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吧-经典好文章在线阅读:《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2》的读后感10篇

当前的位置:文章吧 > 经典文章 > 读后感 >

《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2》的读后感10篇

2017-12-14 21:22:02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2》的读后感10篇

  《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2》是一本由[波]维斯拉瓦·辛波斯卡著作,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平装图书,本书定价:30,页数:245,文章吧小编精心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2》读后感(一):译序 | 碎语、奇迹市场,或希望

  译序 | 碎语、奇迹市场,或希望

  胡桑

  一

  “我不想成为上帝或英雄。只是成为一棵树,为岁月而生长,不伤害任何人。”这是波兰诗人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的诗句,用来总结米沃什的好友、另一位波兰诗人辛波斯卡(Wisława Szymborska)的一生极其贴切。八岁起,辛波斯卡随父母迁居到波兰南部古城克拉科夫,并在这里居住了大半个世纪,直至生命终点。她的家位于市区西北,是一所两室小屋。与克拉科夫古城其他区域内沧桑古朴而低矮的老楼(米沃什就住在古城东南角的这样一栋老楼里)不一样,这一片街区以高耸的现代公寓楼为主,被诗人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称为“知识分子区”,许多波兰诗人、作家、艺术家住在这里,包括扎加耶夫斯基自己。2012年2月1日深夜,辛波斯卡就在这所屋子里安静地闭上眼睛,她在沉睡中完成了八十八年的生命。这是从一次完整而静谧的生命中延伸出来的死亡。她的窗外有一株白杨。我们可以想象,她每天走到窗口凝视树木时的静默神情:

  生前栽于屋旁花园中的树

  仍在为他生长。

  这句她参观歌德故居后写的诗,似乎是为自己写的。辛波斯卡声称所有的写作灵感来源于生活,来源于她生存其中的世界。她的诗行随着世界的节奏而起伏。在具有挽歌性质的《植物的静默》一诗中,她以谦逊的姿态与植物所代表的万物交流,她自己则作为终有一死的侍奉者出现于诗中:

  与你们的交谈虽然必要但不可能。

  那么紧迫,却被永远搁置,

  在这次仓促的人生中

  在她的诗中,我们能够领受到世界的令人惊异之处、生活的苦难、人类的尊严和内在的束缚、承受世界的坚忍与真诚,以及地平线上隐忍的希望。

  1996年10月7日,在波兰《选举报》记者安娜·鲁德尼茨卡、塔杜施·内切克对她所做的访谈《我站在人们一边》中,她说道,“世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令人赞叹。”两个月后,她站在诺贝尔文学奖领奖台上发表演说时,她一直在强调对于世界的“我不知道”的态度:“在诗歌语言中,每一个词语都被权衡,绝无寻常或正常之物。没有一块石头或一朵石头之上的云是寻常的。没有一个白昼和白昼之后的夜晚是寻常的。总之,没有一个存在,没有任何人的存在是寻常的。”这是对世界的永恒的未完成状态的尊重,也是人类希望的来源。

  作为二十世纪波兰文坛上独树一帜的女诗人,辛波斯卡总是与傲慢和雄辩无缘,有时候,甚至会给人以柔弱的感觉。然而,在这柔弱之中,她倾注了对生活、对世界的最大限度的爱。她是备受苦难的二十世纪波兰的女儿,但并不钟情于政治,也不关注热门的宏大主题。她专注于日常生活中微小的事物。1996年11月14日,米沃什在《纽约书评》上发表了《论辛波斯卡》,他写道:“她在诗中是弱小的。她的诗只是一句碎语。”然而,她不是无聊生活的粉饰者、低级情感的推销员。瑞典学院院士布里吉塔·特罗泽克夫人的评价是,辛波斯卡“把诗歌当做生命的回答,当做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思想责任的语言工作的方式”。她在柔弱的细节中发现奇迹,坚持不懈地领悟生活和人性中最深刻的秘密、困境和希望。她为每一首诗赋予优美的形式、精确而又富于层次的内容,为此,瑞典学院赠予她一个称号——诗界莫扎特。她以精致而富于节奏的诗歌语言演奏出一个富于魅力精神世界,波兰总统科莫罗夫斯基在悼念她时说:“几十年来,她用乐观、对美和文字力量的信仰,鼓舞着波兰人。”

  瑞典学院为辛波斯卡撰写的诺奖授奖辞是极其精确的:辛波斯卡的诗“通过精确的反讽将生物法则和历史活动展示在人类现实的片段中”。反讽不是廉价的幽默,相反,她善于精妙的错位、偶然和断裂唤醒根植于我们内在的对世界的忧伤、乡愁和依恋,在我们享受审美愉悦的时候令我们发出叹息,随后又引发我们赞美。

  二

  1923年7月2日,辛波斯卡生于波兹南附近的小镇布宁(Bnin)(现属于库尔尼克[Kórnik])。这座波兰小镇上有许多新哥特建筑。她出生的房子是一所两层楼的大房子,红色屋顶,现在仍保存着,临近一个狭长的湖泊。她的父亲是小职员,1936年去世,当时辛波斯卡才十三岁。她还有一个比她大六岁的姐姐玛丽亚·诺沃耶卡(Maria Nowojka)。她在诗中不太写私人事务,家庭成员也极少出现于她的诗中。只有在《终于,记忆》一诗中,父母的形象隐约出现,然而是在一个梦中,“他们的脸庞如两盏灯,在黄昏,发出幽暗的光。”《赞颂我姐姐》一诗中则出现了姐姐,一位从不写诗、却喜欢寄明信片的姐姐。我们对辛波斯卡的家庭几乎一无所知,正如我们对她本人的生活所知甚少。她喜欢将作品推到前景,希望我们只阅读她的作品,而她自己则藏身于作品背后,正如墨西哥诗人帕斯说的:“诗人没有传记,写作才是他们的传记。”

  辛波斯卡的童年和少年并不安定。1926年,辛波斯卡一家移居波兰小城托伦(Toruń),她在那里上小学。1931年,全家又移居克拉科夫,她在这里上完小学后,进入一所修道院学校,并尝试写作。不久,第二次世界大战突然降临,辛波斯卡的生活秩序被打乱。战争期间,她只能在一所地下学校获取毕业文凭。她写下了一些诗歌,在某次搬家期间,她还写了一个短篇小说,不过从未发表,以为这是一篇没有什么价值的作品。1943年,为躲避进入德国的劳动营,她在一家铁路公司当职员。两年后,她入读克拉科夫的雅盖隆大学,专业是波兰语言文学,随即转入社会学。不过,这并不是一个具有前途的专业。战后的波兰迅速社会主义化,马克思主义成为唯一合法的思想,社会学被认为是资产阶级学科而正被取消。她只学习了一年社会学。她并不清闲,上学的同时,还在一个小编辑部做校对工作。

  1945年3月14日,对辛波斯卡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波兰日报》(Dziennik Polski)副刊《战斗》发表了她的处女作《我搜寻词语》(Szukam slowa),她作为诗人的生涯以此为起点,虽然这中间似乎具有一种偶然性。她曾经在一个访谈中说过,如果最初发表的是小说,她也许会成为小说家。可是命运偏偏让她成为了诗人。然而对偶然的忠诚才能成就命运,这也是辛波斯卡在诗中一再表现的主题。她在生活中也是这么实践的,她的一生是忠诚于诗歌的一生,当然,她真正忠诚的是生活。

  当时,波兰诗人亚当·符沃德克(Adam Włodek)在《战斗》编辑部工作,他是一名已出版过十几本诗集的诗人,负责联系辛波斯卡。符沃德克十分欣赏她的处女作,发现辛波斯卡读的诗集那么少,他惊讶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小时候,辛波斯卡家里只有卡斯普罗维奇、泰特马耶尔的两本小诗集。她对现代诗歌几乎一无所知。出于偶然,同学送她一本战争前出版的布岑科夫斯基诗集,她在沦陷期读了这本诗集,这也许是她接触的仅有的先锋派诗歌。而符沃德克藏书丰富,她经常去借书看。两人迅速相恋,并于1948年结婚,不过,这段婚姻并不圆满,只持续了六年。

