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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渝: 南京,我的一去不返的童年

2018-04-09 08:00:27 作者:王渝 阅读:载入中…

王渝: 南京,我的一去不返的童年

  小陈现在来接我都特别早,学校还没放学他就到了,我一出校门,他就迎上来...... 他不准我走路,要我坐上车让他拉他说,不然你给拍花的拍去,我怎么向先生太太交代?...... 他说,拍花的人才厉害啦,才怕人哩,拍你一下头,你看见身旁两边都是水,身后头有老虎狮子追,只有前面一条路,你跟着那条路走,就落到他们手中去了我嘴巴硬骂他,胡说八道骗人我乖乖坐上他的黄包车去了

  南京,我的一九四九

  王渝

  那一年留给我最强烈感受音响

  前一年笼罩整座城市的嘶喊,孙科李宗仁李宗仁孙科于右任李宗仁李宗仁,还缭绕我们的耳际下课时间玩耍中我们还会不自觉好玩的叫上两声,孙科李宗仁李宗仁今年整座城市换上了叮叮当当夹杂窃窃刺探的神秘问答,袁大头?孙小头?我和妈妈走在新街口,有个男人猛一下闪出来挤在我们当中,偏着头小声问妈妈,袁大头要不要?他两手一碰,我听到一点模糊声响,他全不理会我,把一只手伸向妈妈的耳边妈妈新烫的头发像女明星陈云裳那样在脸颊两边弯弯地蓬松着,两朵大黑花似的很好看我怕他弄坏妈妈的头发,狠狠用身体撞他一下太太要不要?他追着妈妈问妈妈后来告诉我,他是把两块袁大头相敲,让妈妈从敲打出的声音中辨识真伪

  什么是袁大头?

  妈妈说那是印了一个袁世凯头像的银币,而孙小头则是印了国父孙中山头像的银币

  我刚上五年级喜欢小人书,又喜欢听家里佣人讲故事我知道袁世凯是坏人;国父孙中山是好人,他的一座像立在新街口路当中,我每天看见我叫妈妈不要买袁大头,买孙小头但是我发现家里的大人妈妈三婶五姨小舅小姨收集的都是袁大头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坏人袁大头?为什么坏人叫大头,好人反而叫小头呢?

  妈妈说银子互相敲击发出来的声音很特别,跟其他铜板敲击出来的声音不一样,一听就听出来了她拿两个袁大头互相用力一敲放在我耳边上,我听见一阵嗡嗡拖着悠悠的余音

  妈妈他们说话,我最爱在旁边听,边听边猜边想像, 这样我就进入另一个世界,充满诡异神奇最近他们说的都是赶快把钱换成袁大头的事三婶说钱是越来越不值钱

  我正在一个人丢沙包玩话飘到我耳里变成混沌不清的大疑团: 钱不值钱那么什么才值钱呢?我真糊涂了,像做算术碰上了鸡兔同笼的问题直到有一天,小叔把一张报拿在手上,弾得报纸抖起翅膀要从他手中飞出去他问爸爸:大兄,看了今天报上的小克日记没有?我的耳朵都竖上了小克日记是我每天必看的漫画怎么他们大人也喜欢上了?爸爸就着小叔的手瞄了一眼报,长长叹了一口气大人就是差劲,哪里会喜欢小克日记?我赶忙从小叔手中拿过报来

  小克领了薪水,有他半人高那么一大叠金元卷;他将金元卷捆好放在脚踏车后面;骑车飞快地冲向烧饼店;那么一大叠金元卷只能买上一个烧饼看到小克对着烧饼愁眉苦脸,我嘻嘻笑起来,也明白了三婶说的钱不值钱

  小叔皱着眉头说我小孩子不知愁还是爸爸好他摸摸我的头没说什么

  小孩子怎么不知愁?这几天我常伤心,特别是晚上躺在床上一个人悄悄落眼泪我们班的同学越来越少,许多人都搬起家来;李国桢从上星期就没来上课,连和我最要好的黄稻也跟我说,他们要搬回老家湖南去了她说,湖南很远,妈妈说要坐火车再换汽车, 走上好几天我听的直发愣那么我们以后怎么再见面呢?她走了我同谁一起去上厕所?下课和谁玩呢?她说, 我们两个结拜姐妹,我们要一直写信,等长大了再找到一起去她送我一块花手帕她说,这是一个阿姨从上海买来的,我最喜欢了我找不到送她的东西,就把头上的红色蝴蝶形状的发夹取了下来送给她黄稻给了我他们老家湖南的地址,她端端正正地写在一张纸上她的字真漂亮!跟她人一个样,我怎么也学不像我拿了那张纸很发愁,不知放在哪里才好我就像妈妈说的那样又糊涂又乱七八糟如果放在太秘密地方可能自己会忘记如果不放好,我又怕会弄丢掉想来想去,我把它夹在我最喜欢的小人书李三娘里面这样还是不能放心,我又用发夹在我睡房的墙上刻下:湖南省萍乡青石街十八号

