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了也白画,白画也要画
画了也白画,白画也要画
文:袁征
一
丁聪名声很大,但他一再讲:“我不习惯于应酬画,也不会画应酬画。”
别人都不信。
有一次开笔会,人家请他画。丁聪说不会,人家以为他谦虚。丁聪没办法,只好拿起笔。结果他坐在那里连续画了四五个钟头,逼他画画的人都等得不耐烦,大为后悔。
丁聪画画认真到死板的地步。他的规矩是,别人画过的不能画,自己画过的也不能画。每幅作品都要画得新鲜。作画的时候,他总要先起小稿,然后用铅笔搞草图,最后用墨或颜料弄出正式作品,一步也不能少。
他跟记者说:“[全国] 政协我参加过五届,至少当过二十年委员。集体作画我不参加。大家跑过去噼里啪啦画,我去干什么啊。他们胸有成竹,把竹子拿出来就行了。我画漫画,画一张要想一张的意思,。……怎么画啊!”
丁聪的名言是,“不费劲的画,我画不来。”
丁聪不倚老卖老,年过八十,还跟人说:“我现在很痛苦,自己的漫画在技巧上、思想上新的东西不多。总想变变样子,但总变不了,画着画着就是老样子。”
这样讲太苛刻。他一直在追求技巧的进步,即使被赶去修水库或者养猪,也没有停手。对比“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和1949年以前的作品,丁聪用笔的本事显然提高了。转折点是六十年代的《北京小事记》。他一生努力,让自己画得好些,再好些。
画漫画不赚钱。丁聪原来住得很窄,后来住得宽一点,都是美术馆分的房子。即使是最后的家,也不阔气。他的工作室只有七八平方米,对着一条很吵的高架桥。丁聪接受采访的时候说:“一些画家年纪轻轻就能买车、买房子。我是画了七十年,至今既买不起车,也买不起房。积数十年之稿费,我只能买几扇门、买几扇窗,看着别人住新房。”
好多朋友和商人鼓动他画国画。丁聪当然有这能耐。他名气大,赚钱并不难。人家跟他讲:“你画我卖。你画一张,我卖一张。包你发财。”
但丁聪没动心,跟记者说:“我就不卖画。脑子里压根儿就没经济这根弦。愚就愚,迂就迂呗。”
二
他由着性子来。
丁聪写道:“我一生喜欢画漫画,但从几十年的经验看,画了也白画,白画也要画。作为一个正义的知识分子,看见不平或不合理的事就要说,但说了也白说,白说也要说。”
丁聪恢复了1949年以前自己动脑思考、不平则鸣的习惯。
他说:“漫画是什么? 它主要是做剔除工作的,就像外科医生主要是把有病的肌体拿掉一样。而剔除是为了社会更纯净、更美好;这就是说,剔除中有追求, 剔除中有理想。如果漫画家也要以歌颂为主,那就像外科医生不做手术,只跟病人传授如何增加营养一样。”
他不赞成说好话才是“主旋律”的讲法,主张批评也是主旋律:“歌颂真善美是主旋律,揭露假丑恶同样也是主旋律。把丑恶的东西揭露出来,让其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同样是维护真善美。”
丁聪个子矮,中年以后发福,整个人圆滚滚,年老又瘦下来。但他一直以“弥勒佛似的微笑”闻名,一年到头总是笑嘻嘻,本身就是一幅漫画。可是,美术馆的同事为他塑的铜像却完全不是弥勒佛的模样。
雕塑家裴建国解释说:“塑像的过程其实是作者对塑造对象的一个深入了解的过程。通过丁聪像的塑造,我和老先生的接触多了,交流多了,对他的认识深化了。不要总看他笑呵呵的,他的内心其实充满着苦闷。”
丁聪的老朋友也这么看。诗人邵燕祥写道:
“都道丁聪性格绵,常开笑口一年年。
岂知向晚潮来急,每对青冥怒问天。”
有一次,一个高官请丁聪和另外几位漫画家吃饭,鼓动他们拿起笔揭露腐败,说他要为画家们撑腰。可过了没多久,那高官自己就因为腐败倒了台。
丁聪把这事告诉裴建国,叹着气说:“这叫我怎么画!”