  辛波斯卡的第二位丈夫科尔内尔·费利波维奇(Kornel Filipowicz)是一名作家,二战期间曾参加地下抵抗运动,不久被关进德国集中营,战后被解放回波兰,随后从事小说创作,出版过二十余部小说,1990年去世。他在辛波斯卡的内心占据着重要的位置。1993年的诗集《结束与开始》中充满了她对丈夫的思念、对过往岁月的沉思、对命运的恐惧,以及由此而来的对生命的澄澈领悟。在其中一首《事件的版本》中,她写道:

  个体的命运

  被赋予我们,为了审视:

  多数命运被我们拒绝,

  带着恐惧与忧伤。

  以及:

  爱吸引着我们,

  是的,但必须是

  兑现承诺的爱。

  他们通过这次婚姻兑现了爱情的承诺,也履行了在尘世的爱的义务。尤其是那首饱含深情的《一见钟情》,更是由爱的激情进而深入了对命运和机遇的思考。这首诗广为流传,打动过不少读者,包括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结束与开始》出版当年的圣诞节,基耶斯洛夫斯基在华沙街头的一个书摊上无意中发现了这本诗集,本来想把诗集送给《三色》的译者罗曼·格林,因为辛波斯卡是格林最喜欢的诗人。当他翻阅诗集时,读到了《一见钟情》,这首诗的主题与他正在拍摄的《三色》最后一部《红》十分接近,于是他留下了这本诗集。

  辛波斯卡并非横空出世的天才诗人,而是一名逐渐演变、丰富、深邃的诗人,写诗对她来说是思考生命的最佳方式。她的诗就像树木的年轮,经受着岁月的磨砺,生长出清晰的脉络。1949年,当她试图出版一部诗集时,由于已经社会主义化的波兰审查制度而流产,因为它并不符合“社会主义的要求”。这部诗集中有这样的诗句:

  我们曾把世界弄得先后没有秩序,

  ——它是那么细小,两只手就能抓住它,

  那么平易,可以面带微笑地将它描写,

  那么普通,就像祈祷中的古老真理的回声。[ 张振辉译。]

  这里我们可以隐约发现辛波斯卡诗歌的胚芽。不过,她随即遏止了这一胚芽的生长。1952年出版的第一部诗集《我们为此而活着》(Dlagtego żyjemy),主动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意识形态要求保持一致。这本在艺术上并不成功的诗集,涉及苏波友谊、战后重建、帝国主义等宏大主题,里面只有几首爱情诗以低沉的语调透露着她未来诗歌的走向,大多数诗歌显得空洞而虚假。这是一个完全令人感到陌生甚至有些厌恶的辛波斯卡。然而,这本诗集一出版就迅速引起评论界广泛关注。同年,她加入了波兰作家协会和统一工人党。(1966年,因不满将哲学莱谢克·柯瓦柯夫斯基(Leszek Kołakowski)[ 国内一般将他译为柯拉柯夫斯基。]开除,她宣布脱离统一工人党。)

  1954年,她出版第二部诗集《向自己提问》(Pytania zadawane sobie),在这本集子里,政治主题并未消失,却有所削弱,高亢的诗歌中掺入了一些低语。比如《向自己提问》一诗,她通过一系列质疑开始自觉地搜寻并辨认出自己的声音——对人性困境的敏感、对爱和真实的渴望和对沉默的敬意。在《被激怒的缪斯》一诗中,她写下了这样有力的句子

  是的,这平常的担心

  却把我的喉咙扼住了。

  ……

  幸运的是我知道,

  应该怎样去对待这种沉默。

  如果我甚至不敢

  去触及带刺的玫瑰,

  我又怎能容忍

  雄壮的诗句向我尖叫?[ 林洪亮译。]

  她也许意识到了自己的天赋并不适合于“雄壮的诗句”,而逐渐向“带刺的玫瑰”倾斜,然而,对于二十世纪诗歌而言,辛波斯卡这一优雅的倾斜是多么幸运。

  《我们为此而活着》和《向自己提问》两部诗集后来基本被诗人否定,在以后的各种选本中,这两本集子中只有零星的几首诗入选。她以沉默的方式清理自己的过去。在雅盖隆大学就读期间,她开始接触波兰先锋派作家,尤其是结识了诗人米沃什,在写作上也受到了他影响。尽管如此,米沃什仍直言不讳:“我不喜欢她的早期作品,她经历了斯大林主义阶段。”不过,米沃什接着承认,“但(她的)每一部诗集都在变得更好。”1957年,《呼唤雪人》(Wołanie do Yeti)出版,这是一部标志性的诗集,从此她自觉地摆脱了政治诗的僵化声音,以柔韧而多层次的声音进入她所擅长的自然、爱情、人性、存在等众多主题。她的诗集不多,每本诗集一般也只有一二十首诗。她是少有的以少胜多的诗人,犹如一生只写了一百多首诗的美国女诗人伊丽莎白·毕肖普(Elizabeth Bishop)。

  辛波斯卡的生活,则令人想起美国女诗人狄金森和德国诗人阿内特·冯·德罗斯特-许尔斯霍夫(Annette von Droste-Hulshoff)。她也是一名深居简出的诗人,不喜欢出入公用场合,不喜欢接受采访和诗歌朗诵(她有一首《怯场》表达的就是对公开朗诵诗歌的反感)。宁静的克拉科夫古城是她生活的中心。1953年至1981年,她一直是克拉科夫《文学生活》(Zycie Literacia)的编辑,负责诗歌部,培养了大批年轻诗人。

  她没有生育。诗歌就是她的子女。她过着朴素甚至近似苦行的生活,尤其是在她丈夫去世后的晚年。她喜欢抽烟,喜欢鲱鱼和伏特加。她不是一个热衷于在生活上历险的人。她身上并没有多少波希米亚气质。她的日常生活平淡无奇,这将为难任何试图为她写传记的人。事实上,她拒绝别人为她写传记,她只希望人们能专心地去阅读她的作品。她不愿意成为明星,即使在获得举世瞩目的诺贝尔文学奖之后。199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十分特殊,这一年是化学家诺贝尔逝世一百周年。前一年的得主是爱尔兰诗人西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很多人没有料到诺奖会连续两年授予诗人。这一年的奖金是有史以来最高的,112万美金。辛波斯卡难以避免地成为了媒体的焦点,在接受巴布里拉·文茨卜的采访时,她还在谈论这个问题:“我对我自己和我的生活并不感到满意,至少是不满意我的生活中的某些插曲。可这些纯属个人的私事,我不会公之于众。这会使我内心受到损害。我只是尝试——至少部分地——将我的某些人生经验融入我的诗中,有时成功,有时不成功。可是,要把这些得失直接说出来,这不是我扮演的角色。我不是明星,明星才会和盘托出自己所有的浪漫故事。那是因为明星需要做广告。我只希望我的诗会有人去读,至于为自己做广告,我是干不出来的。”

  阅读占据了辛波斯卡的大量时间,也呼应着了她平缓的生活节奏。1968年开始,她为《文学生活》“非强制阅读”撰写书评,与雅盖沃大学文学教授马强格轮流供稿。1981年,《文学生活》停刊,又为《选举报》陆续写过一些书评。她的书评行文不拘一格,随着性情而展开,轻松幽默,短小精悍,深为波兰读者喜爱。撰写书评对一个书虫来说是正中下怀的美差。她是那么热爱阅读,甚至说过:“我很老派,我认为阅读是人类迄今发明的最荣耀的事。”她还是翻译家,精通法语,翻译过不少法语诗歌,包括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在自己的诗中,她会偶尔掺入一些法语词。她那简短的诺贝尔奖授奖答谢辞是用法语演说的。

  晚年,辛波斯卡每年秋天会住到克拉科夫城附近的山区扎科潘内(Zakopane)。在这里的作家俱乐部二楼,她有一间屋子。扎科潘内以风景闻名于世,然而辛波斯卡追寻的是静默的生活。她的屋里没有电话,甚至没有浴室。她只在里面与世无争地修养、写作,偶尔在山路上散步。这是她理想的创作环境。在迪恩·墨菲的访谈中,她说:“我无法想象诗人不去争取安闲和平静。不幸的是,诗歌并非诞生于喧闹、人群之中,也并非诞生于公共汽车上。所以,必须有四面墙,并且保证电话不会响起。这是写作所需要的一切。”除了早年的动荡生活,辛波斯卡一生过着简单而安静的生活。在早年的《墓志铭》里,她就设想了自己朴素的一生。

