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后，他仍想控制她。

　　1，

　　徐庆阳是突然之间发达的。

　　他做外贸，前些年生意不好不坏，每年赚个百把万没什么问题。赶上疫情，国内稍微稳定一点时，他倒腾口罩出口，一年赚了大几千万。

　　他马上把钱投进股市。一年前他买过一支新能源汽车的美股，大赚特赚。

　　富贵易妻是一种本能。他决定跟小三儿结婚。

　　徐庆阳觉得严格来讲自己不算“易妻”，他和刘柳五年前就打了离婚证，为了多买两套房。后来没再办结婚证，是嫌麻烦。反正他们感情一直不怎么好，徐庆阳不喜欢回家，刘柳嫌婚姻没质量，从拿到离婚证开始，他们都已经心猿意马。

　　赚到大钱后，小三逼婚，徐庆阳便跟刘柳坦白了。

　　刘柳没发脾气，早知道有这一天。她只问财产怎么分配。他说钱都在股市里，现在不是拿出来的好时机，要不然给你三套房，也价值千万。

　　刘柳喜欢房子，觉得房子比股票靠谱。徐庆阳又说儿子的抚养权也不必改了，当初“假离婚”时抚养权是归在他名下的，他说她愿意带就继续带，他负责一切费用另外每月给她一万块钱。

　　刘柳觉得也行，抚养权在谁手里都无所谓，孩子已经12岁，除了亲爹亲妈谁也养不熟。

　　于是刘柳在他提出的条件上讨价还价了一会儿，多挣回来几十万现金，同意离婚。孩子抚养权还是归他，她带。

　　2，

　　没想到离婚也是她事业的分水岭。

　　离婚后徐庆阳一直走财运，刘柳却被迫离职。她在一家尖端酒店做财务，旗下所有的酒店都建在风景区内，本来以为挺过半年就会迎来疯狂反弹，结果并没有。疫情没完没了。

　　离职后刘柳日子过得很窘，得靠徐庆阳每月那一万块的接济。卖房子？她舍不得，她就是传说中的鳝鱼篓子——只进不出。三套房子自住一套，另两套出租，每个月可收租子七千块。再加上徐庆阳的补给，差不多了。

　　日子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要说恨他，没那么严重。只是意难平。

　　她一直觉得这个“意难平”自己可以消化。

　　直到有一天。

　　刘柳遇到了徐庆阳的一个朋友，那人说：“我听说你们的事了，哎呀你怎么这么傻同意离婚？”

　　刘柳不吱声，心想，离婚证早打了，两人也早就离心，硬拴着他没意义。徐庆阳这些年对家一点留恋都没有，夜里不回来连个招呼都不打，她若是抗议，俩人就吵架。哪个女的愿意要这样的婚姻。

　　那朋友又说，你知道吗，徐庆阳在XX苑又买了一套600平的房子，两千多万呢，他现在日子可真是逍遥，对了，他老婆还怀孕了。

　　刘柳惊呆了一下。

　　他又要有孩子了？！

　　那一瞬间她发现，要不要这个男人她是无所谓的，但是要不要这个男人的钱她很有所谓；儿子将来能分得多少遗产，她更有所谓。

　　可是他的现老婆居然要生孩子！那岂不是将来落到她儿子名下的财产要被人瓜分？

　　刘柳同意离婚时，徐庆阳的财产并没有多到这么可怕，她还一直以为两人是平等的。原来并不平等，他一直在积累财富，而她一直在消耗内存。

　　3，

　　星期六徐庆阳过来接儿子龙龙，龙龙作业没写完，徐庆阳就在客厅里等着，徐徐地抽烟。

　　刘柳厚着脸皮坐过去，手里两根针来来回回戳着，笨拙地勾一只毛袜子。

　　“你又有了？”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徐庆阳说：“嗯？”

　　“装什么装！”她没好气地笑笑。

　　徐庆阳不吭声，刘柳才不会让话题就此打住。她幽幽地说：“也是，人家年轻，又没生养过，肯定要再生一个小孩的呀，也许一个都不止呢。”

　　徐庆阳说：“又不影响你什么。”口气听起来没有耐心。

　　“怎么不影响？”刘柳把针线搁在腿上，“你问过儿子的想法吗？”

　　“老子生孩子还要问儿子的想法？”

　　刘柳说：“你少在我面前自称老子，你骂谁呢？！”

　　她在找茬。

　　徐庆阳又不吱声了，他把电视声音调大了一点。

　　“你能一视同仁吗？你不可能。‘靠老大，疼老幺’，这是几千年来老百姓总结出来的真理。”

　　徐庆阳轻蔑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充满不解，有一万句“你真滑稽”停留在两人之间。

