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比谁更狠

　　1

　　小升初最后一门考试结束，楚芳等在考场外，越过攒动的人头，搜索着儿子的身影。

　　彬彬出来了，边走边跟同学说着话，脸上还带着笑。她紧张地迎上去，“感觉怎么样？”

　　彬彬表情很轻松，“发挥正常，上实验中学应该没问题。”

　　楚芳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决定带儿子出去吃顿好的。几个月的备考，她和孩子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现在总算能好好放松一下了。

　　他们去了那家很贵的店，平时楚芳可没那么大方，这次却点了好几个招牌菜。不一会，大大小小的盘子就端上了桌，牛棒骨、烤鱼、大盘肚、果蔬大拌菜，还有一份甜品。

　　彬彬看着那甜品，脸色沉了下去——果然，楚芳抬起胳膊，朝门口招了招手。

　　老朱领着女儿小琪进来了，坐在他们对面，他堆起满脸的笑，“彬彬考完了？这阵子累坏了吧？今天叔叔请客，给你好好补补。”

　　彬彬不看他，也不搭腔。楚芳用脚轻轻踢了儿子一下，他却压根不理她，只盯着墙上的电视屏发呆。

　　场面有点尴尬。

　　楚芳赶紧把甜品往小琪跟前推了推，“专门给你点的，你最爱吃的蓝莓味。”

　　老朱也跟着转移了话题，“小琪，哥哥成绩可好了，你以后得跟哥哥好好学习。”

　　楚芳和老朱边吃边聊，俩孩子却吃得飞快，不一会就放下了筷子。跟着小琪坐不住了，她站起来，“爸爸，我想去买个盲盒，旁边就有个泡泡玛特。”

　　老朱有点犹豫，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楚芳赶紧扯了扯儿子，“让哥哥跟你去吧。”

　　彬彬瞪了他妈一眼，却还是站起了身。小琪赶紧跟在彬彬身后，脆生生地叫着哥哥。

　　楚芳还有点不敢相信，老朱冲她笑了笑，“我就说吧，小孩子就是闹闹小脾气，多接触接触就好了。”

　　他夹了一大块鱼，仔仔细细地挑完了刺，放进楚芳碗里，“你多吃点，最近都累瘦了。”

　　楚芳心里一暖，她平时都是替儿子挑鱼刺，这几年，还真没人这么宠过她。

　　他俩这边浓情蜜意地，还没享受一会，外面就传来了小琪尖锐的哭叫声。

　　2

　　老朱率先冲了出去。

　　原来，小琪开到了个最新款的茉莉。她高兴极了，想拿给哥哥看。彬彬却一把夺过去，三下两下就把那个小人的头给弄坏了。这一下可把小琪给惹急了眼，想扑上去抢回来。彬彬躲开她，摊开掌心的东西，扔进了垃圾筒。

　　老朱拉住了又哭又叫的小琪，小琪急得狠狠踢了她爸一脚，哭着跑了出去。

　　楚芳看着彬彬，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彬彬，你怎么这么对妹妹，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彬彬一脸的淡定，“我不想做任何人的哥哥，也不想有个斜眼的后爸。你这么想再婚，还要儿子干什么？”

　　扔下这几句话，他就扭身走了。楚芳则当场噎住，扬起的巴掌始终没落下来。

　　楚芳跟前夫离婚两年多了。前夫人长得好，脑子活，一张嘴能说会道，身边从没少过不清不楚的女人。开始楚芳接受不了，也哭过闹过，但前夫那张嘴特别擅长给她洗脑，每次都会让她觉得是自己无理取闹了。

　　就这样，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机会，反而让他变本加厉地来伤害自己。她想尽办法把钱都抓在手里，他本事更大，总有女人愿意倒贴。

　　那几年，他们在离婚与和好之间反反复复。有一回她实在被逼急了，发了疯一般，拿了刀要与他同归于尽。前夫看着两人身上的血，也知道怕了，发誓再也不会背叛她，但惊险过后，他却依然没有断了在外面拈三搞四。

　　清醒过来时，楚芳有点后怕，他们都死了儿子怎么办。

　　从此，她对前夫彻底死了心，断绝了所有执念，提出了离婚。前夫不同意离婚，各种花招轮番上阵，忽而痛哭流涕，诅咒发誓；忽而露出狠相，以房子和儿子相威胁。

　　3

　　楚芳连死都死过了，什么也不在乎了，她什么也不想要，嫁给他的这些年，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