  三

  波兰诗人尤利杨·普日博希对辛波斯卡的评价很有趣:“她是个近视眼,也就是说,要在近处才能把一些小的事物看清楚,可是那些大的背景就看不清楚了。”辛波斯卡的诗都是对日常境遇、个体存在状况的沉思、质询、反讽或同情。她相信世界的真相不在远方,就在每个人身上和他周围的环境中。她崇尚微小的事物、具体的困惑、个体的境遇。《在一颗小星下》几乎是她的诗歌宣言:“我为小回答而向大问题道歉。”她选择站在弱小的事物的一边。在《无需标题》中她写道:

  当看见这些,我不再确信

  重要的事物

  比不重要的更为重要。

  她重视诗歌写作中的民主,极力为被忽视、被压抑、被遗忘的事物增加砝码。在访谈《我站在人们一边》中,记者就这样称赞她:“你是唯一一位能够将不重要的事情变成重要的事情的诗人。”的确,她拥有一种奇异的天赋,即经由对日常事物的沉思,精妙地揭示出人类的普遍命运。用她自己的诗句来说就是,通过一粒沙看世界。辛波斯卡虽然与米沃什、罗兹维克、齐别根纽·赫伯特、贡布罗维奇同属于波兰战后一代先锋派诗人和作家群,但相对于其他人,她的诗凝注于普通的人和事,其政治色彩和对重大历史事件的关注被减弱到了很小的限度。辛波斯卡是真实世界的信仰者。《巨大的数字》是对以数字化为表征的抽象世界的拒绝。《填写履历》更是这一主题上的杰作。她曾经回忆,八九岁时,她刚移居克拉科夫,和班上同学去参观一个反酗酒的展览会。然而,她对那些图表和数字无动于衷,记得最清楚的却是一块牌子,上面每两分钟就亮一下红灯,解说词是:“每两分钟,世界上就有一个人死于酒精。”她的一位女同学用手表测验红灯的准确性,并以优美的动作画着十字,念诵祝愿死者安息的祷告。这一细节感动了辛波斯卡。正是与真理具有沟通能力的、令人惊异的微小事物将世界从平庸的抽象中拯救了出来,这是辛波斯卡写诗的核心任务。她能够通过对细节的敏感,记录“日常的奇迹”。她的许多诗都呈现了对平凡事物的惊异感,比如《奇异》《奇迹市场》《一见钟情》等。通过诗歌,辛波斯卡将世界呈现为一个“奇迹市场”。她的诗是生动的剧场,人性和命运被暴露在灯光下。波兰诗人斯坦尼斯瓦夫·巴兰恰克(Stanisław Barańczak)这样评论她的诗,它们“震动了许多读者,使他们睁开眼睛看到了许多事情,同时她也让他们把这些事情当成了戏剧表演。”她的诗试图更新我们对寻常事物的认知,把我们对世界的感受推到临界点。她的诗即使聚焦于某一场景,也会为之赋予各种夹层,为平庸的日常世界打开丰富的褶皱,比如《葬礼II》《特技表演者》《恐怖分子,他在注视》等。

  请不要误会,辛波斯卡并不是一位只会经营琐事、热衷表象、兜售廉价情绪的诗人。她书写平凡且日常的事物,是为了防止个体的尊严受庞然大物(比如极权主义、消费主义)威胁。她写过一首《乌托邦》,用以揭示庞然大物的谎言性质。她相信个体的救赎,而不是集体的解放。在文茨卜的访谈《我将自卫》中,她甚至对读者阅读她的环境提出了期待,她不喜欢读者坐在大厅里集体感受她的诗歌,而希望他们能在自己的家里找到片刻的闲暇时间,随意地翻开书本或杂志,读她的诗。她对具体世界的信仰是建立于布罗茨基所谓的两个否定之上的:对语言大众的否定,对引力法则的否定。她书写日常而普通的事物却拒绝平庸,书写具体而真实的事物却拒绝对重负的屈从。

  辛波斯卡也不是原子论者。她渴望人类团结、友爱的能力。她曾说过,诗歌的职责就是将自己和人们沟通起来。在早年的诗歌《爱侣》中,她写道:“我们同情那些并不相爱的人。”[ 林洪亮译。]她的诗歌才能体现在优异的反讽能力,在细小与伟大、短暂与永恒、切近与渺远、偶然与必然的事物之间取得巧妙的沟通,使每一样事物随时可能走入另一个未知的空间。在一篇书评中,她写过:“在那个时代的平凡与伟大之间得到真正的平衡。”这句话仿佛是她对自己写作的总结。她的诗并不封闭,而是向生活开放,向每一个人开放。

  现代主义诗歌在十九世纪诞生以来,一直有一个封闭性的神话,即诗歌必须自律、朝向自身。也许出于对马拉美、瓦莱里和维特根斯坦的误读,二十世纪产生了大量沉溺于语言游戏的纯诗主义者。对他们而言,诗歌不再是体验生活、沉思命运的古老智慧,而成了言说自身、外在于生活危机的形而上之物。没有任何一个世纪像二十世纪一样,诗人们如此热衷于谈论诗歌形式自身的秘密,倾心于呈现一首诗成形的过程。更严重的是,这一情形经常发生于诗歌文本中而不只是在理论文章中。不过,由于特殊的历史境遇,东欧很少产生纯粹的形式主义诗人。在辛波斯卡的诗歌中,几乎见不到关于诗歌自身的言说。在众所周知的《种种可能》中,关于诗歌的诗句不是对形式主义的沉溺而只是对诗的守护: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胜于不写诗的荒谬。

  辛波斯卡看重的不是语言的无限,而是语言和交往的内在困境,如她在《巴别塔》中表达的。即使在少数几首关于写作的诗中,她也并未蜕变为形式主义者,比如《写作的愉悦》,这首诗触及了语言不可思议的力量,即便如此,她依然将写作的愉悦视为“凡人之手的复仇”。她写作,是为了让每一个人在她的作品中辨认出他们自己,她为每一个渴望爱和自由的个体写作。米沃什在《论辛波斯卡》中写道:“辛波斯卡的诗探索着私人境遇,然而有时相当具有普遍性,这样,她才能避免独白。……对于我而言,辛波斯卡首先是一名知觉诗人。这意味着她面向我们说话,与我们活在同一个时代,作为我们的一员,为她自己储存私人事务,以一定的距离经营它们,而且,涉及每个人从自己的生活中得知的一切。”

  辛波斯卡的诗歌并不锁闭事物,而是从事物身上敲出可能性的裂隙。她出版于1972年的一本诗集,取名为《种种情况》(Wszelki wypadek)。而在1986年的诗集《桥上的人们》(Ludzie na moście)中,又有一首诗叫做《种种可能》(Możliwości)。相信可能,这与她对待现实的态度一致。她不沉溺于当下,而是希望在当下注入记忆与未来,从而打开当下现实的封闭性。“每个人都可能是自己时代的孩子,但这并不意味着在所有方面都必须是时代的孩子。也许我在某些方面属于十九世纪,而在另一些方面又属于二十一世纪。我之所以属于下一个世纪,是因为我并不喜欢本世纪的所有事情。”在访谈《我站在人们一边》中,她如是说。对她而言,可能性并非预示乌托邦性质的专制性未来,并不代表对待世界的相对主义态度,而是在人类认清了自己的必然束缚之后仍不懈求索而得到的自由,是召唤希望的入口。她相信个体的、日常而微弱的、对雄辩具有天然体抗力的声音,是人类获得自由的隐秘小径,尽管它曲折而漫长。她在文茨卜的访谈中说过:“我觉得我只能拯救这个世界一个很小的部分。当然还有别的人,希望每个人都能够拯救这么一个很小的部分。”