　　她坐在那里，表情有些怪异，恨得要死又说不出来的憋涨使她脸色发红。暴风雨正在酝酿。

　　徐庆阳极力坚持着，像在参加耐力比赛。最后他恶狠狠地朝书房喊了一句：“龙龙，啥时候作业能写完？！”

　　儿子在书房里唧哝了一句，他俩都没听清在说啥。此时刘柳雷雨闪电都还没酝酿好，她放弃了发飙，凉了半截一样冷笑着说：“你怎么对得起龙龙哦。”

　　徐庆阳说：“尼玛。”

　　对她的不满都在这一句骂声里。他不给她机会反击。他立刻走到书房，去给龙龙辅导作业，一副父慈子爱的磁场。他的“不参战”使她的爆发力找不着点。

　　4，

　　刘柳开始每天夜里咒徐庆阳。

　　他凭什么越过越好，没有理由啊，他比别人帅吗，他比别人聪明吗，他比别人高尚吗？

　　他根本不配拥有现在的好生活，他老婆也不应该怀孕，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妻离子散上算什么？

　　刘柳主要咒那个胎儿。那孩子要是生下来，徐庆阳就算是中年得子，不知要宠成什么样。到时候龙龙怎么办？

　　有天她大学同学给她介绍对象，对方也是离异，孩子归女方，据说脾气很好。刘柳赌气似地去见了。男人长得笔挺，戴黑框眼镜，显得老实。他在一所中专教化学，收入不高言辞木讷，举手投足都很谦虚。

　　一来二去两人都觉得合适。

　　没有什么爱情，但是合适。

　　聊天聊到结婚，男方觉得没必要弄婚礼。这一点和刘柳的想法不谋而合。一把年纪了，再穿婚纱像什么话。再说头婚时她也领教过，什么“无论贫穷疾病都不分开”，全是狗屁。刘柳决定跟男人同居一段时间，合得来，就去扯证。

　　为了试探龙龙接不接受，刘柳故意和他一起带龙龙出去玩了两趟。龙龙对他不抵触。于是刘柳和他光明正大地同居了。

　　男人对龙龙很好，连她都不耐烦的手工作业，男人陪着龙龙做。

　　这天徐庆阳又来接龙龙，他打他电话手表叫他下楼。男人主动要送龙龙下去，就这样照了面。

　　徐庆阳一定是问过龙龙什么，一小时后他打电话来兴师问罪：“你要结婚了？”

　　刘柳说：“稀奇，咱们都已经离婚了，难道我谈个恋爱还要跟你汇报？关你啥事？”

　　徐庆阳说：“当然关我的事，要万一你们再生个小孩呢？”

　　“生小孩怎么了？”

　　“他那学校我打听了，就是个野鸡中专，什么年代了啊还有中专，教挖掘机还是教厨师？你忘了吗咱们那时候的中专，早就改成学院了，那现在的中专还能是什么？你想想，将来中专要到处找地方合并，他也就是个本科学历，能有什么出息？合并起来还能用他？”

　　“你在背后打听他？”

　　“打听他怎么了？我是为你好。”

　　“那我去嫁马云？世界上有几个马云？”

　　“我的意思是，”他努力摁住自己的情绪：“你要找也别找条件这么差的，要不然将来生个小孩，上个普通大学……你知道，咱儿子不管学习成绩好坏，将来肯定要送到国外去留学的……”

　　刘柳一下子明白了。

　　如果她和她对象再生个小孩，基本上算是普通人的小孩，给龙龙拖后腿的。龙龙要是有这样一个普通的弟弟或妹妹，长大后肯定能帮则帮，毕竟有血缘关系。而徐庆阳不愿意儿子帮任何人，他徐庆阳挣的钱，必须留给自己的血脉。

　　还有那三套房子，他也不想它们成为她再找另一半的砝码。他当时只是出于义气给了她，并没有料到后面的事。

　　刘柳说：“你老婆怀孕不怀孕我管不了，我跟别人怀不怀你还想管？”

　　徐庆阳认真地说：“我劝你三思。我随时可以把儿子接回来。”

　　他在威胁她。其实两人都知道，他想把儿子接过去不是那么容易的，如果“小三”同意，他早就接过去了。

　　刘柳用一声冷笑，掩盖了所有。

　　5，

　　事实上刘柳并不想再生孩子。

　　徐庆阳的那些话反倒成了激将，令她重新考虑这件事。

　　她和中专老师扯证的当晚，恩爱了一回。她摸着小肚子问：“要是有了……”

　　男人说：“这么容易吗？”

　　“我是说要是万一……”

　　“我和我前妻三年没避孕，才有了一个女儿。”

　　“现在要孩子确实不容易，我跟我前夫也是努力了两年。”

