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村丨帕慕克的爱情博物馆——读《纯真博物馆》
刘晓村：1969年生于成都，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毕业。先后供职于四川作家协会、中央戏剧学院。著有长篇小说《蚀城》（作家出版社）《幸福还未到来》（作家出版社），担任多部影视剧编剧、文学策划，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文学评论、戏剧评论、人物专访等文章逾百万字。
帕慕克的爱情博物馆
——读《纯真博物馆》
文丨刘晓村
1
土耳其著名作家奥尔罕·帕慕克是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的长篇小说篇幅与古典小说相比，也许算不得太长，放在当下的长篇小说阵容里，就算是超长篇了。他只要出了新书，我就知道自己必须憋足气，抛开别的事情，拿出一段时间来专注地阅读。他的小说篇幅长是一方面，其内容的精彩，也是让我捧起来就放不下。《纯真博物馆》也有42万字之巨，果然，看到后面，就希望它别那么快结束。
好像从少女时代起，我就不爱看中国男作家写的爱情故事，这也是我更偏爱中国女作家的部分原因。如今，纯粹以爱情描写为主体的“严肃文学”（非言情小说）比较少见。我一直喜欢看外国男作家写的爱情小说，比如《霍乱时期的爱情》《弗洛尔和她的两个丈夫》《加布里埃拉》《洛丽塔》……都是让人拍案的爱情小说。
我对男人如何在小说中描写女性，如何看待爱情很好奇。我认为，在和平年代，爱情中反倒包含着最多的“战争”。身处爱情中，人性容易袒露它真实和极致的一面。爱情的审美价值也难有其它人际关系能够超越……
今年暑假，我特意读了几部中国当代最优秀的男作家写的小说，其中包括新获茅盾文学奖的小说。读这些小说，是打算与最后再看的《纯真博物馆》做个比较。这几部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与我过去20年来看到的差别不大。且不说写作技巧的平俗，这些男作家强烈的恋母情结和性饥渴状态让我大失所望。
《纯真博物馆》仿佛是场压轴大戏，让我过足了瘾。只是，看完这么细腻磅礴忧伤的爱情故事，我不禁自问：我们真的爱过吗？为何我们的爱情感受如此干瘪单调粗糙趋同？即便是被当作边角余料，我们的文艺作品中，少有不涉及爱情的。然而，我们真的爱过吗？
丨纯真博物馆
2
1975年春天，伊斯坦布尔富家公子、30岁的凯末尔沉浸在与美丽高雅的本城名媛茜贝尔订婚前的喜悦中。为了讨茜贝尔欢心，凯末尔瞒着她去“香榭丽舍”精品店购买她看中的那只名牌手袋。在店里，凯末尔邂逅了18岁的远房穷亲戚芙颂。漂亮清纯的芙颂高考落榜，在精品店做售货员。凯末尔和芙颂一见钟情。凯末尔找借口从母亲那里要来家里堆放旧物的公寓的钥匙，每天中午在此与芙颂约会。“与芙颂相恋的那一个半月差两天，我们共做爱44次。”
凯末尔在希尔顿酒店订婚那天，伊斯坦布尔所有暴发户和时髦人士齐聚一堂，芙颂和父母也去了。凯末尔陶醉在自己的好运中，自觉是真主选中的少数幸运儿：身处上流社会，父母富有，未婚妻高雅，情人性感。
芙颂在舞会上很是引人注目，凯末尔有点吃醋。不过，芙颂已经答应凯末尔，等第二天高考一结束，她就来他的公寓约会。
在约定时间内，芙颂没有出现在凯末尔的公寓。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凯末尔坐不住了，神魂颠倒的他不顾身份，跑到芙颂家去问个究竟。芙颂的母亲告诉凯末尔，凯末尔订婚的那一幕让芙颂深受刺激，高考都没考完就由父亲带她离开了伊斯坦布尔。芙颂的母亲没有透露女儿的行踪。很快，就连芙颂的母亲也都消失不见了。
凯末尔几乎发了疯。他雇佣警察和私人侦探八方查找芙颂，均无下落。接下来的339天，生活表面如故，凯末尔却觉得末日来临了。他心理失衡，万念俱灰，甚至产生了幻觉，凡是看到漂亮女孩，他都以为那是芙颂。他天天酗酒，无酒就不能活。酗酒使他关节痛、胃痛、全身抽缩、严重失眠，失去性欲……
凯末尔沉溺在失败和灰暗的情绪中，无心做事。得知真相的茜贝尔受到很大伤害，远赴巴黎疗伤，并最终和他分手。凯末尔的生意一落千丈，他逐渐自绝于包括哥哥在内的上流社会亲朋们……
3