三
他觉得许多官员喜欢听好话,不愿听批评。做错事的气壮如牛,提批评的反而躲躲闪闪,如同做贼。丁聪对记者说:“现在画漫画仍然控制得很严。画讽刺漫画的,反倒像小偷一样,又想说,又不能让人抓住把柄,被人来个猪八戒倒打一耙。”
他一再讲:“现在没有气氛画漫画了。我不适应于今天的时代。今天应该是说‘好’的时代,是耳朵听不惯说‘不好’意见的时代。”“最近画不出来了,实在难画。你总归要画一点让某些人不舒服的。喊好,喊不出来,肉麻啊!
九十岁那一年,丁聪跌倒两次。第一跤摔断了股骨。一个多月以后,他能拄着拐杖走路,还为自己和陈四益合作的两本书题了书名。
不久他又跌了一跤,碰伤了头。陈四益带着刚印出来的书去医院。
丁聪看了一会,认不出那是自己的作品,称赞说:“这个人画得真好。”
他们夫妻老是开玩笑。丁太太问:“那么你要不要向他学习?”
丁聪知道老之已至,叹了口气,说:“唉,来不及了。”
过了几天,他的情况好转,认得那是自己的画,对陈四益说:“为啥那么多年前的画,跟现在的事还那么像?”
陈四益也觉得他们过去用文字、用漫画批评过的事情还在不断发生。
丁聪早就发过牢骚:“画漫画有个屁用!”
牢骚归牢骚,他还是不停地画,知其不可而为之。
当然,他不是完全无私。丁聪自己豁出去了,但他不愿让孩子再冒这个险。他的儿子学计算机。
记者问丁聪:“你是子承父业,但你的孩子没继承你,这是什么原因呢?”
丁聪觉得答案太明显:“我当然有意识不让孩子画画……漫画是最容易出问题的。我就一个儿子还叫他画漫画啊?这是性命攸关的啊!”
四
丁聪觉得自己的太太很了不起,说“她除了画画不会,别的没有不会的”。
实际情况是,丁聪结婚以后变蠢了,除了会画画,别的全不会。他太太爱管事,也能做事。丁家的客厅挂着黄永玉画的彩色鹦鹉,边上题款:“鸟是好鸟,就是话多——沈峻大婶指正”。客人看了都笑,丁太太不当一回事:“这是黄永玉寻我开心。”(好文章 www.wenzhangba.com)
丁聪懒惰,画画之外,万事不管,对太太言听计从,左一个“家长”,右一个“太君”,甚至把沈峻尊称为“政府”。他太太原来在外文出版社当编辑,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丈夫,退休以后,全部时间都用在丁聪身上,自称“小丁同志的终身高级保姆”。
丁聪曾经跟记者说:“春节前老伴去单位聚餐。我一个人打不着煤气炉,几近煤气中毒,费了半天劲还煮不了一碗方便面。多少年来,我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在‘家长’的监护下过来的。不要说现代文明——手机、电脑我不会,就是‘古代文明’——开电视、接传真,我也时常犯糊涂。老伴离开半步也不行。……她的大包大揽,使我赢得了很多的画画时间。”
2006年,丁聪一再摔倒,生活不能自理。从医院回到家,全靠太太照顾。沈峻已经年近八十,不断把丁聪从床上扶起来,给他换衣服、擦洗,把自己的颈椎也搞坏了。结果丁聪又能下地走路。
“我自去年连摔两跤,不但摔坏了腿,也摔坏了脑子,影响了手、腿的功能,因此从二〇〇六年三月份起,在《读书》连载了二十七年的画也中断了。本以为自己已九十高龄,不画也罢。我的画画风格也已老旧,对今天的读者来说可能已没有多少吸引力,正好就此打住。
“但令我十分惊讶的是,自从我生病以后,不断收到读者以各种方式转来的慰问与关怀,老到八十七岁,小到中学生,对我本人及我的画充满了热情,都希望我尽快恢复,继续画画。……