  早上妈妈关照我,你要听小陈的话,好好让他拉你上学,不准自己在街上走了这条中山东路我比谁都熟,上学时往邓府巷的方向走;戴妈打好洗澡水, 我就往新街口那边溜为什么非天天洗澡不可?我一边跑一边对戴妈叫像你这样怕洗澡,将来嫁不出去戴妈边跑边喘着气说谁要嫁人啊,我才不在乎我看戴妈已经跑不动,就站着说戴妈果然跑不动了,她一急扬州话出了口,她说,我现在先给你送个信,你放仔细着,等你爸爸家来我不等她说完就抢了话头说,你去慢慢送信吧,我才不怕我拔脚跑到住在我们家后边的王秋农家玩去了这条街都快被我跑烂了,熟的不能再熟巴黎理发店的刘师傅大华水果店的伙计都认得我我真不懂妈妈到底怕什么

  小陈是我们的黄包车夫,他每天送我上学接我回家我喜欢自己走,让他拉了空车跟着我最近这条街上靠边坐了蹲了许多讨饭的人,他们面前有人用粉笔在地上画了图画,有人面前放了写满大字的纸小陈说,可怜,都是告地状的有一次我看懂了,大意是说他们一家子逃难到这里,没地方住,也没钱买吃的,现在小孩子又害病,希望过路的仁人君子帮忙我的钱已经买了口香糖,正在嘴里嚼着读着这地状,我嘴里的天鹅牌口香糖全变了味我想起京戏里的苏三起解好可怜啊,她也是求仁人君子帮忙我懒洋洋上了车,让小陈拉我问小陈,是不是我们都要逃难了?小陈说,我不逃,又不是日本人打过来我问,我们家会逃难吗?小陈说,怕是要逃的,你们去年不是到上海住了很久吗?

  小陈现在来接我都特别早,学校还没放学他就到了,我一出校门,他就迎上来我学爸爸的口气问他,为什么神经兮兮,每天早早等在学校门口?他说,你不知道,现在世道不好,有人绑架,把小孩绑去向他家里要钱他不准我走路,要我坐上车让他拉他说,不然你给拍花的拍去,我怎么向先生太太交代?他说,拍花的人可厉害啦,只要在小孩头上拍一下,小孩就跟他走我不信他说,拍花的人才厉害啦,才怕人哩,拍你一下头,你看见身旁两边都是水,身后头有老虎狮子追,只有前面一条路,你跟着那条路走,就落到他们手中去了我嘴巴硬骂他,胡说八道骗人我乖乖坐上他的黄包车去了

  晚上我和小陈站在院子里, 看头顶天空不时划过一横闪着蓝紫色光线小陈说隔江在打仗我想着黄稻他们在回家乡湖南的路上我问小陈,去湖南是不是要经过对江打仗的地方?小陈说,恐怕要吧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妈妈赶紧跑出来问怎么回事?又抱怨小陈跟我胡说她说,湖南才安全哩,那里没有打仗,要不然黄伯伯怎么会把黄稻他们一家搬到那里去?小叔也跑出来说我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自从看过欧阳莎菲主演的天字第一号间谍片,小叔说话动不动就带出个天字第一号不久以前他还夸过麦利西餐店的霜淇淋是天字第一号霜淇淋我问,仗会不会打到我们家里来?妈妈和小叔都不讲话了歇了一会,妈妈说,你不要乱想,进房间睡觉去我说,我怕打仗妈妈说,不要怕,你爸爸会把我们带到很远不打仗的地方去我问是不是把小陈和戴妈都带上?妈妈连连说,只要他们愿意去我们都带上妈妈牵着我去睡觉,帮我换睡衣时候问,你记得家里的电话号码吗?二三零六一,我马上背出来妈妈说,你知道爸爸书房有个保险柜?我点头保险柜的号码跟电话号码一样,你好好记着哦妈妈很当件大事地告诉我一下子我觉得又迷惘恐慌,比刚才站在院子里看见炮火还要怕,不敢问为什么,连哭也不敢哭了

  我坐在黄包车上四处张望,什么也没有变啊,一样的天空,一样的街,街上的人照常上班买东西,我也照常上学也许日子就这样照常好好地过下去,然后黄稻他们家就搬回来想着我有点高兴起来,张金娣迎着我们走过来学校关门不上课了,她对我叫道小陈就要调头拉我回家,我踢蹬着车子很发急地说,我要去学校看,我要去学校看小陈说,还是快回家的好,这几天不安静, 有人抢米店我说,我不管, 又不是抢学校我们到邓府巷口, 看到好多我们邓府巷小学的同学往回走学校门口围了很多人,有几个我们班上的站在那一池臭水边我过去问他们明天会不会开课?大家都不知道有个同学说,我爸爸讲的南京靠不住了,我们家马上要搬去重庆,那边最安全,跟日本人打仗,八年抗战都在那边我懒得理他,我比他更知道重庆和八年抗战,我的名字渝就是那么来的讨厌,他那样子好像明天就会在重庆和刘冠民一起玩上了刘冠民他们家几个星期前就搬到重庆去了我们都不太得劲,也没人提议趁不上课去哪里玩,大家的眼光依依不舍地盯着学校那扇关上的铁栅门

