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老师
我的老家在苏北，在我小时候，很穷，是大家都穷的穷。但日子再穷，小孩总是要上学的。所以，在我五岁的时候，便被送到村里唯一的学校里去，和大大小小二三十个孩子一起，交由这位孔老师，任意生长。
韩愈说过，“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五岁的小孩，有那么许多的疑惑、有那么许多新奇、亦然有那么些许的讨厌上学的拘束，总而言之，上学这件事，并没有多大的抗拒。
孔老师的第一课，在黑板上写下了她的名字，因时间久远的缘故，我已记不清她后面是两个字还是一个字，我只清楚的记得那一个大大的“孔”，她让我们所有的小孩看着她的嘴型说，她这个字读“kong”，第三声，孔夫子的孔。儿时的我们，哈哈大笑起来，管他什么什么孔夫子，不就是个姓么，人人都有，有啥好稀奇？但黑板上那歪歪扭扭的是什么东西？大家都没见过，所以好玩的很。大家就问，孔老师，这是什么呀？清晰记得，孔老师楞了好一会儿，从嗓子里才挤出话来，她说：“这是外国的字母，咱们用这个来读字。”大家都很开心，都说“原来这就是大人们说的洋文啊，好啊、好啊，老师教教我们。”孔老师摇着头说：“这不是洋文。”大家又问她这是什么，她只是摇着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她说了一句我们所有人都没听懂的话，‘哎哈五阿坠目‘，她说了三遍，她说这句话是洋文，等我们长大了，她就会教给我们。这第一堂课，就只教了一个孔字，还有这句’哎哈五阿坠目‘。
后来，她开始教我们拼音，从a、b、c、d、t、n、l开始教起，她教给我们的是“啊、鳖、切、爹、铁、捏、裂。”而真正的读法，“啊、波、刺、得、特、呢、勒”，直到后来我们到了四年级到了年轻的新老师手里才纠正过来。那时候，我们才知道，二十六个拼音字母，她教的一半都是错的。但我们，还是很喜欢她。
学拼音的间隙，她手把手教我们每一个人，写自己的名字，一天一个小孩，其实大家早就会了，但我们就是喜欢小手被她大手扶着拿着铅笔写字的感觉，喜欢她一边扶着我们写名字，一边用轻轻软软的口气说，“写字如做人，横平竖直，一点都不能错了。“待得再大一些，又教我们写毛笔字，包括姿势、坐姿、握笔，甚至眼睛跟纸的距离，她都严格要求，生怕我们字写偏了。用她的话开说，字都偏了，人又怎么能正？
孔老师不光教语文，还兼任我们的自然课，帮我们解析大自然的各种现象，闪电、打雷、刮风、下雨，等等等等。她也说不清这些气象现象的原理，只是叫我们打雷闪电千万别躲树下、空旷地方千万弯下腰，于是我们小孩子一碰到下雨，就端着走在回家的路上，好搞笑的。她说，小孩子不可以做坏事、不可以撒谎，不然下雨天老天爷要打雷霹这个坏小孩。她还说，小孩子不可以偷东西、不可以欺负别人、更不可以打架，不然天上的菩萨就会不高兴，就会闪电、打雷、刮风、下雨，让小孩子害怕，继而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种种这些，也不能说她是错的。
孔老师还教一门课，是我那个年代才有的，叫《思想品德》，孔老师说，这门课，也列入期末考核，如果不合格，大家将来小学毕业证都拿不到。可后来那么多年，那么多届的学生，从来就没有考过，大家也都顺利的小学毕了业。
孔老师不教音乐课，但她有空的时候，会教我们唱歌，她说她小时候想当一个明星，像“邓丽君“那样的明星，多年后我们才知道，邓丽君是台湾人，她从来没有唱过”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铁道游击队、洪湖水、解放区的天”这些歌，兴许“门前葡萄树、外婆桥“这种她唱过。
孔老师还教我们什么呢？
植树、拔草、浇水、种菜、种花、种果树，学校围墙内如今郁郁葱葱的大树都是那些年孔老师带着一茬一茬的一年级小孩子种下的。还有春游、重阳登高时节，她必定不厌其烦的教我们识别各种野果，蘑菇。其他还有譬如：溺水自救（可能因为我们靠近江河吧），蛇虫咬伤等等。
最后又绕回来，我们觉得孔老师教的最好的，就是《思想品德》课。她教育我们，不能迟到、不能旷课、不能说谎、不能偷东西、不能打架、不能欺负女同学，她每次都会说，我们每次都会大声答应她。她识得不多，就把她认为是好的，全都教我们了，也严格要求我们。