“生病期间,我被迫离开了我的读者,令我十分难过。是读者造就了今天的我;是《读书》提供了这块园地,使我得以和读者进行长期的沟通,让我这几十年的生活过得十分充实与快活。我要感谢《读书》与读者,我将永远记住你们。谢谢了。”
五
这时,丁聪和陈四益合作的图文结集出版,一套四本。在丛书座谈会上,陈四益说,这套书为他跟丁先生二十多年的合作画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风格也已老旧”的讲法只是自谦,丁聪希望活一天就画一天,不愿停手。他叫太太打电话转告陈四益:“没有句号,我还能画。”
于是,沈峻请写讽刺诗的高手池北偶作了《看病难》。
公立医院和学校之类机构,本来是用公共资金建立和维持,为居民服务的。但一些俗气的官员却不拨够钱,让它们自己去“创收”。结果这些机构用公款建立的设施挣钱给员工私分,败坏了社会风气,加重了百姓负担。
池北偶写道:
“看病太艰难,老百姓心烦,
医药费昂贵,让人难负担。
挂号分等级,检验没个完。
……
开药拿回扣,医生挣大钱。
要想疗效好,红包得奉献。
小病百把块,大病好几千,
住院动手术,数万是等闲。”
丁聪配图:患者病重,躺在担架送去医院。收费处的人伸手拦住,在小窗里喊:“先交押金二万元!”
这是丁聪发表的最后一幅画,当时他九十一岁。
2009年春节,陈四益和妻子去看丁聪。
丁聪的“家长”试试他认不认得人,问:“那位女士是谁?”
老画家脱口回答:“陈家长!”
4月,丁聪呕吐,进医院后发高烧。朋友要去看他。沈峻说:“探望一个昏迷的病人没有用”,叫他们都别来。她自己在病床前日夜照料。
5月26日上午,沈峻像往常一样,一边抚摸丁聪厚厚的黑发,一边痴痴地念叨:“我们会闯过去的,我们会闯过去的……”
但即使最深的爱也不能改变一切。丁聪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到接近十一点的时候完全停了下来。
丁聪九十三岁。在1949年以前,他就是优秀的漫画家。从1949年到“文化革命”结束,中国大陆的文化人、官员,以至党政机构的大小职员,几乎个个都在政治上讲过错话或者做过错事。这是世界历史上少见的。丁聪未能免俗。在这二十多年里,他也吃尽苦头。“文化革命”过后,他已经大彻大悟,在生命最后的三十多年里,创作了自己最多最好的漫画。
六
丁聪夫妇把生死看得很透,结婚不给别人添麻烦,死去也不给别人添麻烦。两人约定,死后不留骨灰,不开追悼会,一切从简。
沈峻在丈夫的衣袋里放了一封信,留下一朵小花。
漫画家高莽曾经给他们画过一幅《返老还婴图》:丁聪欢天喜地地坐在小车里,右手举着笔,左手拿着纸。沈峻在后头推着,身上背着装满食品的大包。这是他们一生恩爱的写照。
沈峻写给丁聪最后的信说:
“我推了你一辈子,就像高莽画的那样,也算尽到我的职责了。现在我已不能再往前推你了,只能靠你自己了,希望你一路走好。
“我给你带上两个孙子给你画的画和一支毛笔,几张纸,我想你会喜欢的。
……
“这朵小花是我献给你的。有首流行歌曲叫《月亮代表我的心》,这朵小花则代表我的魂。
“你不会寂寞的,那边已有很多好朋友在等着你呢;我也不会寂寞的,因为这里也有很多你的好朋友和热爱你的读者在陪伴着我。
“再说,我们也会很快见面的,请一定等着我。”
一切安排妥当,沈峻把丁聪的遗体留给医院,对大夫说:“我走了,你们处理吧。谢谢!”
回到家,她把丈夫去世的消息告诉在美国定居的儿子,对他说:“不用再回来一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