  胡桑

  2013年5月,德国波恩

  《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2》读后感(二):灵魂朴素 如梅子的核

  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发生两次

  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发生两次

  结果 事实令人遗憾

  我们猝不及防地来到这里

  离开时也没有机会完成一切

  甚至 即便没有任何蠢人

  即便你是这颗星球上最大的傻瓜

  你也不能重复夏季的课程

  过程只提供一次

  没有哪一天复制昨日

  从没有两个夜晚可以教人何为极乐

  通过彻底一致的方式

  以两个毫无差别的吻

  某一天 也许 一些闲散的舌头

  偶尔提及你的名字

  我感到 有如一朵玫瑰被掷入

  房间 各种色彩与芬芳

  第二天 即使你与我在一起

  我也会情不自禁的看着时钟

  玫瑰 玫瑰 还会是什么

  一朵花 或 一块石头

  为何 我们以这么多不必要的

  恐惧与忧伤 对待飞逝的时光

  日子不会驻留 这是它的天性

  今天一再逝去 成为明天

  带着微笑与亲吻 我们偏爱

  搜寻一致的事物 在我们的星辰下面

  虽然 我们互不相同

  (我们承认)像两滴水

  《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2》读后感(三):不重要的重要

  很多看似与诗歌绝缘的主题和词语,在辛波斯卡笔下,都能找到那些容易被忽略的、庄严又轻盈的部分,其中包括类似养老院、化学元素、飞机、分类广告等等。

  挺喜欢她对现代生活的洞见,它们是无意义、不重要、疏离、静默,甚至是毁灭、荒废的,但在她的诗中,它们的不重要,本身也是重要的,是要脱离现实去坚守和相信的,诗歌的法则,就存于其中。

  在这些诗歌中,她的视野是宏大的,飞升到一个极高点俯瞰,然后将自己混入人群,成为每一个男人和女人,成为每一个在场和缺席,成为每一个历史和当下。

  她写战争,尝试描绘世纪,谈论时代,她也写音乐大师、伟人故居、饥饿营,她还化身沙子、恐龙骨架、植物,在这些书写中,她提出疑问,让根深蒂固的确信松动,有些模糊的部分,从读到诗歌的第一句诗行开始清晰。

  我个人不太喜欢诗集中的《辑五》《辑六》两个部分。这两个部分,写圣经中的人物,以及谈论世纪,前者缺乏生机,后者过于宽泛,读起来略显无趣。

  一个对比,谈论世纪的那些诗,无论是压缩的密度,还是精神的强度,都与曼德尔斯塔姆、茨维塔耶娃有一定的差距。她的这部分诗歌,缺乏后两者的锐度,那种刀刃一样直接刺向时代的决绝和勇气。

  同样,诗集中,还有不少关于创作过程,围绕诗歌诞生,与艺术品之间互动等为主题的诗歌。在这些诗歌中,她创造了一种连接,把诗歌读者,拉到了一首诗创作的现场,让阅读诗歌的行为,成为了诗歌体验完成的一部分。

  当然,这些诗歌,共同创造了一种与混沌现实相反的确信:确信这些诗歌,这些言辞,能够升起,超越现实法则之上,成为一种盲目、强烈、毫无原则的信念。

  《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2》读后感(四):春节读物

  是 辛波斯卡 的诗集

  她最有名的大概是 万物静默如谜 吧 用电脑看过一些

  嗯 如果是短评的话 我的腹稿是“文案写 辛波斯卡是诗界莫扎特 看完诗集 我决定试试莫扎特的音乐”

  诗集一如 万物静默如谜 专注于生活小事 这本偏向于人与人 人与物体 人与生活 人与文学的关系

  讲人与人的某种关系 用的意象常常让我惊叹 需要细细思索

  却也都是平常之物 ”种种可能“一篇 甚是喜欢

  名词的堆叠很巧 而且 那句说烂了的”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胜过不写诗的荒谬“藏于其中

  不突兀 很美

  全书的第六辑 讲政治 与 生活

  了解了一下她的生平

  觉得很是可贵 经历战争 政治的诗人 只写生活

  把苦痛的记忆与过往化成对稀松事物的观察

  通过思考思索 写出短诗

  是一本适合寒假读的诗集

  没有恢弘壮阔 都是些生活细节

  也有写人与植物的交流 这样稍显孤寂的诗

  本来春节也是个热闹浮在表面的时间段

  闲来读读诗 喝喝咖啡 能更沉下来一点吧

  是一本值得随身带着的书

  附一篇 没有名气 但是我很喜欢的诗吧

  :

  三个最奇怪的词

  当我说出"未来"这个词,

  第一个音节就已属于过去。

  当我说出”寂静“这个词,

  我已破坏了它。

  当我说出”虚无“这个词

  我已创造了虚无这个词不能把握的事物

  ;

  嗯 可惜不会波兰语 不然很想买本原版 听听韵脚

  《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2》读后感(五):诺贝尔文学奖的诗歌之花

  《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2》编辑手记

  2012年8月,一本名为《万物静默如谜》的诗集悄悄出版,印数为一万五千册。随后的三个月中,这本书奇迹般地一再加印,前一次加印的书还未入库,又一次加印的通知已经传来。其间,网上开始火热流传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诗人维斯拉瓦·辛波斯卡的诗歌,《一见钟情》《金婚纪念日》《在一颗小星星下》等诗篇在网络上频频出现,各大媒体也争相报道与此书相关的讯息。

  2013年1月,《万物静默如谜》总印数达到十万册,并入选“新浪中国年度十大好书”“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荣获诸多殊荣。对于一本诗集而言,我们此前从未想象到,它会有如此大的影响力,会受到如此多的读者的喜爱和追捧。

  不过,细细想来,辛波斯卡和她的诗歌理应得到此般青睐。作为20世纪波兰文坛独树一帜的诗人,她给人的感觉是柔弱而不乏张力的——她以柔弱的姿态写尽了对生活和这世界最大限度的爱。她的写作与宏大主题或叙事无缘,而是专注于细微、平实的日常生活和世界。在199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中,她在演说中提到,诗人的作品、灵感诞生于对这世界持续的“我不知道”的态度——这里头有一些谦逊的意思,但实际上,这里的“我不知道”更应理解为她对这世界的观察方式和对诗歌艺术的深刻思考,她说,“在诗歌语言中,每一个词语都被权衡,绝无寻常或正常之物。没有一块石头或一朵石头之上的云是寻常的。没有一个白昼和白昼之后的夜晚是寻常的。总之,没有一个存在,没有任何人的存在是寻常的。”辛波斯卡终其一生都以这样的姿态写作,并将其视为一直可以拥有的工作和生活。其好友、另一位诗人切斯拉夫·米沃什的诗句“我不想成为上帝或英雄。只想成为一颗树,为岁月而生长,不伤害任何人”恰好可以概括她这寂寞而充实的一生。

  也因此,她的诗歌总是闪耀着日常生活的画面,却又带着深刻的自省和隽永诗意。她多从生活中的物事出发,以冷静但不疏远的笔调加以描摹。她最受欢迎的那首《一见钟情》,即是从生活中一次次片刻的观察经验写起,“一片树叶/从一人的肩上飘至另一人的肩上。/一件东西掉了,又被捡起。/谁知道呢,也许是那只球,消失于/儿时的灌木丛?/门把上,门铃上,/一人先前的触痕被另一人的/覆盖。/他们寄存的箱子并排在一起。/有一个晚上,也许,他们做着相同的梦,/到了早上,却不再清晰。”但辛波斯卡并不止于物事描摹,她更是从物事写出了自己的思考——偶然的机遇对命运施加的影响——“一个开始/仅仅是续篇,/事件之书/总是从中途开启。”这首诗激发了幾米创作《向左走,向右走》,同时也是令著名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喜爱并推崇的一首,与电影《红》所表达的意念非常相近。

  此次出版《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2》,缘起于2013年年初。辛波斯卡一生诗作并不多,但每首都或优美,或精到。而《万物静默如谜》中仅收录了75首,实际上,她还有大量的精美诗作,譬如《告别风景》《无从馈赠》《我致力于创造一个世界》等。为此,我们决定再行出版一本辛波斯卡诗集,为喜爱她的读者“抹去”遗憾。《我曾这样寂寞生活》共收录诗作98首,其中84首为此前未曾译出的“新作”。

