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人像小孩时，小孩只得迅速长大
图/Loika
暮色少年
1
我记住赵暮这个人是因为他的口头禅。
“我这一辈子啊……”赵暮每次说这句话总会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两根手指头虚夹着，仿佛在抽烟。
据查，发言者赵暮，当时小学五年级。
我跟鲶鱼那时候想跟着我们小区的黑帮大佬烈火堂混，赵暮也想这么干。无奈我们仨都是屋子里进个蝙蝠都能吓尿的主，也就能跟其他小弟们围观打群架。
赵暮在当时也是个奇葩，穿着一个不知道哪个大哥淘汰下来的肥大运动服，长到盖屁股，领子高高拉起，一张脸埋在里面，脑袋上带着一个帽子，拉到眉毛，仿佛一个隐藏身份的杀手。
而我们当时的标准装扮，是紧身小背心加鸡腿裤，没这身行头基本上进不了烈火堂的核心圈子。我跟鲶鱼由于体重原因只能望而却步，紧身小背心倒是好办，我俩穿什么都是紧身，鸡腿裤却是根本穿不上去，装扮跟不上潮流，做不了老大的马仔。
于是我们三个装扮完全与帮众不一致的弱鸡便因为这个原因聚集在一起，仿佛难兄难弟。
跟赵暮熟悉了之后，便发现这个人很牛逼。
赵暮眼中总有一种死气沉沉的暮色，仿佛历经沧桑，若是配给他一根烟一把左轮手枪，你说他是个归隐的杀手我都信。
“赵暮你看那边的小姑娘好不好看。”鲶鱼坐在篮球场旁边，指着路过的一个女生说。
“好看有什么用？都会老的。”赵暮叹了口气，“我这辈子啊，啥时候老呢？”
“咱们可是新一代的年轻人，能不能有点朝气？”鲶鱼很是不解。
“你们啊，太幼稚了。”赵暮很是不屑，“你那叫朝气吗？看见个好看姑娘就想追，你懂爱情吗？”
“啥他妈的爱情不爱情的，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找那个女生聊天去。”鲶鱼拍拍屁股站起来。
“你去，那是烈火堂大哥他女朋友。”我插刀。
鲶鱼明显怂了，“放屁，昨天还不是这个！”
“是啊，今天刚换的。”我耸了耸肩。
“所以说，你们不懂爱情。”赵暮叹了口气。
2
鲶鱼总是嘲笑我跟赵暮是怂人，偏生这件事还没办法反驳，因为在某些事情上，鲶鱼确实比我们大胆。
“网吧有什么好去的？”赵暮坐在出租车上，很是不解。
“你不懂，太年轻。”鲶鱼终于抓到一个机会彰显自己的成熟，兴奋地搓着手掌：“等到了之后你就能体会到什么叫天上人间了。”
“说好了你请客啊。”赵暮犹豫了下，说道。
“放心，我说一不二。”鲶鱼拍了拍胸脯。
“你哪来这么多钱。”我察觉到鲶鱼最近富裕了很多，都能每天喝养乐多了。
“我家里人出差一个月，给我五百块让我吃饭，我稍微省点不就出来了。”鲶鱼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这才发现他身上的衣服宽松了许多。
鲶鱼带着我们从一个偏僻的小巷子下了车，七绕八绕的来到一个破旧的木门前面，然后敲了敲门，一个叼着烟的年轻人来到我们面前。
“三台机子，哥。”鲶鱼笑道。
不一会儿我们便走进了那个屋子，屋子里很暗，飘着浓厚的烟味，赵暮皱了皱眉，咳嗽了两声。
我们俩学着鲶鱼的样子开了机子，装着样子跟着鲶鱼打开了一个叫梦幻西游的游戏，注册完账号之后玩了起来。
那天我们从早上七点玩到晚上七点，好在之前跟家里人说了，一天不回家吃饭，所以也不用担心家里人检查。
“哎，鲶鱼，我怎么出了个这么个玩意。”赵暮指着电脑下面的一个黄色感叹号说道。
“啥玩意，我看看。”鲶鱼凑过来看了看，说道：“你该交钱了。”
“玩这个还得再交钱？”赵暮瞪大了眼睛。
“不然呢？我跟你说，免费游戏真不如收费游戏好玩，我反正觉得，我以后要是玩免费游戏了，那估计是找了个爱玩免费游戏的媳妇让她带着的，不然免费的真没意思。”鲶鱼苦口婆心道。
很多年后，当鲶鱼在召唤师峡谷大杀四方时，总是感叹自己为什么技术这么牛逼还是个单身狗。
赵暮愣了下，默默地点了下关闭，然后随便点开个网页看起视频来。
“怎么了？”鲶鱼不解道。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太浪费钱了。”赵暮摇了摇头，看着数码宝贝说道。
那天后赵暮再也没有来过网吧，我和鲶鱼鄙视了下自己的幼稚后依旧在地图里刷任务刷的飞起。
