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 李宗盛：越过山丘，与命运和解
乐评人李皖说李宗盛是个情种，“只有这样的情种，才分外讨人欢喜。当他用情极深时，那情意的缠绵之中，往往又有一种敞亮的东西，闪出光泽，并非一味让人深陷。在情爱中，虽然他不是智者，但聪明总现着几分，最终不失梦醒的判断与跳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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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不就是你情我愿最好爱恨扯平两不相欠感情说穿了 一人挣脱的一人去捡男人大可不必百口莫辩女人实在无须楚楚可怜总之那几年你们两个没有缘
——《阴天》
2004年，李宗盛与林忆莲离婚。“我们的爱若是错误，愿你我没有白白受苦。”在离婚声明上，李宗盛引用了《领悟》的歌词，并祝福林忆莲：“Sandy，祝你幸福，找到你要的、你认为值得的。”而你若是李宗盛的铁粉，会在心里默默续上紧接着的这句歌词，并认为这才是李宗盛的言下之意——“曾真心真意付出，就应该满足”。
二人离婚后，李宗盛留在北京。刚离婚不久，他做客《鲁豫有约》时，鲁豫问他：“40多岁重新开始经历一个人的生活，会害怕吗？”他回答：“我觉得对男人来说特别是这样的，最大的要害就是再也受不了寂寞。将来可能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是这种状态，我现在在练习不让寂寞变成致命伤。”
昔日的李宗盛和林忆莲。图/shangc
而最符合他那段时间的心境的，是《阴天》，尤其是“感情不就是你情我愿/最好爱恨扯平两不相欠/感情说穿了 一人挣脱的一人去捡”那一段。“我在想，其实感情这东西，一个人挣脱了，一个人去捡，就是人家讲的，你的魔鬼是别人的天使，你的天使是别人的魔鬼。所以也没有什么好太在意的。”
伤心是肯定的，很颓也是肯定的，对他来说，那毕竟是“年近半百，妻离子散”（这话是多年以后他跟好友王伟忠说起的）。离婚后，有一年多的时间，他写不出歌词，一下笔就停住了。明明新唱片音乐的部分已经录好，但统统没有歌词，“我怕会露出马脚，我怕被人家知道”。因为，他曾坦承，自己写的歌词都是剖析自己的心境。
李宗盛的好，正如一个铁粉所说，“他总是不露痕迹，试着告诉你爱情的道理”。
乐评人李皖在《凡人的领悟——写在李宗盛演唱会之后》一文中认为，李宗盛词作的优点在于故事性，“他是一个坚定地写经验的作者，而且，是坚定地写生活经验，甚至更窄，坚定地写生活中爱情的经验”。“观之李宗盛这半生，他以口语说白的真实情境，不知疲倦地写着‘你’与‘我’的故事，爱情故事，结果写成了长长的如同爱情万花筒的罗曼史。它们多半是伤心的，在伤心中表现着一点点的领悟，是一出出内心戏，剧情生动，是过来人的细腻写真。”
1980年，李宗盛进入乐坛。图/新浪
在李皖看来，李宗盛的词作中写得最好的，是他写给自己的歌；第二好的，就是他担当制作人，以观察、交谈加上猜想，为别的歌手写的“特别小心、严肃、用情用力的那些作品”，制作张艾嘉、赵传、林忆莲、娃娃（金智娟）的唱片时，均是如此。他试图写出每个歌手本人的故事——至少，要体现歌手的个性。
所以，就会有人问，李宗盛到底是不是一个多情的人？他是不是每监制一个女歌手，就会跟她谈恋爱？毕竟他曾明确表示：“制作人跟歌手之间，多多少少会有些微妙的关系……对你的歌手，一定要爱她，一定要把她的前途，当成你的前途。”
张艾嘉也曾在台上半真半假地问他：“小李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他当时所表现出来的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让人觉得，也许他真的爱过。
张艾嘉与刘若英同台合唱《爱的代价》，这首歌由李宗盛填词、作曲。图/视觉志
林忆莲说：“李宗盛是个很可怕的人，好像能看穿所有女人的心事。”但他说自己并不是大家眼中“非常了解女人的人”。他曾在一次采访中澄清：“我觉得我写的是人性，我绝对不是特别了解女人，从我的情感经验就可以略知一二。只不过我写的歌刚好大部分是女孩唱的，所以让人误解我比较了解女人。其实就是设身处地，如果我是她会怎么想。”
2011年，在王伟忠的访谈节目上，李宗盛表示，不跟自己监制的女歌手发生感情纠葛，是一种职业道德——当然，林忆莲是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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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让千百双手在我面前挥舞我终于拥有了千百个热情的笑容我终于让人群被我深深地打动我却忘了告诉你你一直在我心中啊～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
