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那次他抱我回家...
那时我有十岁的样子。这一天在村北头演电影,记得是母亲领我去的,父亲同时去了没有,却是忘记了。不能忘记的,就是他抱着我回家的情景。当时看着电影我睡着了。当我睁开惺忪睡眼,醒来的时候,发觉是父亲抱我在怀里,走在回家的路上。夜,静悄悄的,依稀还能听到愈来愈远的电影的声响。好像有月亮,只在云天外,会看到灰白的路面,和路边较为清晰的房子和树木,一高一低的颤动,一闪一闪地挪到后边去。这时我忽然感觉到了父亲的鼻息,因为我就在他的怀里,就在他的胸前,我的小脸就贴在他的下巴,他的每一声喘息,都触动着我的耳膜,一呼一吸,和着他的心跳,有些响亮,又有些沉重。我已经醒来,却慵懒地不想下来,许是,那时,我自私地愿意贴近父亲山一样的怀抱,而没有在意他已经很累了。我甚至想,他应该轻轻地把我放在地上,让我自己走一回儿,也许,他应该感到我已经醒来。但是他没有放下我。在父亲越来越沉闷的呼吸声里,我看到家越来越近了,直到我看到家门,他才放下了我,我恍恍惚惚地站着,看着他打开家门。然后,我在炕上怎么沉沉地睡着了,就不知道了。也许,他又回到放电影的地方,等着和母亲一起回来,也许,他是看着我安然睡着了,才轻轻熄灯。
人生中有一些印象是永远抹不掉的,因为感动。而这些印象,虽然已经模糊,而且可能只是当时漠不经心的浅浅的声觉和视觉,却会让一个人回想一辈子。
但是也有我一直不得其解的,就是那种并非所谓唯美的印象。那时我是十岁多的样子。小学校前边是打麦场。这一天中午,应该是吃饭的时候了,父亲怒气冲冲,忽然叫上我,说抬一个碌碡到什么地方去。到了场里,拿一根扁担,穿了吊着碌碡的绳子,一端递给我,叫我搭在肩上。天哪,有一百斤重的东西,要叫一个十岁多的孩子抬着,父亲,他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也不会理解了他,这是一个小孩子柔弱的肩啊。他看见我迟疑的样子,突然大声呵斥起来,我只好弯腰,把扁担这端生硬地放在自己肩上。起身了,居然很轻松,完全负担的了,只是走起来还是有些趔趄。父亲依然没有败下火气,狠狠地自语,我以为他在无端地骂我,就回头看看,却看到了他铁着脸,但是伸手向他的方向拉住拴的绳子,生怕会向我这边滑,我分明看到,碌碡几乎就在他的身前,几乎就是他一人承担着分量。忽然之间我明白,两头尖中间圆的碌碡,虽然不是很重,但是很滑不好搬不好抱起,也不便在有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拉着走,要搬它到别处,最好还是两人抬着,或是用小车推。这时,父亲只是借助我一点绵薄的力量而已。至于为什么他在生气,只是另外的事。即使在他生气的时候,依然没有忘记给我尽可能的呵护。
直到如今,这件事,我也一直没有同父亲谈起过,就像那次他抱我回家的事,一样没有提起。也许,不管哪件事,还有更多的事,当我今天提起时,父亲,可能已经不记得了;或者他提起的事,我也会全然没有印象。只是,在他心里,永远会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温馨在,在我心里,也是。岁月流转,父亲变老了,我也已经是他曾经年轻时的年纪了吧,感慨,却是默默地,正如他静静地品着一杯茶水,看起来无所事事地吸着一支老旱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