  翻译方面,我们特别邀请了80后代表诗人胡桑作为本书的译者。他不仅在写诗方面有一定建树,译诗方面同样造诣不浅,曾翻译过米沃什、博尔赫斯、布罗茨基、奥登等诗人的作品,译文准确,语句优美,他所翻译的一些经典诗篇在网上有着非常好的口碑和传播力。目前他暂居德国,为波恩大学访问学者。在外期间,因非常喜爱辛波斯卡其人及诗,曾专门去波兰造访辛波斯卡故居,并在当时写下了本书的序文《碎语、奇迹市场或希望》。

  关于编辑体例,本书与《万物静默如谜》有所区别,后者是按照作品收录的不同诗集和出版年份顺序来进行编排,而《我曾这样寂寞生活》则将这些作品重新打乱,按照主题进行归类,全书一共分为七辑,分别是“在黄昏,我们点起灯”“世间的每一个人和我”“一粒沙看世界”“灵魂朴素,如梅子的核”“别的房间,别的声音”“有些事发生时那么寂静”“最远处的灯已点亮”,从字面上便可大致看出每一辑的特点,如“一粒沙看世界”多写如水、植物、洋葱、云等物。这样划分编排后,整本书的节奏得到了适当的调剂,诗歌与诗歌之间有了一些“相映成趣”的呼应,读者读完一首,进入下一首时,内心里无需那么多的“跨越”或“坠落”。

  此外,设计上,我们本想沿袭《万物》的基调,以静默之态来呈现,为此,我们和设计师一块商量讨论,前后一共制作了八个方案,最终我们将这些方案全部否决。这中间,我们越来越觉得,灰调的色彩设计实际上并未很好地帮助传达书名中的“寂寞”之意,反倒是一朵鲜艳傲人的玫瑰,顾自盛开,更能呈现一种孤独、寂寞之态。沿着这个想法,我们找来三大本厚厚的植物图典,挑选了一大堆花儿,与设计师商量之下,最终定下了现在的方案。值得一提的是,我们也在图书内页中插入了一些好看的花儿插画,放在各个篇章页和全书的头尾,装饰精美,但不与诗歌相抵:他们之间存在着空隙,因为辛波斯卡每一朵诗歌之花都需要顾自呼吸,寂寞生长。

  刊于《书香两岸》 April 2014

  《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2》读后感(六):诗歌是安慰寂寞灵魂的钟声

  时下物情肆卷红尘,我却偏爱读一点诗歌,似不太合时宜。拜物成痴,人会丧失心性;用情太泛,则人会丧失灵性;我常在圈子里号召友人读诗,一则是给狼夯尘嚣一点颜色看,一则是叫人悟出一点俗情。不要那么痴,也不要那么俗。波兰诗人辛波斯卡的诗歌虽是先锋的,那种意境却有俗情的气息,恰恰好,小而有味,暖悦可亲,一木一花皆成清欢。她的诗集《我曾这样寂寞生活》翻成中文,颇让我欣喜了一阵子,因为她是一个可亲近的灵魂。

  辛波斯卡的诗拥有更多生命的真实,有着情感的自然流露,却又是智慧的瞬间留痕。她像一个痴迷的缪斯,走在一条与众不同的,寂寞的路上。她的诗歌对稍纵即逝的东西有良好的把握,对永恒的东西做出原态的摹绘,使言语释放出超越于本身的丰富性。

  读辛波斯卡的诗歌,仿佛是在暖阳秋叶里行走,人间如此清晰而迷蒙,触手可及,却又万物成谜,一呼一吸之间都能感觉能灵魂的升华,宛若白莲在水,是具象也是幻境。下面不妨具体的拿几首谈谈:

  我获得了一个消息,

  那湖泊的堤岸

  依然美丽,一如从前——

  就像你活着的时候。

  我并不怨恨

  这景色,

  这阳光令人炫目的海湾。

  我甚至可以想象

  此刻,

  不是我们,而是两个别的人

  坐在倒下的白桦树干上。

  我尊重他们的权利:

  低语,大笑,

  这是《告别风景》里的几个小节,看似是向风景告别,其实指向的是人,是向过往的,消逝的,不可再逆转的生命作别。然而,诗中并无哀怨,也无对静好山河的眷恋,而纯是一腔真诚。她写湖水、堤岸、海湾,想象中的两个人,倒下的桦树……每一辞每一句中,皆像是与斯人对话。那两个坐在桦树干上的人,低语,或者大笑,好像是林木中的风和云一般,有一种清和与天成。你在,你是一切;你不在,一切是你。斯世的风景,都是你啊。

  陷入幸福的沉默。

  我甚至认定,

  他们被爱绑在一起,

  他伸出有力的臂膀

  将她搂在怀里。

  也许是新孵出的小鸟

  在苇丛中窸窣作响。

  我真诚地祝愿

  他们能够听见。

  陷入幸福的沉默,是一种心灵交流。此时,人最像天使,有一种神性的美。神性不止是观照自我,以及他/她,更及于万物。它并不高,而是朴素的,简约的,那种幸福就洒照在旁边的鸟窝上,雏鸟的幸福与那幸福的一对人儿在同一个天平上。那真诚的祝福,并非在于鸟,而是人的脱蜕。他们也许不知道,生命已经在那一刹那出壳——为之升华。

  这样的诗句,令人不舍得出声。

  我不喜欢那种可以大声朗诵的诗歌(那种大声朗诵的东西,毋宁说是诗歌,不如说是口号,令人难为情,太矫情),我觉得诗歌只可以低吟,最好是默念,总之不出声为好。它是一种流质的东西,一出声就完全变味了。就像爱默生所说的,有些谈论,只可以是两个人,即便只有第三个人在场,交流也变的不真诚。辛波斯卡不愿自己的诗被朗诵,这与我的读诗经验完全一致。读诗,就是与诗人交流,好的读者与好的作者同在诗歌的两端,面对着同样的灵魂。诗的风宛然吹过,像流水过白石,花叶扶摇枝,心门宛然打开。

  我偏爱例外。

  我偏爱及早离去。

  我偏爱和医生谈点别的什么

  我偏爱线条优美的老式插画

  这是诗歌《种种可能》中的诗句。大多数人习惯于循规蹈矩,或者说一成不变。在理性的指导之下,人们不喜欢超出可控范围之外的东西。然而,如果这就是所谓生活的秩序,那么人类会在旷日持久的条条框框与理论中失掉全部的天才。诗人说,他偏爱例外,偏爱及早离去,简直令人想大笑,这说的太好了。人们囿于常规,以为只可以和医生谈病,其实还可以和医生谈点别的,比如一个小笑话,或者一件趣事,或者生活中的辛酸与甘甜。当然,如果那刚好是个美女或帅哥医生(且正好未婚),不妨去谈恋爱。偏爱老式的插画,并非拒绝新式,而是珍重一个年代,或干脆就是自己的一个喜好,或者不为任何理由,你只管偏好就行。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胜于不写诗的荒谬。

  在这里,“写诗”也可以置换为“写作”或者画画,或其他的艺术形式。然而,与其他的艺术形式相比,写诗是如此之另类,他就像一种情绪或者欲念,在人们的心底一过,大部分人只是一过(甚至没有这一过),然后忘却,有那么一部分人却写了出来,但并不寻求它的意义,这就足可荡尽荒谬气息了。

  辛波斯卡的诗,关注微小,不标榜大的东西,却自有一种素朴与气魄。初初一读,你以为她是骄傲的,然则很快否定,觉出她的谦逊。实质上,骄傲和谦逊都是拒斥,而她的作品却那么的深入人生,从体验、良知、人性、美等多个方面,写出一种接地气的恣肆来。我终于发见她的谦逊而飞扬,然而这谦逊并不拘谨,飞扬里也没有骄傲。

  星屑霜月,山岳流泉,皆有其美,是因为成之于自然。自然之造化,没有不美的。《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这本集子里所选入的诗,俱有这种造化之美。诗人的笔下,有些作品元气淋漓,有些作品则冲淡平和,但永远有例外的,能例外就成其为好。这美与好,就是辛波斯卡,它像荒凉世界里一只萤火虫微蓝的光,在明灭中照亮了自己;又像海峡峭岩上的钟楼,发出悠长的钟声,使生命在微茫的希冀里感受到一丝温暖,不觉得现世的寂寞与阑珊。