——《我终于失去了你》
2008年，李宗盛50岁了。50岁以后的他，进入了半退休状态，写歌变成了副业，倒是经常看见他谈手艺（他开创了一个吉他手作品牌“李吉他”），甚至上美食杂志谈做菜、在美食节目中担任评审。
这一年，他再次接受凤凰卫视的采访，主持人从鲁豫换成许戈辉。他讲到了为什么要做“李吉他”——他自己亲手做吉他。因为要用砂纸打磨琴身，他的手指头长了茧，会磨掉一层，长出新皮，磨掉了再长、磨掉了再长，甚至到了入境香港时验不出指纹的地步。
乐评人马世芳说这件事具有象征意味，身份证明都消失了，是李宗盛“重新发明自己”的过程。他还讲到自己是一个典型的巨蟹座男人，浪漫、敏感、脆弱、固执、顾家（顾家这一点最令他引以为豪，他也是著名的好爸爸）；当然，也讲到了男女关系。
李宗盛与“李吉他”。图/hkfc
“我觉得在一段关系里，最要紧的就是尽力而为，所有事情到最后只是看你尽力没有，而有的事情我做不到。”
“其实人生里有很多事是你的伴侣做不到也无能为力的。当你的人生有困境、有问题的时候，你很容易说，‘你不是爱我吗，那你为什么不能为我做这个、做那个？我的人生没有因为跟你在一起而有改变，我的困难没有因为跟你在一起而被解决，我没有因为跟你在一起而更开心’。我觉得这是很多关系里最大的问题。告诉你，他也做不到，他比你还慌。当你人生的浪打来的时候，你老公比你更慌，他只是没法跟你说。”
“两个人在一起，每个人的快乐要自己负责，因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快乐，什么时候不快乐。我如果现在谈恋爱，一定跟这个女生讲，我没法让她快乐。可是有个但是：如果我有快乐的事，我愿意跟你分享，我觉得这个时代里两个人在一起的意义就是如此。在这个时代，大家都累坏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所以不要再奢求对方给你快乐。而且很多女人要人家猜，老公又要事业有成，又要体贴温柔，又要能猜得到——怎么猜？我猜不到的。”
“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
“那么怎样保持一个关系？就是至少我愿意把我找到的快乐跟你分享。比如我今天看了一个特好的戏，今天打高尔夫如何如何，我愿意把我的喜悦、快乐拿出来与你分享。你觉得没意思那就算了，没关系，我一个人自己乐也挺好的。”
他还说想写一首歌，叫《我不是你的避风港》。“女生动不动就说什么找一个肩膀、一个港湾停泊，我觉得这都不靠谱。男的比你还瞎，比你还怕呢。”
为此，许戈辉总结道：“这就是当年的小李和如今的小李的区别，勇于示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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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能原谅却无法阻挡恨意在夜里翻墙是空空荡荡却嗡嗡作响谁在你心里放冷枪旧爱的誓言像极了一个巴掌每当你记起一句就挨一个耳光然后好几年都闻不得问不得女人香
——《给自己的歌》
年过半百的小李（越是到了人生后半段，他越是喜欢自称“小李”），开始回顾自己的生命，于是有了这两首重量级之作：一首是2010年的《给自己的歌》，一首是2013年的《山丘》。
《给自己的歌》获得了包括王伟忠在内的中年人的一致认可。还是那次的访谈节目上，王伟忠读出那几句歌词——“旧爱的誓言像极了一个巴掌/每当你记起一句就挨一个耳光/然后好几年都闻不得问不得女人香”，然后问李宗盛是不是怕了，所以做了十年寡情的人。
李宗盛的回答是，对于过去的感情，“走远的我不追”；也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她的爱在心里，埋藏了、抹平了、几年了仍有余威”。至于接下来还会不会有爱情发生，李宗盛断然回答“不会”，并反问：“男女（之间）一定要有爱情吗？”
李宗盛50岁以后写的第一首歌，就是《写给自己的歌》，第二首是《山丘》。图/soomal
他说，经历过热烈的“我很爱你”的感情，自己并不是不愿意有爱情，也不是说受过创伤会很怕，但爱情这个东西，“我想我不（再）会有”。最重要的原因，是自己变得平和了——他用了peace、friendly这两个英文单词。
《给自己的歌》是李宗盛关于爱情与人生的领悟：想得却不可得，该舍的舍不得，“你奈人生何”；而“爱恋不过是一场高烧，思念是紧跟着的好不了的咳”，“我认识的只有那合久的分了，没见过分久的合”。而不管是爱情还是人生，最终都要和命运和解，“岁月你别催/该来的我不推/该还的还 该给的我给”，“岁月你别催/走远的我不追/我不过是想弄清原委”。