3
初中的时候赵暮明显变了很多。
我和鲶鱼总觉得他变得年轻了，当然这种年轻是从老年变成了我们学校门口那个推销的中年大叔，对于我们来说，赵暮依然思想成熟，快人一步。
“21世纪需要什么，创新！全国那么多工作岗位哪能给每个人分一份，就算分到了能怎么办，一个月充其量就四五千，干什么都不够，所以我说不如去创业，赚大钱。”
据查，演讲者赵暮，初中一年级。
我坐在他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同桌，一个戴着眼镜的女生，眼中满是崇拜。
“可是你看看我现在连重点高中都上不了……”女生很是迟疑。
“也没让你现在去干啊，先考上大学再说，这个意识吧，得从小培养，书上都说了。”赵暮信誓旦旦道。
“啥书？”我插嘴道。
“成功学的呗。”赵暮得意道，“你要想看我给你看看，我们家一大堆呢。”
我想了想家里剩下的两本海贼王，连忙摇了摇头。
“你咋这么想赚钱。”我看着他歪着脑袋不解道，“咱还不到那个时候啊。”
“嗨，”他拍了下大腿，“早想早赚钱呗。”
鲶鱼初中和我们不是一个班，三个人只能放学时凑一块儿，我家离学校最近，一般我们会在我们家楼下聊会天，顺便买点干脆面。
“你听见没，隔壁班最近出事了。”鲶鱼咬了口干脆面。
“啥事。”我做贼似的向周围看，确定我爹妈没在附近后好奇问道。
“烈火堂那个大哥，把人家给打坏了，赔了一万。”鲶鱼啧啧道，“真的牛逼。”
“卧槽，他家那么有钱？”我关注点完全不在打坏这件事上，烈火堂老大家里其实挺穷，不然也不会做收保护费上网这种事。
“没钱还他妈瞎作，跟小孩似的。”赵暮不屑道。
“人家比咱大两届，谁小孩？”鲶鱼嘲笑道。
“是啊，谁小孩？”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我们身后传出来，吓得我们出了一身冷汗。
“说啊，小孩，谁小孩。”烈火堂老大站在我们身后，嘴里叼着根烟。
我们仨没敢说话，低着头不敢看他。
“跟你说话没听见？”烈火堂老大一巴掌拍上来，鲶鱼的嘴肿了起来。
“你他妈想干什么！”鲶鱼急了眼，我们这才想起来自己这边是三个人。
烈火堂大哥估计也察觉到自己如今是在弱势，恶狠狠地指了指我们仨，叫我们等着，然后蹬着变速车飞快离去。
“咋整……”我有些害怕。
“怕啥，他不会找你俩的，我骂的他，他知道。”赵暮声音有些颤抖，还是强撑着道。
“那你咋整？”我担忧道，“要不跟老师说下？”
“没事，我打得过他。”赵暮深吸一口气，“他力气没我大。”
4
虽然赵暮说了没事，但是我们仨那段时间尽量避免跟烈火堂老大打照面，好在初三晚上比我们多一节课，我们几个一到放学的时间便学着五年级时候的赵暮压低帽子匆匆离开校园，然后马上回家，不在外面逗留一分一秒。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烈火堂老大答应的找事依旧没有发生，我们几个也逐渐放松了警惕。
放松警惕有多方面的原因，时间太长了是一个，另一个是因为我们有了新的聊天话题，哪怕被烈火堂老大抓住也必须要继续的聊天话题。
有人跟赵暮表白了。
表白的在我们意料之中，正是那个整天被他洗脑的可怜同桌。同桌经过赵暮的洗脑后一直觉得他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再加上赵暮很黑，导致长得丑也看不出来，于是同桌芳心暗许，一封粉红色的信件落在了他的书包里。
“答应啊，为什么不答应。”鲶鱼跃跃欲试，仿佛被表白的是自己。
“我倒觉得吧，你同桌长得不好看，不过人很好。”我作为跟赵暮一个班的自然更有发言权。
“她周末约我出来玩，”赵暮很是苦恼，仰头说道：“啥他妈叫小时代？”
“咋？还让你去看电影？”鲶鱼已经要尖叫起来了。
“你这样，”我给他出了个主意，“到那天你看看情况咋样，我俩在你旁边帮你打掩护，你要是想跑给我俩使个眼色，我们给你编个理由。”
赵暮犹豫了会儿，点了点头。
看电影那天我跟鲶鱼躲在一旁的冬青后面，一旦赵暮眼色不对就冲出去，我们的计划是装作赵暮家里着火了必须他回去拿钥匙开门救火，以此让赵暮全身而退。
然后我俩的眼直了。
同桌穿着一件淡粉色的连衣裙站在我们面前，脚上穿着水晶凉鞋，，头上戴着黑色的蝴蝶结发卡，还化了淡妆。
