧水。少年显然也发觉有人进来,转头看着她,目光潭水一般深邃。
“这茶真好喝!”
“就当是我给你的生辰礼物吧。它叫月满西楼。”
“月满西楼?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因为只有在中秋满月时喝它,才能将茶的精华品到极致。”
“是这样啊,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再喝到它呢?”
“过两个月便是中秋,晚上,我在城西拜月楼等你。”
“太好了,谢谢你,隋仪哥哥!”
此刻,记忆清晰如昨日,又仿佛缥缈如隔世。“隋仪哥哥,谢谢你陪我走过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岁月。歆瑶如今也会沏月满西楼了,从此以后,由歆瑶为你斟茶可好……”
忽然,歆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向窗外的四角天空。夜空中,一轮圆月挂在当中,无缺无损,饱满如玉盘。
她想伸出手,可纤瘦的玉臂最终无力地垂下。风吹进来,弄灭了几支红烛。
隋仪,你看,西楼的月,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