　　“现在咱们年龄又大了。”

　　刘柳惭愧地笑笑：“主要是我年龄大了。”

　　他们成功地把话题转移到年龄大了做什么事都力不从心上。等到刘柳反应过来“怀孩子”这件事已经被跳过时，她也明了他的心声，他并不想再要孩子，他们没法把一个新孩子养得优越。

　　她把男人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其实他和前妻就是因为孩子闹僵的，生了孩子后，前妻对他要求太高，觉得他应该下了班就带孩子，放下孩子就上班，半夜孩子哭他得第一时间爬起来冲奶粉、换尿布，如果等到孩子把她吵醒就是不爱她……等等等等。有了孩子之后，两个人天天吵架，再深的感情也能吵光。男人现在提到生孩子就怕。

　　刘柳又何尝不害怕。40岁了，龙龙念中学，生活优渥。再让她生一个孩子从头开始，还要去过钱的关，简直要了她的命。

　　6，

　　徐庆阳再来的时候刘柳已经新婚三个月。她待职在家，百无聊赖使她胖了一些。徐庆阳进来后没拿自己当外人，他坐在沙发上嗑瓜子，已经斑秃的他戴了一个假发套，头发密得杀气腾腾。他把瓜子皮在嘴里裹着，囫囵地问：“你们还准备要小孩吗？”

　　刘柳脸色喑哑，懒得搭理他。

　　他又说：“我的小孩掉了。”

　　刘柳大吃一惊，问他怎么掉的，他说可能是因为老婆吃了螃蟹，第二天就出血，到医院去，医生说已经掉了，得住几天医院清宫。他老婆天天哭，弄得他心情不好。他说他老婆从20多岁就有内膜息肉，做过一次宫腔镜的手术，但是特别容易复发，怀个孩子很不容易。

　　晚上刘柳老公加班，她在家煮了个火锅，和徐庆阳一起吃。白森森的水雾在两个人中间扭曲着，吃到后来他们就像隔着一片烟水渺茫的芦苇荡一样，有些微醺。徐庆阳说下次想怀孩子就没这么容易了，其实他知道他这个老婆就是冲着他的钱来的……但是冲着钱又有什么错呢，他也是冲着钱才懂得奋斗的。

　　他说人一辈子有一个孩子就足够了，有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都会把关系弄得太复杂。他希望他老婆能安心养病，以后有和没有，都靠天运。他说话时脸上非常疲惫，让她产生很深的幻觉，觉得在那一刻里拥有一切而又一无所有。

　　刘柳说龙龙很好很优秀。

　　徐庆阳说，是挺好的，他很懂事，也感谢你这么多年的悉心培养。

　　“其实我希望我老婆别再生，这样她就不会排斥龙龙，会拿他当亲生的看，我又何尝不希望一家人恩恩爱爱的在一起，我又何尝不害怕自己会偏一个向一个……可我老婆不是个省油的灯，我也不知道万一她把孩子生下来，会怎么排挤龙龙。”

　　刘柳完全被感动了，她的心灵隔着千山万水向他靠拢，她想在他那里大哭一场，她想说你看儿子是咱们的唯一和永恒。但是当她的目光和他认真对接时，却感受到他对生活的一种寒凉。

　　他脸上写着颗粒无收的荒芜。

　　刘柳又醒过来，她忽然感到，世界上无一人不自私，无论他们是什么关系。

　　而自私与自私，并不相通。

　　自私从不会使他们站在一起。

　　7，

　　刘柳和老公的房事，从来不用套，没有刻意避孕，也没有怀上过。她感叹，这年头，什么都是转基因，怕是人的基因也变了，怀不上喽。

　　老公说，是啊，他有一个还在联系的学生，才27岁就要去看不孕不育。

　　刘柳说你还想要吗？

　　老公说：“要了，养起来费劲；不要，又觉得两个人之间缺点什么。顺其自然罢。”

　　刘柳便说起前夫，他也真是混账，只希望他自己有，但她不能再有，以免将来成龙龙的累赘；她呢，年龄大了，不想再要，也不希望前夫再有。

　　老公说，你前夫要不要小孩，你也管不上他呀。

　　刘柳阴森地笑笑：“我是管不上他，但我可以咒他，上次咒他就起作用了。”

　　老公笑她幼稚，说反正他前妻是不会再生孩子的，生了也没法养，所以他不用考虑这个问题。“除非她找个有钱的男人，但是不可能，有钱的男人只想找年轻漂亮的女孩，她入不了围。”说完他脸上挂着一点庆幸。

　　黯淡的灯光中他们的心莫名靠近，苟且地相濡以沫、营养丰富。彼此的体息散发出一种玄妙的东西，酸馊含酣，质地类似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