　　彬彬是她一手带大的，心自然是向着她的，前夫连嘲带讽，“傻小子，你以为你亲妈很愿意要你吗？她想再婚的时候，就会觉得你是个累赘了。”

　　不管爸爸怎么说，彬彬就是死活要跟着妈妈。在这场婚姻里，伤透的了心的楚芳，儿子是她唯一的慰藉。她大哭了一顿，决定自己要好好把彬彬养大，从此再也不嫁人了。

　　离完婚的楚芳像活生生从自己身上剜掉了一块肉，从里到外都是空洞洞，血淋淋的。直到遇到老朱，她心里的那个洞才一点点填补起来。

　　老朱其貌不扬，左眼还有点斜。他老婆前几年病死了，一个人带着个闺女，日子过得磕磕绊绊。

　　楚芳到了二婚才明白，什么长相，工作，条件，统统都是虚的，男人真心实意地对你好才是最重要的。老朱踏实，憨厚，体贴，温暖，让楚芳慢慢忘了自己当初咬着牙说这辈子都不会再婚的誓言。

　　楚芳先接触了老朱的闺女小琪。

　　小琪很小没了妈，看人的眼神都是怯生生的，却并不排斥她，很愿意跟她亲近。这让楚芳的顾虑又打消了几分，等她觉得一切都差不多了，才跟儿子摊了牌。

　　可她万万没想到，一向站在她这边的彬彬，反应会那么大。

　　老朱劝她，十几岁的男孩子，正是叛逆的时候，彬彬又面临小升初的压力，就先别提这事了。楚芳很满意老朱的体贴，这事也就暂且放下不提，先尽心尽力地伺候孩子备考。

　　这不，等彬彬一考完，楚芳就想着先让两家人多接触接触，却没想到彬彬的表现太过分了。

　　她看着老朱父女俩离开的背影，越想越气，她得好好教育一下这个孩子了。

　　3

　　那天晚上，楚芳没打没骂，她拿出最大的耐心和诚意，跟儿子回忆了一堆往事。

　　彬彬小时候很乖，性子也温和，哪怕被人欺负了，他也转头就忘了，还乐呵呵地把玩具给人家玩。那会他们夫妻还很恩爱，一家三口经常去公园里喂鸽子，坐摩天轮。说到这些，她脸上带着笑，神情很是温柔。

　　后来，他们家渐渐变了样。前夫的那些卑劣行径，楚芳从没刻意跟彬彬提过。她就算跟前夫哭闹、拼命，也是尽量避开儿子。她知道儿子跟爸爸很亲，她不想因为前夫的不耻，破坏他们父子感情，那会影响孩子的心理健康。

　　“过得真快，我的彬彬都12岁了，个子已经比妈妈高了。”她摸着儿子的头，“彬彬，因为有你，但凡有点办法，我都会将就着不离婚。但是，我跟你爸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事情都过去那么久，我们不可能再复合了。”

　　楚芳一直怀疑，彬彬的恶劣表现是因为前夫在背后使了坏，他让孩子以为，他们还有复合的可能。要不然，以彬彬这孩子的本性，他干不出那种事情。

　　彬彬就那么听着，不说话，也不抬眼看她。

　　看他这个油盐不进的态度，楚芳有点气，不得不提高音量，郑重表明她的态度，“坦白说，我以后结不结婚，或者说，会不会和你朱叔叔结婚，都是我自己的事。但我也很想尊重你的意见，如果能得到你的理解，妈妈会更欣慰。

　　“你长大了，会有自己的生活，妈妈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你要是愿意，以后就会多一个疼你的叔叔，还有一个很崇拜你，愿意跟在你身后的妹妹。你要是不愿意呢，上中学以后，你可以选择住宿，一个月回家一次，眼不见心不烦。”

　　“这件事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但都不会影响我的决定。因为，这是我自己的事。”

　　彬彬还是面色平静，毫无波澜。

　　楚芳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她只希望，他能把她的话听进心里，好好消化。可第二天一早，楚芳却发现彬彬没在屋里，手机也没带。

　　她以为他出去跑步了，等了半天，早饭都凉透了，人也没回来。

　　她打了一圈电话，问了他平时一起玩的同学，都说没见过他，这才意识到，彬彬这是，离家出走了？

　　4

　　楚芳又急又怕，慌乱地报了警。

　　查监控的时候发现，彬彬一大早骑着单车，一路向西，出了城，去了西郊。顺着那条路线，一直到了西郊水库。楚芳在水边草丛里发现了一件黄色的外套，是彬彬的。她一下子傻了，两条腿再也撑不住了，瘫坐在地。她张着嘴想喊儿子的名字，却什么声音也喊不出来，眼泪哗一下就流了出来。