小说写到这里，已经展开了五彩斑斓的伊斯坦布尔20世纪70年代的生活画卷。如同阅鉴《清明上河图》或《红楼梦》这类百科全书式艺术作品，即便你对爱情本身不感兴趣，也可以把《纯真博物馆》看成人类学报告，从中一览伊斯坦布尔自然、文化、宗教、民俗、人情往来等方面的情况。帕慕克的行文风格一如阿拉伯细密画，雅致精准，细腻入微。他把伊斯坦布尔的世俗生活描绘得如博斯普鲁斯海峡般开阔壮观。
先来梳理一下小说前部分的人物心理线索比较重要，它能帮助我们弄清作家严密的结构形式安排。这样，主人公为爱疯狂的行为动机更加令人感同身受。
1、小说开篇，悬念已经出现：芙颂和凯末尔彼此产生了致命的吸引，但她会愿意做他的情人吗？芙颂的家庭处于土耳其中下阶层，母亲是裁缝，父亲是中学老师，家里比较穷。芙颂高考落榜，看不到出路。凯末尔多金英俊又深情。无疑，凯末尔的垂青会给芙颂的人生带来重大变化。然而，大作家当然不会跳进情节剧的俗套里面，他很快就让芙颂从凯末尔身边消失了。并且，直到小说结束，芙颂从未提及过凯末尔订婚带给她的伤害。
2、尽管芙颂只有18岁，帕慕克也没有将她处理成简单化类型化那类人物。我们知道，无关年龄，女人在爱情中都是“阴谋家”。芙颂有她自己的打算，她清楚自家地位财富与凯末尔家的巨大差距，明白凯末尔不可能与未婚妻分手而娶她。她知道自己很漂亮，自小就有各种年龄的男人勾引她，甚至企图猥亵她。她也会利用姣好的形象，她参加过被上流社会鄙夷的选美比赛，想当电影明星。芙颂既有自知之明，又有强烈的自尊心企图心。帕慕克不动声色，以白描的手笔来陈述芙颂复杂的个性。
3、凯末尔像喜爱家人一样喜爱未婚妻茜贝尔，希望能与她结婚。茜贝尔符合他那个社会阶层的择偶标准：娘家富有，毕业于巴黎索邦大学；高雅美丽有见识，热爱相夫教子。凯末尔知道，娶了茜贝尔，他就会得到令人艳羡的幸福家庭。谁不向往幸福呢，幸福是生活的全部意义，特别是得到这个幸福又不费劲的话。
4、凯末尔把父亲当作人生榜样。虽然他知道，父亲不能离婚，致使他深爱的情人郁郁而死。之后，父亲终日唉声叹气，直到心梗突然去世。凯末尔原本很自信，他绝不会步父亲后尘。芙颂消失后，凯末尔开始深切地理解父亲，重新思考生命的意义。
5、出于女人的敏感，茜贝尔预感到了凯末尔情绪大反转的原因，但她宁愿相信那不过是未婚夫的婚前恐惧症。当她终于得知，凯末尔爱的是那个“特别低俗、特别恶心的一个售货员”时，就像许多原配得知“小三”是远不及自己（地位）的那个女人，自信心会瞬间崩溃，竞争意识会空前高涨一样，茜贝尔做了很多辛苦的努力来挽回凯末尔，然而终究是无用。茜贝尔对凯末尔的怨恨还有一层难以启齿的缘由，她与凯末尔同居却终遭遗弃，这会遭到土耳其上流社会的唾弃。如此一来，她也就难以再钓到金龟婿。上世纪70年代，中国的情况也是一样，如果哪个姑娘与人婚前同居而未能成婚，她的名誉就会受损，她的婚姻就会曲折艰难。
6、即使凯末尔愿意与茜贝尔生活，他也无法控制自己因芙颂而起的另一个癖好：恋物。他迷恋芙颂用过、触摸过的东西。看到摸到依偎着这些物件：尺子、耳环、发卡、梳子、圆珠笔……凯末尔激动难平，甚至还会带来性高潮。没有芙颂的日子，他就和芙颂的物品“同居”。帕慕克把凯末尔的恋物心理写得合情合理，天真斑斓，他赋予了物体熠熠闪光的灵性以及对拥有这些物品的人的深情厚谊，丝毫没有“恋物癖”有可能带来的猥琐变态感。
《纯真博物馆》的环境背景是在20世纪70年代。那个时期，人物的道德意识和现在有很大不同。比如，那些觉得自己“现代”“前卫”的姑娘，大胆地与人发生婚前性关系。她们明白社会舆论的保守严苛，“现代”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她们的行为中始终伴随着重重矛盾，既不坚定，也不彻底。帕慕克在涉及女人的性行为时，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很有年代感。1979年到1990年代初，中国的文艺女青年基本也是这样的性心理。
丨纯真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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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末尔没有放弃对芙颂的寻觅。339天后，通过唯一还在与芙颂保持联系的好友，凯末尔打听到芙颂回到了伊斯坦布尔。出人意料的是，有天他居然收到芙颂的来信，她邀请他去位于穷人区的爸妈家做客。凯末尔所有的痛苦瞬间消失无踪，那些曾经致命的折磨立刻变得微不足道，他甚至怀疑它们是否存在过。他满怀激情地幻想着向芙颂求婚、生孩子……