他的意思是，情债一笔归一笔，他不会推脱、不负责任；至于“想弄清原委”，不是跟往事纠缠不休，而是想弄清楚岁月究竟在自己心里留下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
所以李皖说李宗盛是个情种，“只有这样的情种，才分外讨人欢喜。当他用情极深时，那情意的缠绵之中，往往又有一种敞亮的东西，闪出光泽，并非一味让人深陷。在情爱中，虽然他不是智者，但聪明总现着几分，最终不失梦醒的判断与跳脱”。
“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首李宗盛。”图/新浪
“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首李宗盛”（张艾嘉语），知乎用户“七天路过”这样总结不同人生阶段的李宗盛歌单：“刚步入社会以为自己已长大，听《生命中的精灵》，听《寂寞难耐》；渴望爱与被爱，听《不必在乎我是谁》，听《漂洋过海来看你》；用情深了，听《明明白白我的心》，听《让我欢喜让我忧》；热情似火时，听《爱如潮水》，听《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失恋难受了，听《别怕我伤心》，听《当爱已成往事》；有点经历有点成就感叹了，听《爱的代价》，听《凡人歌》；纠结无奈时，听《伤痕》，听《为你我受冷风吹》；离婚了，听《领悟》，听《我终于失去了你》；沧桑了还舍不得离开，听《如风往事》，听《给自己的歌》；老了老了，也还有《山丘》过尽千帆之后可以告慰你。”
他明明写的是他自己，但每个人都可以从中找到击中自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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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山丘 才发现无人等候喋喋不休 再也唤不回温柔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在什么时候
——《山丘》
“我希望有一天我老了，能够成为像李宗盛那样的男人，温和而坚定，笑一笑，就原谅了这个世界。”豆瓣用户“盒饭君”这样写道。
现在的李宗盛，是顾家、爱做饭的单身老男人。他是跟林忆莲离婚后开始真正爱上做饭的。
在《我的三个家》一文中，他写道：“作为单身男人与单亲爸爸，把原来要投注在卧房的精神体力转移到厨房是明智并且必须的。给孩子做饭带给我极大的乐趣。其实更像是一种寄托；让我不至于垮掉。我有两台冰箱与一个储物柜改成的食材室。我通常5点钟回家做晚餐，早上10点半起床做盒饭。每周总有几个午夜我会开一瓶酒慢慢喝，然后耐着性子跟那些需要时间的菜彻夜周旋。”
2014年12月27日，李宗盛在"既然青春留不住，还是做个大叔好"演唱会上，与林忆莲隔空对唱。图/相信音乐
传说，他有一天夜里无法入眠，起来想吃东西，却又不肯将就，慢条斯理地做出了一道工序繁杂的卤肉饭。2012年，他成为美食节目《顶级厨房》的评委，在接受采访时他表示，自己进入了“空巢期”。“我开始真正地过上了一个人的生活，谈论父母与孩子，面对身体的衰老，计算自己还剩的岁月，往后看还需要做些什么，这让我对人生有了新的感受，这个感受不一定是感情方面的，但我想说的有很多很多。”
他特别想制作一张跟同龄人对话的专辑。“五十几岁的人了，很可能不会再有咸鱼翻身的机会了，做人要开始接受现实，面对父母的衰老，甚至面对腐败和死亡的味道，这就是人生，我很想和同龄人讨论这样的问题。这个问题对有的人来说可能是残酷的，但真实地面对它，同样对有的人来讲是温暖而动人的。”
《山丘》就是他写给老爷们儿的。“我常常觉得和我同龄的人，是被流行音乐恶意遗弃的人……这些人，不管你事业有成无成，结几次婚离几次婚，我们生活当中总有一些事情，你要记得：小李是你哥们儿。”
“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图/guitarworld
有记者问他，居家生活会不会消磨锐气，他的回答是：“我觉得男人到了四十几岁后不需要锐气。”2007年的“理性与感性”作品音乐会上，《寂寞难耐》中那句歌词“一天又过一天/三十岁就快来/往后的日子怎么对自己交代”被他作了即兴改编——“一天又过一天/四十岁早过去了/往后的日子不再向任何人交代。”
“人生不过两个真，有些事一定要当真，有些千万别当真。”这是他悟出的人生道理。
本文首发于《新周刊》5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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