　　大家都慌了，下水的，找船的，场面乱成一团。楚芳边哭边看着眼前又阔又平的水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是彬彬有个三长两短的，她也不活了。

　　可一个小时后，救援人员的打捞毫无进展。这时有人发现芦苇后面闪出一个人影。

　　是彬彬，他前面那番动作，估计只是为了吓吓他妈，现在看到场面闹这么大，连警察都来了，他只好讪讪地走了出来。

　　民警把彬彬批评教育了一顿，就让楚芳带他回了家。

　　一路上，娘儿俩谁也没说话，回家后，各自回了屋。

　　楚芳想，这或许是报应吧，自己当年就是这么对待爸妈的。

　　当初，她一门心思地喜欢上了前夫。他长得好，又会说话，跟他在一起每天都很开心。偏偏她爸妈死活不同意，说那小子就是个混混，跟着他没好日子过。

　　那时，她陷在爱情里，哪里听得进去？她在一个深夜，趁父母睡着，义无反顾地跳出后窗，跟那人私奔了。等生米做成了熟饭，他们才功德圆满地回了家。事已至此，她爸妈再反对也没有办法了。

　　她离家出走的那些日子，父母联系不上她，不知道她的死活，经历过怎样的煎熬？他们哭过没有？她爸有心脏病，有没有因此发作过？那时，她连想都没想过这些，她只沉浸在自己终于战胜了父母，达成所愿的喜悦里。

　　她如愿以偿地跟前夫结了婚，生下彬彬。后来，前夫劣迹斑斑，她忍辱负重，再三给他机会，其实也是不想在父母面前打了脸。

　　如今，楚芳终于摆脱掉那段噩梦，刻意忘掉过去的种种。彬彬的这波操作，让她又看到了十几年前的自己。

　　5

　　周末，楚芳和老朱安顿好孩子，俩人约了个会，就在他的那套老房子里。

　　这个看起来木讷的男人，还挺有情趣。屋里收拾得很整洁，桌上的花瓶里还插了一把新鲜的花。老朱做了几个小菜，还蒸了一锅暄腾腾的大白包子。皮薄，馅大，褶子细密，看着就好吃。她咬了一口，满嘴香得流油。

　　她又尝了尝那几道菜，惊叹于一个大男人能有这样的手艺。老朱却憨憨地笑笑，“小琪这孩子身体瘦弱，又不爱吃饭，我就得想着办法给她做点可口的。也没啥，做多了，味道就还凑合了。下回，我给你烙几张手抓饼尝尝，比外面卖的好吃。”

　　这样的场景，谈不上浪漫，却让楚芳有了久违的心动。两个想再婚的中年人，原来只是抱团取暖，互相扶携着过过日子，如今却有了谈恋爱的感觉。

　　楚芳走的时候，老朱给她带了几个肉包子，说让彬彬尝尝。她回到家，也没刻意说去了老朱那儿。估计彬彬知道这些东西是谁做的，但他也没抗拒，拿着包子就吃起来，还说挺好吃的。

　　慢慢的，楚芳和老朱的周末约会就成了惯例，只是，每次分手的时候，越来越困难。每次老朱都抱着楚芳久久不愿意撒手，“真想我们能天天这么在一起。”

　　楚芳劝他，“咱俩这样像不像那种周末出来偷情的？这样挺好的，真的天天住一块了，可能就没这么稀罕了。”

　　“那等孩子长大了，我们就天天住在一起。”

　　“就这么说定了。”

　　他们把这个约定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这么幸福的周末约会， 这样一个“等孩子大了就在一起”的约定，楚芳自己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或许，等孩子懂事的时候，双方的老人就老了，到那时，再想两家合一家，麻烦和阻碍可能会更多。

　　但目前，他们没有更好的办法。虽说再婚是自己的事，但这次，楚芳不敢再像当年那样飞蛾扑火，率性而为了。

　　如果她执意和老朱结婚，还不知道彬彬会干出什么事，这个险，哪个当亲妈的都不想冒。

　　她做女儿时，敢以那样的方式对待父母。她现在做了母亲，却不敢不顾虑儿子的反应。

　　这孩子的心哪，永远比大人狠。

　　十几年前的自己是如此，如今的彬彬还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