“卧槽……”我和鲶鱼异口同声道。
然后我看见赵暮给我俩丢了个眼色。
然后我俩差点冲出去把他脑袋摁进冬青。
那是挑衅是奚落是他妈恩爱狗对单身狗的鄙夷。
“回来弄死他。”鲶鱼咬牙切齿道。
“告诉烈火堂大哥。”我阴测测地笑。
5
当天晚上我跟鲶鱼堵住了赵暮。
“你……”鲶鱼眼中的愤怒瞬间被八卦之火取代，“进行的咋样？”
“什么咋样？”赵暮很是茫然的样子。
“亲嘴了吗？拉手了吗？下次约会啥时候？你们上课的时候用不用周天空滚前面去？”鲶鱼连珠炮似的发问。
“管我屁事！”我怒道。
赵暮很是平静地说道：“没下次了。”
我跟鲶鱼下意识楞了一下，“什么……没下次了?”
“我觉得我们没未来。”他说道，“就跟她说了。”
我脸上满是不解，鲶鱼更是直接说了出来：“你有病吧……”
“不是大哥，你才一初中生，谈个恋爱，至于想这么远吗？”鲶鱼脸上满是夸张的不解。
“所以说，你们太小。”赵暮摇了摇头，“不合适的。”
他跟我们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向黑暗。按理说明明是放下了某些东西，可是看着他驼着背，仿佛背着山一样沉重的东西，什么都不敢触碰。
“我还是不懂，这逼明明喜欢人家啊。”鲶鱼摇头道。
“可能是因为咱们幼稚，他太懂事了吧。”我说。
“懂事真他妈烦。”鲶鱼叹道。
6
那天之后赵暮已经三天没来上课了。
作为班里他唯一的朋友，老师交给我一个很重要的工作——把这些天赵暮没写的作业交给他。
按照赵暮登记的住址，我七拐八绕的找到了赵暮的家。在这之前我们都是在某个地方集合或者直接来我家楼下，所以仔细想来我竟然从来没来过他家里过。
赵暮家住的是个平房，院子很大，听见敲门声，赵暮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谁啊！”
“我，老师让我来给你送温暖。”我没好气道。
铁门那边明显愣了下，然后传来慌张地声音：“行，你等会我啊。”
片刻后赵暮露出了头，我本来想说点什么损他的话，可是见到他的样子却闭上了嘴。
我犹豫了会儿：“让他给堵了？”
赵暮泛青的眼圈眨了眨，点了点头。
“咋堵的。”我说道。
“那天晚上回去没注意，正好碰见那帮人，没跑得了。”赵暮一副无所谓地样子，“没事，你放心，都打完了，之后也就没事了。”
我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赵暮见我这样，连忙开玩笑道：“你说的温暖呢？”
我拿出一沓厚厚的试卷：“什么温暖，班主任嫌你这几天偷懒没写作业，特地让我送过来。看你这样也别写了，我给你写完得了。”说罢我脱下书包，就在他桌子上写了起来。
赵暮本想阻止，可是我意已决，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坐在我身边看着我帮他写作业。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过去，我忽然想起了某个可能性，问道：
“他打你不会是因为你同桌是他女朋友吧。”
赵暮愣了下，没忍住笑出了声：“你说什么呢，怎么可能。”
“那你为什么跟人家分手。”我还是不解。
赵暮犹豫了下，叹了口气道：“因为不合适啊。”
“你又没在一起怎么知道不合适？”我反问。
“你不懂的。”他仿佛一个落魄的中年男人，反复地说着“小孩子不懂”，其实自己心里也没谱。
“我们都得学会对婚姻负责，对别人负责，对自己负责。”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说道。
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种感觉，那句话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他自己。这句话他对自己说了很多遍，从一个孩子硬生生把自己说成一个老人。
那天我走的时候是晚上七点钟，并未见到他的父母，我在赵暮家里吃了饭，周围万家灯火，赵暮一个人在厨房忙活着，仿佛一个孤单的一家之主。
7
