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金阁寺》
日本的民俗怪谈中有一种付丧神,是器物久置后受日精月华所感,逐渐形成的一缕灵识。每年立春之前,家家户户将陈旧的家什儿清扫出门,以避免古物成精蛊惑生人,谓之“扫煤灰”。
对于沟口而言,在战火中仍岿然不动的金阁寺是付丧神。这座庙宇本身就是血腥与狂乱的产物,是足利义满及其幕下“无数颗阴沉的心企划建成的三重楼阁”。金阁寺本以端正秀丽见长,法水院西面展翅欲飞的漱清亭却打破了这种守恒,浩然气顺着亭檐流溢出去,徒留旖丽奇诡的金色楼宇撩拨人的恶念与物欲。不是这样失衡的美,也难以在一个失衡的世界里岿然不动。
与付丧神的传说相比,南泉斩猫的典故才是《金阁寺》的总纲。
唐代时,有一位高僧,号南泉法师。一日,南泉寺的僧众上山割草,忽然从山门处跑来一只美丽无比的小猫。东西两堂都要将小猫据为己有,起了争纷。南泉法师扬起割草的镰刀,叱道:“大众如得道即得救,不得道即斩。”
法师手起刀落,将猫头斩落,掷在地上。
当晚,南泉的首徒赵州返寺,南泉将此事说与赵州听。赵州不语,将草鞋脱下,置于头顶,扬长而去。
南泉法师叹道:“今日你若在场,猫儿就能逃过一死了。”
沟口第一次听到南泉斩猫的故事时,只感其晦涩,不解其意。直到后来柏木点拨,才惊觉南泉斩死的不是猫,而是霍乱似的妖异之美。赵州的缄口不言,则是对于美之事物的怜惜。
主角沟口是口吃,他的启蒙者柏木身有残疾,长着一双丑陋的内翻足。《金阁寺》叙事的线索,即是一连串的美与丑的对立,以及丑对美的戕害。
沟口对美的执着来自于对丑的排斥,即母亲的不贞。母亲在纱帐中与访客私通,父亲将沟口的眼睛遮住,将地狱挡在手心之外。
他对美的最初印象是来自同村的护士有为子。她拒人于千里的姿态让沟口在被羞辱中得到异样的快感,而他们相似的对外界的漠然也让沟口感到心心相印。有为子的死亡,像是蛾子遗在窗棂上的一点磷粉,第一次向沟口昭示了美的短寿。
参加海军的学长回母校访问,以阳刚的,健全的男儿之美震慑了沟口,令他自惭形秽。趁人不注意时,沟口用一把生锈的铅笔刀,在学长的短剑内鞘刻下三道深深的划痕。
沟口的原型,于1950年焚毁金阁寺的见习僧人林承贤坦言,他作案的动机是嫉妒,对金阁寺的圆转不息之美心生忿恨。但小说中的沟口所做下的恶行,则难以简单地用嫉妒来诠释。
他受到美国士兵的胁迫去踩怀孕妓女的肚子,致其流产,一方面是屈从于士兵的强横,一方面则深深迷恋女体的触感。日本新降,对于征服者有着几近谄媚的柔顺,在服从与忍辱中得到安慰。
沟口挚友鹤川的两次死亡则体现了美的不稳定性。鹤川的肉体泯灭象征着沟口与光明世界最后一丝牵绊的割断。失去了凭依的一根蛛丝,沟口在柏木的引导下向黑暗自由落体。三年之后,柏木再一次从精神上杀死了鹤川,向沟口坦白,看似明朗无暇的鹤川其实为情所困,死于自杀。
丑对美的存在毫不容情,那么美又是如何抗衡丑的呢
美丽高贵的女人们纷纷爱上残缺暴虐的柏川,甚至不惜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吻他畸形的双脚。插花师夜间来访,被柏川揪住头发痛打。柏川修建花朵时下手狠戾,花茎如在滴血。迷恋上他的女人们却如柔软的花枝一样,任由他摆弄修理。
美对庸常不屑一顾,却对暴虐与丑恶卑躬屈膝。这令沟口大为不解。
他发愿要焚毁金阁寺,实际上是秉承了南泉法师的道路,要用镰刀将谄媚的,多变的,轻佻的,水性杨花的美斩死,是一种证道的尝试。
“美景即地狱!”柏木道。
“美即是我的仇敌!”沟口也争辩道。
他意识到:地狱好似可以不分昼夜,不拘时空尽情地,随心所欲地出现。好像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就像金阁寺,每当他要真正拥抱生活时,那庄严的魔影便即现形,将他与凡俗的欲求割裂开来。
在点火前,沟口却犹豫了。
他一次次地想象这一场景,却在过于逼真的观想中丧失了行动力。他的临阵脱逃,恰如之前几次与女人相处时在最后关头的阳痿。纵火前在烟花巷嫖娼,或许是想打破柏木“认识重于行动”的谬论,以行动来驾驭认知。
沟口感慨,人类这样蝼蚁似的东西,看上脆弱,要根除却几乎不可能。金阁寺这样的庞然大物,却从诞生之日起就背负着湮灭的咒诅。
金阁寺是什么?
金阁寺是天地间的至美,是华服女人袒露出的一只乳房,是在茶水中荡漾起一层白沫的乳汁,是有为子光洁的,雕像似的侧脸,是亲吻跛足的洋装女郎,是在茶水中荡漾起一层白沫的乳汁,是华服女人袒露出的一只乳房。
生于混乱,毁于混乱,熊熊燃烧的金阁寺呈现出了最美的样子,树丛中火星沸腾,仿佛从天空中撒下金砂。
沟口背诵《临济录》:“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
他在纵火后得到解脱,点燃一根香烟,想道:我还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