可是，芙颂5个月前结婚了，丈夫是她的发小、潦倒的电影剧作家费利敦。凯末尔被一盆冷水浇得大梦方醒。他以为自己因此得到了解脱，不必再对芙颂冥思苦想，可以集中精力对付越来越衰败的生意，还能选择富裕漂亮的女孩结婚生子。
然而，到底是大脑听从身体指挥，还是身体妥协于大脑暗示？谁又能清楚地解释爱情的魔力。费利敦随口的邀请（他想让凯末尔投资拍电影）让凯末尔找到了借口，他开始了长达8年、每日晚上对芙颂爸妈家的造访。
在这8年中，凯末尔逐渐感觉到“幸福仅仅就是靠近所爱的人”。总共2864天、409个星期、1593次，他在芙颂家呆到夜深才不得不离开。8年中，凯末尔积攒了芙颂抽过的4213个烟头，却没有与芙颂亲热过一次。8年中，他虽然也有过嫉妒（芙颂很感激费利敦当初能与她结婚）、负气、赌气（芙颂想演电影才容忍投资人凯末尔天天赖在自己家）、害怕、慌张、迷乱，但只要能靠近芙颂，凝视她，分享她的喜怒哀乐，观察她最细微的变化，能“偷”走她最贴身的物品，甚至，仅仅是每一天能与她和她爸妈一起吃晚饭、看电视、闲聊，凯末尔也感到幸福。8年来的行为方式让凯末尔变成了上流社会的一个笑话，却让他体验到真实充实踏实的人生。
随着费利敦电影事业渐入佳境，商人凯末尔也成了“懂艺术的制片人”。凯末尔瞧不起娱乐圈，不愿意芙颂进入这个圈子。费利敦提携芙颂并不尽力，他和一个当红女明星公开同居了。芙颂的电影梦破灭了，她变得很不开心，与费利敦口角不断，对凯末尔也有些埋怨。
转机终于到来，芙颂的父亲突然去世了。极度脆弱的芙颂把凯末尔看作了真正的亲人，她决定和费利敦离婚。凯末尔闻之狂喜。
丨奥尔罕·帕慕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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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慕克以细腻温柔幽默精妙的语言、以广角镜和放大镜交集的视角、以多年来对女性心理敏锐独特的认知和想象，叹为观止地抒写着一个原本单纯的爱情故事。这个爱情故事连带出伊斯坦布尔富人穷人的百态、社会的动荡、人情世故的变迁、政府部门的腐败、娱乐圈和商人的荒唐生活、新阶层的崛起……帕慕克以热恋情人般的超级耐心和绵柔体贴，将一座大城市的万千气象作为对心爱女人的陪衬，这个18岁诞生、27岁仙逝的女人在此情境的洇染下，也就有了万千风情。
最好的作家总是“中性人”，他们能超越自己的性别，洞悉人性最幽微的触须。在人物命运又一次翻转时，帕慕克再次跳过俗套的爱情情节，入木三分地揭示出女性复杂的精神渐变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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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颂面对婚姻失败、明星梦破灭、凯末尔的长期追求，既疲惫又彷徨。凯末尔没有在乎爱人的倦怠，一如既往地热烈地安排着未来的生活。芙颂终于被凯末尔的殷情打动，决定带着妈妈跟着凯末尔去欧洲自驾旅游。在办理护照和签证的过程中，凯末尔因频频被外人当作芙颂的丈夫而陶醉。旅行途中，他们有了9年后的第一次做爱。
凯末尔认为完美的生活重又向他展开，芙颂却感到忧伤。也许是对岁月流逝爱情重回原点的惆怅，也许是青春不再梦想未果的慌乱，也许是对凯末尔母亲最终没来正式提亲（无法进入上流社会）的隐隐不安，帕慕克没有明写芙颂为何情绪低落。凯末尔和芙颂在时隔9年、依然神魂颠倒的做爱之后，第二天清晨，酒后的芙颂开车带凯末尔去兜风，在土耳其和保加利亚边境，为了躲避突然蹿出来的一条狗，芙颂的快车撞到一棵百年老树上。最终，芙颂像她崇拜的明星格蕾丝·凯莉一样，死于车祸。
侥幸存活的凯末尔为了纪念爱情，决定为芙颂建立一座博物馆，展出爱人的物品。为此他走遍了世界各地的博物馆，特别是小型私人博物馆。帕慕克本人为写作这章恢弘的内容不知去过多少私人博物馆。我相信仅靠查阅博物馆资料一定写不出这么独到的感受。他笔下的博物馆千奇百怪，闻所未闻却又充满趣味。
