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地球最后的夜晚》,我像是在读一首诗。
2015 年夏天,我在电影院一个比较昏暗的角落墙上,看见一张海报,上面写着《路边野餐》。
对于海报上的信息,无论是这部电影,还是导演的名字,我都一无所知。
但是我喜欢这个名字,以及这张海报。
于是在这部电影公映的第二天,我和朋友跨越了半个广州市,去到一家有些偏僻的电影院,观看了这部电影。
那是当天《路边野餐》在这个电影院唯一的一场放映。影厅很小,加上我们俩,观众一共五个人。
荧幕上的画面,色调稍稍带绿,剪辑破碎杂乱,演员的表演生涩粗糙,夹带乡音的诗歌独白以及长达 40 分钟的长镜头,让人似懂非懂。
电影放映结束,影厅灯光亮起后,我昏昏欲睡地从座位站起来,却发现,在场的其他四个人,眼神里不约而同地闪烁着某种类似于朝圣的光芒,好像在看着某样宝物。
那是我第一次,认识毕赣这个名字。
三年后,在毕赣新作的海报里,他名字周围,出现了汤唯绝美的墨绿色背影,以及一个跟《路边野餐》同样浪漫的片名——《地球最后的夜晚》。
《路边野餐》像是道上偶遇的一块奇石,让当时的我知道原来还有电影可以长这样。
我更喜欢《地球最后的夜晚》。
跨年夜的晚上,有很多朋友在开头的几十分钟内就没有兴趣再看下去了。
在这里,我想讲讲《地球最后的夜晚》的故事。它分为两个部分,2D 部分是现实,3D 部分是梦境。
现实部分有两条时间线,分别是十二年后和十二年前。
这两条时间线相互交叉,比较直观的区分方式是:黄觉饰演的主角罗紘武头发泛白的片段就是十二年后,当他头发是全黑的时候,就是十二年前。
而除去 3D 部分,有万绮雯出现的片段,全部都是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罗紘武因为好友白猫的死,开始跟踪杀害白猫的凶手——地头老大左紘元(陈永忠饰)——的情人,即万绮雯。
然后,他们相爱了。
罗紘武最后为了万绮雯,杀死了左紘元,但万绮雯却就此失踪了。
十二年后,因为父亲去世而重返凯里的罗紘武,忆起往事,开始找寻万绮雯。
而 3D 部分,是罗紘武在睡梦中,关于过往所有回忆的重构与游历。
影片中最打动我的情节,是在罗紘武的梦中,他遇到了一个举着火把的红发女人。
红发女人想跟一个卖蜂蜜的男人离开凯里,罗紘武帮助了红发女人,让她得以坐上男人的车。
在红发女人要走之前,罗紘武想要送给女人一个苹果。
我猜,这个女人,是罗紘武在自己梦里想象出来的母亲。因为在现实中,罗紘武曾经猜想,如果他的妈妈会染头发的话,应该会把头发染成红色。
这个猜想让我在听到这句话时,鼻子略微地酸了一下。
罗紘武在很小的时候就和母亲失散了,而当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头发泛白的大汉时,他终于在梦里完成了和母亲的告别。
红发女人最后把自己的手表送给了罗紘武,然后,罗紘武又把这块手表,转赠给了一个叫做凯珍的女人。
凯珍告诉他,手表代表着永远。而凯珍收到手表之后,回赠给他一束烟花。
和母亲的分离给了他一辈子的执念,于是他爱上了那个和母亲长得很像的万绮雯。万绮雯拿走了他永远的想念,最后只回赠他短暂的花火。
当罗紘武若有所思地说:“怎么可以随便送别人烟花呢?烟花是短暂的意思。”我的鼻子,又稍微地酸了一酸。
毕赣除了是一名导演,还是一名诗人。
他身边的人曾经说,如果毕赣不做电影去写诗的话,估计应该还是比做电影好。
无论是剪辑、时间线、情节或者是对白、构图和场景,毕赣作品中的每个环节都显得支离破碎,像极了诗人微醺过后红着脸,半闭着眼睛的喃喃自语。
“你在你的影片当中不断地破坏时间的线性存在,而且在你试图在表现时间的不均质,或快或慢,或完全停滞的,或者逆转倒流。你表达的世界,和我们通常的理解相当不同。”
当这样光怪陆离得像诗一样的世界,在昏暗寂静的放映厅中缓缓向我铺张开来时,我好像真的跟着罗紘武,做了一场浪漫至极的梦。
当我兴奋地向朋友说我爱这部电影时,朋友反问我,它给你什么感觉?
出于编辑的自我修养,我竭尽全力想给他一个具象的答案。但思考良久之后,我只能这样回答他:
“感觉有一股情绪一直在萦绕。
眼睛一直濒临在流泪和不流泪的边缘,但我无法告诉你,我具体感受到了什么。”
因为极其成功的营销策略,《地球最后的夜晚》在很早之前就饱受主流市场的期待。
无数的年轻情侣们,翘首以盼着,在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于《地球最后的夜晚》的片尾字幕前,深情地“一吻跨年”。
然而,当影片正式上映后,各大社交媒体上,关于这部电影的争议也像它之前所受到的期待一样,迅速膨胀。
大家直呼无聊、催眠,许多人没撑过半个小时就退场,甚至还有人在电影院里看起了各大卫视的跨年演唱会直播。
当风格小众的艺术电影获得了资本支持,并通过成功的营销策略引起了主流市场的广泛注意。这是一件好事吗?
我开始担心,这会不会让其他具有强烈个人风格的导演因此感到惧怕,不敢、也不再愿意把自己的作品呈现在最主流的大众面前。
但我的看法是,如果大家都因此感到惧怕,那我们的流行文化和审美趣味,必将慢慢地趋向同质化。
《地球最后的夜晚》这一次走出小众文艺圈的举动,对于电影行业来说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
这两天也有读过很多诸如“艺术电影还是应该乖乖地走艺术院线”的言论。
如果有更多勇敢的人像毕赣一样,去挑战或者丰富主流的市场,对于我们这些普通的受众而言,将会是一件更幸运的事。
所以,也许大家难以接受自己把两个小时搭在这部昏昏沉沉的电影中,但依然希望我们都能够沉下心来讨论或批评,而不是纯粹的嘲讽和辱骂。
毕赣知道自己是不合时宜的。
在《十三邀》上,他和许知远谈到了电影的矛盾之处:
“刚开始崭新的时候,打开方式不对。但这就是矛盾的地方,电影就是要及时让大家看到。”
当许知远问他要怎么面对这个矛盾时,他说:“我没法面对。”
说话时的他,偶尔抽一口电子烟,语气谦卑,眼神笃定,好像闪烁着某种虔诚。
今天看完《地球最后的夜晚》后,我还没有缓过神来。
我呆坐在电影院中,直到字幕播放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