还有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能拿，校园的果子不能摘。因为收成后，会分我们一份的，因为我们也劳动过。
如果我们有人犯了错，她会把犯错的小孩子拉到黑板前面壁，过十分钟就问：你知道你错在哪没有？没意识到的，就继续面壁。再过十分钟，她又要问一次：你知道你错在哪没有？ 直到小孩子认识到错为止，她才放回座位去坐，期间嘲笑的，一律同罚。
也不记得是哪一年，有些大一点的孩子去镇上上初中，回来跟我们说，孔老师教的很多东西都是错的，她的拼音是错的，下雨打雷是自然现象、做不做坏事都雷都会打的，思想品德课也是没有考试的。于是我们就哭了，和那些大孩子打架，一个班上的小孩都打不过那几个大小孩，记得孔老师来看我们的时候，眼睛都哭肿了，她一个一个的抱过我们，当着我们的面，一个劲的哭着说“对不起“。
待到我长大了，才知道真正对不起她的，是我们，孔老师用她每个月三百多的工资，又卖了家里辛苦养了大半年的生猪，买了五千块成人师范教育的函授课程，在那个用煤气灯的年代，夜夜灯火下，十年，整整十年，她才勉强学完了。可那时的我们，早已大了。
大概到了一年级下学期的某个星期天，我和一个同学去村里的集市上玩，回来的路上被一个四十多岁的小贩子堵在田里，他说我们在他摊子前呆了很久、所以偷了他的钱。小孩子当然害怕呀，吓得只是大声哭。在这个时候，孔老师不知道哪里听到我们被人堵了的消息，她好着急的跑了好多地方，一看见了我们，拿着个锄头就冲上来，一把抱住我和我同学，大声斥责那个小贩：“我教出来的孩子，没一个会干坏事的！”然后村民纷纷都来了，后来的事我都不知道了，当时的我们，只知道，孔老师的怀抱，很暖、很安全。
这个孔老师，全村的人都知道她文化水平很低，甚至知道她教的东西很多是错的。但是村民们居然都能任她继续任教。我高中期间回家，偶尔看到小侄子的期末评语上的老师名字居然还是孔老师的大名，我就很奇怪，问家里人：怎么孔老师还在教书呀？你们不是说她大盲教小盲吗？大家都呵呵的笑，然后我三伯就说：孔老师可能文化真不咋样，教书这么多年还是教一年级，但是作为一个启蒙老师，我们村里她教出来的孩子，没有一个学坏的。
我觉得，教出来的孩子，还没看到一个学坏的。这真是对一个老师超高的评价。
小时候的我们，总觉得孔老师是个神仙，虽然那些大孩子们说她是个文盲，比我们这些小孩子好不了多少，是大盲教小盲。但我们却始终不以为然，我们喜欢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待到现在大了，才明白，她教给我们的，不仅仅的文化知识，更是生活的常识、是学习的态度、是做人的道理。
算上我之前的那些年，村里四十年来，从来没有嫌弃她的孩子和家长。时光荏苒，换过了几个校长、换了几个教导主任，其他老师换的频率更多，来来去去的人，不断长大的孩子，但她从来没换，她始终教她的一年级。她走在马路上，看到她的村民都热情的邀她进家里喝杯茶再走，把家里最新鲜的蔬菜拿出来给她带走。这么多年来，获此殊荣的，也就她一人了。
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回老家过年，在村口碰到孔老师，听说她丈夫死了，女儿远嫁在外地，一年才能见到一次面。她还在教书，但是城镇化发展，农村里的学生已经很少了。她挑着对篮子装了点农家产品，佝偻着腰，很吃力的往前走，我赶忙走上去，一把接过扁担。她抬头望了我一眼，说：“哎，是小飞啊，你都长这么高了呀”，我很吃惊过了这么多年，她也教过这么多孩子，她居然还能准确的叫出我名字。她说：我教过的孩子，怎么会忘记呢。”说完还踮起脚来想摸摸我的头。彼时的我，都一米八几的的大个青年了，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眼泪都不争气的流下来了。
后来忽忽又过了几年，听说孔老师终于肯退休了，被远嫁他方的女儿接过去养老了，也就再没了她的音讯。
又是十余年，我将近不惑之年，偶尔得假，回到了荒废许久的小学校园，看着破损的学校围墙那一排排郁郁葱葱的大树，才明白孔老师教的我们那唯一一句洋文“哎哈五阿坠目”，其实是“I have a dre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