“我爱芙颂，也爱她爱过的，甚至触碰过的一切。我悉数收集起那些盐瓶、小狗摆设、顶针、笔、发卡、烟灰缸、耳坠、纸牌、钥匙、扇子、香水瓶、手帕、胸针……将它们放入了自己的博物馆……我建成了一座纯真博物馆。这里就是我的家，能依恋着这些浸透了深切情感和记忆的物件入眠，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呢……纯真博物馆中所有物件的故事，就是我对芙颂的爱情故事”……
丨纯真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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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纯真博物馆》里的爱情故事与琼瑶的爱情故事有多少本质区别？食、色、性，人欲没有本质区别。芙颂的死更是一个俗套子，“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只出现在童话中，爱情故事必须戛然而止于情意最深最浓时。
爱情在不同的作家笔下表现得天差地别。没有曹雪芹超凡脱俗的高品味，就难以产生宝黛爱情的千古绝唱。没有托尔斯泰大气厚朴的人生境界，娜塔莎和皮埃尔的爱情就难以沉淀得如此深邃。同样，没有帕慕克发自内心对女性的尊重热爱，对女性从童年到成年、从身体到思维、从发梢到脚尖，从皮肤到内脏无比强烈、持续不断地关注和发掘，就难以有《纯真博物馆》蔚为大观的爱的感言。
帕慕克到底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高超的写作功力和对生活细节不寻常的观察视角、丰富高雅的趣味、浓烈的世俗生活热情、把握宗教历史文化变迁的从容、缜密的逻辑思维能力，甚至极度的勤奋（该书前后写作历时8年，每天写作10小时），都让人望其后背，难以企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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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慕克的资料显示，他在写作《纯真博物馆》（2001年）时，刚刚离婚；全书付梓时（2008年），他应该正与印度裔美国作家基兰.德塞热恋。
《纯真博物馆》告诉我们，所谓爱，就是持续不断地对所爱之人的关注。所谓幸福，甚至就是随时能靠近所爱的人。
初稿2011-09-17
修订2018-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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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真博物馆》
[土耳其] 奥尔罕·帕慕克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2年10月1日
1975年的春天，伊斯坦布尔，30岁的富家公子凯末尔与名媛茜贝尔订婚在先，却意外遇到出身贫寒的远房表妹——18岁的清纯少女芙颂。两人炽热的爱恋过后，凯末尔最终与茜贝尔解除了婚约，却发现芙颂早已离他而去。
凯末尔追随着少女的影子和幽灵，深入另一个伊斯坦布尔，穿行于穷困的后街陋巷，流连于露天影院。在被民族主义分子的炸弹破坏的街道上，在被油轮相撞的大火照亮的海峡边，在军事政变后的宵禁里，他努力向芙颂靠近，直到无法承受的思念使生活完全偏离。
为了平复爱的痛苦，他悉心收集起心上人的一切，她爱过的，甚至是她触碰过的一切，将它们珍藏进自己的“纯真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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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
文丨刘晓村
排版丨慢师傅
编辑丨David Lincol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