  2014年1月6日

  刊载于2014年1月27日《中国新闻出版报》

  《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2》读后感(七):辛波斯卡:诗人与世界

  诺奖演说辞 | 诗人与世界

  据说,演讲的第一句话总是最困难的。不过,这个问题我已解决。然而我感到,即将到来的句子—— 第三句、第六句、第十句,直至最后一句—— 同样困难,因为大家期待我谈论的是诗歌。对于这个话题,我谈论得很少—— 事实上,几乎从未谈过。每当稍有提及,我总是暗自怀疑,对于这一点自己并不擅长。因此,我的演讲会十分简短。小分量的缺憾总是更易于被容忍。

  当代诗人都是怀疑论者,甚至,或者该说尤其是,怀疑自己。他们很不情愿公开声称自己是诗人,甚至似乎有些羞愧。在我们这个喧嚣的时代,比起认清自己的优点,承认自己的缺点显得更为容易,因为缺点总被装扮得十分华丽,优点却隐藏得更深,而你自己从未深信它们就存在于你内部。当诗人填写问卷或与陌生人聊天—— 即,当不得不揭示自己的职业时—— 他们喜欢以笼统的名称“作家”称呼自己,或以写作之外的任何工作代替“诗人”。公务员或公共汽车乘客一旦发现在与诗人打交道,就会变得难以置信,惊慌失措。我猜,哲学家会遇到类似的反应。但他们的境遇要好些,因为他们往往会以某种学术头衔装点自己的职业。哲学教授—— 这样听起来更体面。

  然而没有诗歌教授。毕竟,那意味着,诗歌将成为一种职业,需要专业化的学习、定期考试、附有参考文献和脚注的理论文章,最终在典礼上颁发的毕业证书。另外,这也意味着,在稿纸上写满诗歌,即使是最精致的诗歌,也不足以成为诗人。关键因素是某张盖有官方印鉴的文件。我们不妨回想一下:俄罗斯诗坛的骄傲、诺贝尔奖得主约瑟夫·布罗茨基 正是以此为基础被判处境内流放。他们称他为“寄生虫”,因为他缺少授予其诗人权利的官方证书。

  数年前,我有幸见到了他,这让我很高兴。我注意到,在所有我认识的诗人当中,唯有他乐于以诗人自居。他说出这个词时,非但毫无抑制,反而带着挑衅性的自由。我想,那是因为他回忆起了青年时代经历的粗暴的羞辱。

  在更为幸运的国家,人性尊严未轻易受到侵犯,诗人当然渴望出版诗集,被阅读,被理解,但他们不会为超越于普通民众和日常事务之上而有所行动。在并不久远的本世纪前几十年,诗人还竭力以奇装异服和乖张举止震撼我们。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向公众炫耀。但那个时刻总会到来,当诗人们关上门,脱下披风、廉价而艳俗的衣饰以及其他诗歌道具,就需要在寂静之中面对依然空白的稿纸,耐心地守候他们的自我。因为,最终,这才是真正有价值的。

  伟大科学家和艺术家的传记影片层出不穷,这并非偶然。越来越多富于野心的导演在探索如何去忠实地再现重要科学发现或杰作诞生的创造性过程。而且有人的确较为成功地刻画出了某些类型的科学劳作。实验室、各式各样的器械、精密的机器重现于眼前:这样的场景能在短时间内吸引住观众的注意力。这些充满变数的时刻—— 进行了上千次的实验,每一次都作了微小的改进,最终能否达到预期的成果?—— 是富于戏剧性的。关于画家的影片可以拍得引人入胜,它再现一幅名画成形的每一个阶段,从最初的铅笔线条到最后一笔油彩。音乐则可以弥漫于关于作曲家的影片中:从响起于音乐家耳内的旋律的最初几个音节,到最终融汇成一首成熟的交响乐作品。当然,这些都显得十分幼稚,并未诠释灵魂中一般被称为灵感的奇异状态。但至少在视听上满足了观众。

  诗人是糟糕的,他们的作品无法呈现为影像,这令人绝望。一个人坐在桌前,或躺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墙壁或天花板。这个人时不时地写下六七行诗句,一刻钟后,又划掉其中一行,然后又过去了一小时,其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谁有耐心观看这样的场面?

  我刚才提到了灵感。被问及何谓灵感以及灵感是否真的存在时,当代诗人总是闪烁其词。这不是说,他们从未感受到这种内在力量的庇佑,而只是很难向别人解释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情。

  有时,我被问及灵感,也故意回避。不过,现在我可以回答:灵感并不是诗人或艺术家的特权。现在、过去和将来,灵感总会光顾某个群体的人。那些自觉地选择自己的职业并以爱与想象去完成工作的人都属于这个群体。也许包括医生、教师、园丁——我可以列出上百种其他职业。只要能够从中不断发现新的挑战,他们的工作就是一场持续的冒险。困难与挫败从来不会抑制他们的好奇。一大堆新的疑惑会从他们业已解决的问题中涌现出来。不论灵感是什么,它总是诞生于持续的“我不知道”。

  这样的人并不多。地球上的大多数居民只是为了应付生存而工作。他们工作,因为这是必须的。他们选择这种或那种职业,并非出于热情;生存环境替他们作出了选择。他们之所以珍惜令人厌恶的工作,无聊的工作,仅仅因为别人甚至连这样的工作也无法获取—— 这是人类最残酷的不幸之一。而且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未来诸世纪中,这一情形会有所好转。

  因此,尽管我否认诗人对灵感的垄断,我依然将他们列入为数不多的幸运的选民。

  关于这点,我的听众中肯定会有人产生疑问。形形色色的虐待狂、专制者、狂热分子和蛊惑家借助一些大肆宣扬的口号去追逐权力。他们也热爱自己的工作,并以富于创造性的狂热履行自己的职责。是的,的确如此,然而,他们“知道”一切。他们知道的东西足够使他们一劳永逸。他们并不试图揭示其他事物,这会削弱他们论辩的力量。然而,任何知识如果不能引发新的疑惑,就会迅速枯萎:它无法保存维持存在所需的温度。我们可以从古代和现代历史里看到,在最极端的情形中,这样的知识将对社会构成致命的威胁。

  因此,我才如此重视“我不知道”这句话。这句话虽然短小,却具有坚实的翅膀。它拓展我们的生活,使之容纳于我们的内在空间,以及渺小地球悬浮其中的浩瀚外空。如果牛顿从未对自己说“我不知道”,那小果园中的苹果将只是像冰雹一样掉落在地,他顶多会弯腰将它们捡起,开心地大口吃起来。如果我的同胞居里夫人从未对自己说“我不知道”,她可能会成为某所私立高中的化学教师,教导那些来自富贵家庭的年轻女孩,在这份也可以说十分尊贵的职业中终其一生。但是,她一直对自己说“我不知道”,这句话引领她两次来到斯德哥尔摩,在这里,那些永不止步、不断追寻的灵魂不时被授予诺贝尔奖。

  诗人,真正的诗人,也必须不断说“我不知道”。每一首诗都在努力回答这句话,但当稿纸被打上最后一个句点时,诗人就变得犹豫,开始领悟到,这个看似别致的答案纯粹是权宜之计,绝对不充分。于是,诗人永远在尝试,而这些并不自我满意的连续成果迟早会被文学史家们用大纸夹夹在一起,并命名为“作品全集”。

  有时,我梦想置身于一些不可能成真的情境。例如,我无所畏惧地想象,我有幸与悲叹人类一切劳碌皆为虚空的《传道书》作者一起交谈。我深深地向他鞠躬,因为他是最伟大的诗人之一,至少对我而言。随后我抓住他的手。“太阳底下并无新事物”,这是你写过的,传道者。但是,你自己是太阳底下诞生的新人。你创作的诗歌也是太阳底下的新事物,因为在你之前无人能写下这样的诗。而你的全部读者也是太阳底下的新人,因为那些生活于你之前的人无法读到它们。你坐在丝柏之下,这株丝柏自创世以来从未生长。它和其他相似的丝柏一样来到世上,却并非完全相同。