  一进家门,我叫了一声妈就哭起来,妈妈从她的房间奔出来很惊慌地问,出了什么事?我说,学校关门了妈妈叫小陈进来问了他半天话,回头跟我说,一个人不要出大门,就在院子里玩我说,我要去重庆,南京靠不住了妈妈叫我不要胡说她接着说,我去跟你爸爸打电话我不晓得要干什么,也没人叫我念书做功课了我想去逛中央商场,在里面买玩具看绍兴戏;我又想去首都戏院看电影;我又想去麦利吃霜淇淋妈妈说了不能出大门,我就更想大门外面的世界我只能想,没有人带我去,大人一个个脸色都不好,连跟我说话都少了,也听不见妈妈和三婶谈什么小范明克了我一个人拿了毽子在院子里踢,又拿双头抖嗡(一种双头的扯铃)出来抖,抖得嗡嗡大响,我还是一点兴头也没有我想去找后面的王秋农玩,又想起他们也搬走了我跑进房间翻出李三娘小人书来看,看到李三娘被哥哥嫂嫂虐待,在磨房生下咬脐郎,我呜呜地哭了个痛快

  两天以后我们也动身了

  一路到火车站从小汽车窗子看出去,街上的一切和平常一样,连电影院门口也照常有那么些人火车站情形却和街上很不一样,也和我以前搭火车时看到的不一样,乱哄哄的到处都是人我们被带到一个月台,停在那里的火车连车顶上都是人,车厢里黑压压一片坐在一处卡座里的几个大男人站了起来,跟带我们上车的人说了些话爸爸向他们连连称谢他们离去,我们就在那里坐了下来

  上海我去过很多次,或坐卧车一路睡去;或坐头等车,我就不断叫东西吃,白雪公主霜淇淋火腿蛋炒饭,有一回我还偷尝了爸爸的咖啡我总坐靠窗的座位,看窗外滑过去的乡村景色我在城里长大,对乡村不熟悉,那样的景物带给我许多向往幻想有时我会大声念着刷写在墙上很大的广告,申报十灵丹

  这次火车上的气氛完全不一样,我很识相地也不要吃的喝的了倒是抱着妹妹的奶妈一会问我,要不要葵瓜子?要不要牛奶糖?我摇摇头,什么吃的喝的都不要我要戴妈,我要小陈我想戴妈想小陈想的鼻子都酸了有时我看戴妈拜菩萨,我怀疑她是菩萨派来对付我的不然,她怎么老和我作对?我不爱洗澡,她抓我逼我洗澡我爱吃的水果,她全不准我吃,而且说起道理来像唱歌一样她说,你要吃的那些水果,连大人都少吃为妙,小孩子更吃不得你听过没有?桃饱杏伤人李子吃死人!我一听就烦,捂住耳朵拔脚跑,大声嚷嚷说,我才没听过,都是你胡说,我偏要吃,死也要吃可是戴妈不买,我还是没得吃我最爱吃桃子杏子李子现在我想戴妈想得不得了,以后她叫我不吃什么我都不吃了而且我再也不跟她顶嘴了我问奶妈有没有听到戴妈说金山寺的乌龟全洑水游到别的地方去了奶妈说,是真的哦,有人亲眼看到的,每次天下大乱就会出这种怪事我想, 真的是天下大乱了,这几天晚上站在院子里,看到天上划过的炮火更多了小陈总说,又不知死了多少人我听了真怕,我怕死人,我怕死,我怕打仗我夜里做梦被打仗打死好多次了想到我们坐的火车越跑离开打仗越远,我心里又开始觉得好些我问妈妈打仗打到南京,小陈和戴妈怎么办?妈妈说,他们会回到乡下,没关系我问,我们回来还能找到他们吗?妈妈说,找得到,找得到我又问,我们多久会回来?一年吗?奶妈说,哪要那么久!又不是跟日本鬼子打!几个月就会回来太太是不是?妈妈说,不要吵啦,你们安静些,把妹妹吵醒又哭,烦死人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们坐的这班京沪车,是1949年我们离开大陆前往台湾可以坐到的从南京开往上海的最后一班车

  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想:有一天我要回南京,很快,很快地

  本期责编:常少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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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渝简介 著名诗人编辑,生在重庆,曾在南京生活,在台湾长大,毕业于台湾中兴大学,后留学并定居美国,现为海外华文作家笔会顾问;曾与友人共同创办儿童月刊,鼓励儿童创作,尤其是儿童诗;曾为海外华文作家笔会会长代表该会出席布拉格的会议,任文学刊物今天的编辑室主任散文编辑科学月刊台湾修辞编辑,以及华侨日报纽约副刊主编发表诗歌若干,著有随笔集碰上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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