赵暮回来时正好是期中考试，考试结束后班级例行调换座位，赵暮原来的同桌跟赵暮分别坐在了教室两端，我则坐在中间。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赵暮中考发挥失常没有考进重点高中，那个暑假赵暮搬离了我们小区，自此联系逐渐减少。同时，烈火堂老大因为卖卫生纸的时候跟人家打起来进了监狱，一呆就是一年。
8
2017年冬天。
我吃烤串的时候无意间又遇到了赵暮。
赵暮见到我自然也是很高兴，两人拼了一桌，互相交流了下彼此的近况。我这才知道赵暮考上了山大，找了家很不错的实习岗位，一个月能有七八千。
“当年不说创业的嘛？”我揶揄他道。
赵暮倒是很是一本正经地说：“等我本金够了。”
老友相见，两三杯酒下肚，声音难免大了些，隔壁的醉汉开始不满地嚷嚷。我本想息事宁人，却没曾想赵暮砰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巴掌把啤酒瓶子拍碎，对面瞬间没了言语。
“可以啊。”我赞叹道。
“打小练得，我小学毕业后的每个假期都去我们家亲戚的工地上干活，别的不说，力气有的是。”赵暮红着脸笑道，已经微醺。
“那你当时咋……”我下意识说出来，忽然意识到不应该说这个，连忙闭上了嘴。
“怕把他打坏呗，万一打坏我还得赔钱，索性让他打一顿。你忘了他当时打人赔了一万？”赵暮嘿嘿笑道。
“我从小就知道我们家穷，所以一门心思想着赚钱，更想着不能糟蹋钱。为了钱，我爸我妈老吵，吵完了吧，就跟我说让我懂事听话，因为家里没钱，不能任性。所以我他妈从小就知道不能管家里人要东西，穿的衣服都是我表哥剩下来的。”他低头用筷子夹着盘子里的煮花生，不停地放进嘴里。
“你还记得我那个同桌吧，去的那天人家给买的电影票，我一看四十多，我哪来这么多钱？后来想想，人家家庭什么情况我什么情况？真要是谈了恋爱以后也指定分手。我爸跟我妈就不是一路人，当时估计也就是相亲凑到一块的，没怎么想就结婚了，你说这不是不负责任吗？”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含混不清：“咱们那天打梦幻西游，我是真喜欢那个游戏，可是一听要钱就蔫了，我们家没那闲钱，就算真的喜欢也不能找我们家里人要。我那时候其实挺自卑的，总觉得我不能跟你们当朋友，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打断了他，说道：“你知不知道我前段时间跟那个烈火堂的老大遇上了。”
赵暮愣了下，问道：“他现在怎么样？”
“比你差，初中没毕业就出来了，还有前科，在郊区开了间馒头店。”我说道。
“我跟他吃饭的时候他跟我说，那天是你主动找上他们的。”我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说不让他们再找我们两个的麻烦，话是你说的，光对你动手就行。”
“赵暮，”我认真说道，“不配跟你做朋友的是我们。”
赵暮的眼眶腾地红了起来，他只是一瓶又一瓶的喝着酒，拍着我的肩膀说道：“谢谢，谢谢。”
“操他妈的，懂事真惨，我以后要是有了孩子，千万别懂事，别太懂事……”
他呼出一口酒气，趴在桌子上含糊不清地说着。
我看着他的脸，忽然有一种感觉，赵暮这二十年似乎是在倒过来活，儿时过于懂事因而充满老年暮气，随着自己强大起来，那股朝气也逐渐找回了自己的主人。
可我又觉得，他一直是那个少年，不管外界如何变化，不管肩上的担子多重，他依旧是那个站在烈火堂老大面前说替我们扛了的少年。
千斤重担，却又一往无前。
——作者介绍——
微博：@山城二十四
微博粉丝399的网络写手，代表作西游系列、《愚人节死去的男明星》等短篇。努力尝试各种不同风格的文章，虽然大多数主题都是爱情，但是作者本人还是万年单身狗一只。
大二狗，主业补考重修，永远在补考重修或者通往补考重修的路上，立志成为一个学霸。英雄联盟人机连胜纪录保持者，助攻最多的ADC。爱好繁多但都不精通，梦想是能吃一碗带排骨和荷包蛋的方便面，加杯可乐简直人生巅峰。
图片作者：Loi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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