  传道者,我还想问你,此刻,你还想在太阳底下创造哪些新事物?将你表述过的思想进一步增补?或者,如今可能想反驳你的部分观点?在你的早期作品中,你提到欢愉—— 如果它稍纵即逝,又怎么办?于是,你关于太阳底下并无新鲜事物的诗也许会是有关欢愉的?你是否做过笔记,打过草稿?我不信你会说:“我已写下一切,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补充了。”世上没有一位诗人会说这样的话,更何况像你这样的伟大诗人。

  世界—— 无论我们会怎么想,当我们被它的广博和自身的无能所惊吓,或者愤恨于它对人类、动物、甚至植物(我们为何如此确信植物不能感受疼痛)的苦难无动于衷;无论我们如何看待被星辰的光线所穿透的浩渺空间,这些星辰为我们正开始探索、早已死亡、依然死亡、我们一无所知的行星所环绕;无论我们如何看待这座无法测量的剧场,我们已经预订了门票,然而这些门票的寿命短得可笑,被两个武断的日期所限制;无论我们是否能以其他方式看待这个世界——它如此令人惊异。

  但是,“令人惊异”是一个隐藏着逻辑陷阱的描述语。毕竟,令我们惊异的事物偏离了众所周知、举世公认的准则,偏离了我们习以为常的显见事物。但关键是,并不存在一个显见的世界。我们的惊异独自存在,并不以与其他事物的比较为基础。

  即便如此,在日常言谈中,我们不必停下来思考每一个词语,我们都在使用诸如“日常世界”“日常生活”“事件的日常轨迹”之类的短语。然而,在诗歌语言中,每一个词语都被权衡,绝无寻常或正常之物。没有一块石头或一朵石头之上的云是寻常的。没有一个白昼和白昼之后的夜晚是寻常的。总之,没有一个存在,没有任何人的存在是寻常的。

  看来,诗人将会一直拥有适合于他们的工作。

  维斯拉瓦·辛波斯卡

  1996年12月7日 斯德哥尔摩

  《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2》读后感(八):只是一些喜欢的、她的话,

  并非所有的死亡都源于爱情。

  ——谢幕休息

  以古老而纯洁的方式,

  望着生活,就像望着一系列失败的尝试。

  ——归鸟

  我的信念强烈、盲目,毫无根据。

  ——发现

  感谢你,我的心:

  我再次醒来,

  即使,是星期天,

  是休息日,

  你继续在我胸中跳动

  一如既往,超越于假期之上。

  ——星期天,与自己的心交谈

  我偏爱那些散漫的零

  我偏爱惦记着可能性,

  存在自有其理由。

  ——种种可能

  我比你活得更久,这已足够,

  足够我

  在远方苦苦地思念你。

  ——告别风景

  我醒来。睁开眼睛。

  我触摸这个世界,一个雕刻精美的画框。

  ——终于,记忆

  首先,我们的爱会死去,哎,

  两百年后,

  至少,我们会再次相遇。

  这一次,在剧院中,我们由一对

  喜剧演员扮演,

  他和她,公众喜爱的演员。

  ——喜剧演员

  生前栽于屋旁花园中的树

  仍在为他生长。

  ——伟人故居

  他们寄存的箱子并排在一起。

  有一个晚上,也许,他们做着相同的梦,

  到了早上,却不再清晰。

  ——一见钟情

  没有任何记忆的重负,

  他们游弋于事实之上。

  ——云

  我写作,在孤独的时刻,写一条微小的鱼,或两条,

  它们闪亮的鳞片,转瞬即逝,

  也许只是黑夜羞涩地眨了一下眼睛。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中

  成千上万张独一无二的脸,

  在一切时间中既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

  每张脸上都有一双不可复制的眼睛。

  活着,对这些一无所知,是如此轻易,

  如此感伤,如此无拘无束。

  ——人口普查

  我的王,是这个小丑

  将横卧于铁轨上。是这个小丑,不是我。

  ——影子

  爱吸引着我们,

  是的,但必须是

  兑现承诺的爱。

  ——事件的版本

  一边是喉咙,另一边是笑声,

  轻柔,稍纵即逝。

  深渊并没有切断我们,

  只是包围着我们。

  ——自断

  对于无形的门,

  转动门把是多么徒劳。

  当你到来,

  一切无从改变。

  ——谈论死亡,不带夸张

  《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2》读后感(九):发旺如树

  辛波丝卡的诗有一种轻盈的叛逆,她擅长在小事物上抖落出丰富和有趣 。比如圣经明明批评了无名的罗得妻子贪恋的回望和停留,辛波丝卡却辩护她也许是舍不得家里的一只银碗,这对于一个家庭主妇而言是多么正当。

  生活和诗,好像是两个又爱又恨的人,相融相和却不可避免地相扯相刺。

  而在辛波丝卡身上,很难看到这种张力,并不是现实和期望的裂隙不存在,而是诗人容纳了这种张力。对她而言,诗不是逃往远方的马,更像是菜园里的一把锄刀或桌上的一块纱布,又像是林子里一颗颗包着核的晶亮果实。

  她似乎没有野心去征服多么大的疆域和草原,她只是喜欢抽屉,去存放人们不断消失的回忆,和并不如意的生活。

  然而她的抽屉,可以放进一整片森林的幽邃和清心。

  《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2》读后感(十):对偶然的忠诚成就命运(by 诗人蓝蓝)

  蓝蓝(诗人)

  一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以低调著称,她拒绝了众多的采访,对家世和私人生活守口如瓶。米沃什曾说她诗中的“我”是一个“节制的我”,她的诗有一种“抽象的普遍性”。和美国“自白派”女诗人普拉斯不同,和激烈的茨维塔耶娃也不同,在她的《万物静默如谜》一书中,大多数诗歌理性克制,充满意象隐喻,自我的目光和思索隐退到她笔下的各种事物之中。如果把这些归结于当时东欧普遍存在的审查制度也未尝不可。但真如读者们认为的那样么?

  圣琼·佩斯有言:“人们说我晦涩,我却在光辉之中。”诗人们对当代诗歌形式的探索早已远远走在读者大众的阅读准备之前了。法国诗人勒内·夏尔如是,德语诗人保罗·策兰亦如是。相比较而言,辛波斯卡更为晓畅一些。读懂“晦涩”的诗,既需要很多的阅读训练,也需要亲历和经验,更需要想象力的参与。没有哪个诗人能在文字中把自己彻底屏蔽——或者说,一个诗人无法做到在诗句中完全掩藏自己。言为心声,诗歌宛如一面镜子,可照见诗人生活和感受中最为隐秘的情感波动,尽管在某些时刻,诗人也在想象中生活,并对此进行比现实更为真实的描述。

  拿到辛波斯卡的诗集《我曾这样寂寞地生活》时,一瞬间还以为这是她《万物静默如谜》的另一个版本:风格相同的封面设计,腰封上一模一样的推荐语。只是封面上一个小小的“2”字提醒我:这是同一出版社出版的她的第二册汉语译诗集。这本诗集与第一本最大的不同在于,这是一本更多地书写自我情感的诗集,她的许多脍炙人口的“社会性”作品,大多收录在《万物静默如谜》中了,但我对后一本更感兴趣,盖因它更多地触及到女诗人不愿意昭示于人的感情生活——那些褶皱、沟坎,那些隐秘的、存在过和不曾存在的但的确发生了的诗人的生活。

  ——为什么这么说呢?在《火车站》一诗中,辛波斯卡描写了一次情人的约会:在N城火车站,一列刚抵达的火车停靠在第三站台,一个手提箱被拿走了,“但那不是我的”,“几个女人占据了我的位置”,而一个男人朝人群中的一个女人奔去,他们拥抱、接吻,但“并不以我们的嘴唇”。这场约会“超出了我们存在所触及的范围。发生于或者存在的失乐园中。”

  由于“我”的缺席,而“你”也未来,但是诗中的“他们”去了,相会,紧紧拥抱在一起,确认彼此的存在,就在N城熙熙攘攘的生活中。这次不存在的约会,在诗人的诗中发生了,或者说,这是一次没有被允许的相约,但诗人在文字里让它实现。她像美国诗人狄金森那样有力地扭转了可见的现实,在诗歌中建立一个新的时空,以盛放现实中不被容纳的情感——它诞生,存在,继续生活,一直到我们读到这首诗的时候,一直延续到我们之后的时间。这种对现实“扭断脖子”的力量,在少数几个拥有强大想象力和表达力的女诗人那里并不鲜见,譬如萨福,譬如狄金森、米斯特拉尔,又譬如冒烟的茨维塔耶娃和静静燃烧的索德格朗。

  二

  人们从对辛波斯卡一般性的介绍中可知,她有过两次婚姻,终生未育。她的第一段婚姻并不圆满,只维持了六年时间。她和第二个丈夫、作家科内尔内·费利波维奇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尽管有关第一段婚姻破裂的原因几乎没见到过有文字记述,但未必不能从她的诗歌中看到某些端倪。譬如在《我太近了》这首诗中,她描写了一个在婚姻中被丈夫漠视的妻子的形象:即使她躺在他的怀中,也“不会被梦见”,而一个只和他见过一面的女引座员,也比那位妻子更为亲近。事情就这样发生——“由于她,此刻,一道峡谷在他体内生长”,婚姻的裂缝不可避免地出现。诗中的“我”抱怨着自己曾是一株桦树,一只蜥蜴,却惟独没有作为一个女人被丈夫看见。这一遭受漠视的抱怨,在《醉酒》一诗中延续着:椅子、酒杯,都在跟前,唯有“我”是虚构的,是不存在的。“我”甚至认为连出自亚当肋骨的夏娃、诞生在泡沫中的维纳斯和从朱庇特大脑里生下的密涅瓦都比自己更真实——

  当他不看我

  我努力追寻我在墙上的

  幻觉。我看到一枚钉子

  一幅画挂着,一如既往。

  看,就是给被看之人一个容身之地。不看一个人,就是否认他的存在。人间许多不幸的婚姻,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都有这样的情形发生。继而,在辛波斯卡《笑声》一诗中,“我”的抱怨开始升级:“我”对那个年轻女子从一开始的容忍(“我将给她更多:去看一场演出。/走开,此刻,我正忙)——为了使身边的这个男人继续拥抱“我”;到最后的忍无可忍——“你从哪儿来,最好回到哪里去”;以及近乎诅咒的“不要一直注视我,/你的眼睛睁得太大/宛如死者的双目”。

  有意思的是,这类充满嫉妒和怨恨的诗,阿赫玛托娃和茨维塔耶娃都写过,一点也不亚于辛波斯卡。作为一个遭受痛苦的女人,有权力发出愤怒的叫喊,而此后遇到真爱的女人们,或许要感谢此前的经历,若非如此,又怎能知道世间终究会有一个最适合她的爱人在等待着她呢?

  辛波斯卡广为流传的《一见钟情》就是写给她第二位丈夫科内尔内的一首情诗。一个偶然的相遇,改变了他们一生的命运,看似是偶然,却是一系列必然所造成:一个门把手,先前一个人的痕迹被另一个人覆盖;一个晚上,或许他们做着相同的梦——“他们如此惊异,多年来/机遇一直/摆弄着他们。……/每一个机遇/仅仅是续篇,/事件之书/总是从中途开始。”

  如何不感激世界万物在为这样一次相遇所做的千百年的准备?当他们携带着各自的过往认出对方熟悉的脸孔,他们便知道,相遇早已开始,从一阵风中,一道波浪上。一个人与世界发生的联系有多么广阔,她与爱人的联系就有多么广阔,换言之,一个人参与到事物之中的的感受能力有多么丰富,她拥有所爱之人内心和生命的部分就有多么完满。

  无可否认,一见钟情,有着它合乎情理的一面,那就是我们爱这个人身上让我们喜爱的东西,这是一场感情发生的启动力。但如何维持此后连绵而来的日常生活中的关系,却是真正的考验。它要求一见钟情从私我的势利中走出来,变为信仰,变为对自己的要求,变成对“信”的忠诚。译者胡桑博士在论述辛波斯卡因发表处女作诗歌的偶然因素,成就了她作为一个诗人的一生时说:“对偶然的忠诚才能成就命运,这也是辛波斯卡在诗中一再表现的主题。”自然,人们可以选择某个值得我们去爱的人忠贞地相守到死,却可悲地不能选择自己出生的时代和地域。

  三

  我曾在《反讽之神的女发言人》一文中,对辛波斯卡大量涉及历史和社会题材的诗做过评述。在这本《我曾这样寂寞生活》中,这一类的诗歌仍然占据了三分之一强。东欧的社会主义经验,被波兰诗人诸如米沃什、赫伯特、辛波斯卡等诗人令人信服地得以见证和书写。从没有哪个人能生活在纯粹的真空里,对政治的漠视,也是对政治的一种反抗。由于身处斯大林主义盛行的严酷时代,“我们国家的诗人,都戴着手套写诗”,由于不能选择生活的国度,所有人都被卷入意识形态的控制之下。

  我们都是时代之子,

  这是一个政治的时代……

  甚至,漫步林中

  你也是在政治的地面

  迈着政治的步子——

  在诗人笔下,连月亮也不再是纯粹的月亮(多么相似,我们也有过“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这种意识形态化的说法),而圆桌和方桌、蛋白质和原油,都被深深地打上了政治的烙印。在《自杀者的房间》里,逝者生前的屋子里即使有基督和佛陀的塑像,即使有唱片、小号,以及在荷马的书卷里开始返回故乡的奥德修斯,也没有能够挽回一个生命走向死亡。辛波斯卡借助历史真实事件,影射着彼时的波兰令人压抑的气氛。《卡珊德拉》一诗,就是对于预言者在疯狂的世界必遭失败的命运、但却最终胜利的描述。而写“二战”时波兰南部《雅沃斯附近的饥饿营》、写死于1944年华沙起义的年轻诗人巴琴斯基的《盛大的白昼》,以及用死人的头发织地毯的《无辜》等诗,都无比沉重地还原着历史的真相,这些诗中,讥讽的成分减少了,而在她的爱情诗里更是踪影皆无——谁能边哭泣边做鬼脸呢?

  辛波斯卡像很多欧洲诗人一样,从古希腊罗马神话和《圣经》里挖掘出大量的精神素材。《特洛伊城的片刻》、《亚特兰蒂斯》、《罗德之妻》、《拉撒路去散步》等诗篇,无一例外都在折射着诗人所处当下现实的境遇,尤其是《罗德之妻》这首诗,将“偷偷逃走”的罗德一家人的愧疚之情、对即将被上帝毁灭的索多玛全城百姓和一切生命的怜悯,都给予了令人震撼的抒写。她对数字精确的使用,在诗集里也比比皆是:二乘二,下午五点钟、三把椅子、七头大象等等,在《π》这首诗里更是登峰造极:3.1415926……这一系列圆周率的数字排列,被诗人安排在墙壁、树叶、鸟巢之中,乃至升上天空,穿越云层,以致无穷。她的《在赫拉克利特的河中》,对赫拉克利特“一个人无法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的名言,做出了满含社会学意味的反映——河里的鱼儿与人类社会一样,到处充满了吞噬、贪婪、霸权,但依然也会有爱,而诗人则是那条最独特的鱼儿,在书写另外一条或者两条微小的鱼儿。

  《赞美诗》这首诗,我看做是诗人对于国家、民族、宗教等一切既能聚集人们同时又将他们隔离开来的可怕的抽象之物的看法。在这首诗中,一切国界和边界都在消失——来去自由的鸟儿、云朵、昆虫、被风刮走的树叶、电波和雾,都在嘲笑着只有人类才会有的画地为牢的愚蠢。对这些事物的赞美,就是对独裁、狭隘的和极端的意识形态的反抗。辛波斯卡以她独特的表达,实践着“我致力于创造一个世界”的信念,也至终不渝地保持了对“偶然”使她成为一个诗人这一命运的忠诚。她是如此渴望在这个每天有人死去、有人诞生的世界里——

  剩下的唯有巴赫的赋格,在锯琴上被弹奏,为那一时刻。

  发表于《晶报》

评价:

[匿名评论]登录注册

评论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