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的尾巴
在两周时间内,我看到了难以数计的文学分析,关于张爱玲,关于王安忆。大部分看过就忘,因为要么是抒发情怀,要么是观点先行,总体上都可以归于寂寞。少部分文学评论是真有趣,有趣是因为其中提出了真问题。我读到一篇长文分析张爱玲的作品,结论是张爱玲的思想深度不足,看起来像是在反思人性,反思生活,但其实是沉溺于欲望与享乐,沉溺于沉迷与堕落,证据是她小说的结尾从来没有显示出人性之光,从来没有给读者以生活的希望。
文艺作品要不要一个光明的尾巴?我觉得这是一个真问题。至于说张爱玲强还是王安忆强,张爱玲被高估还是低估之类的问题都是话题,赛马场、足球场、电竞现场边的闲谈。首先说一下我的个人结论:
如果文艺作品出现了光明的结尾,要么是作家性格使然,他们就是那么看待生活的,就是那么看待人世的,于是就会有这样自然的流露。要么就是作家出于悲悯说了假话,因为作家之所以能成为作家,会比普通人更加敏感,感受也就更加丰富而细腻。在这种丰富和细腻的感受之下,对生活和人世的看法会比较偏向悲观虚无的那一方。
不是什么技巧,任何人长久地凝视任何实体,最终总是能看出虚无来,更不用说凝视变化和现象。所谓洞悉了人世的真相,但是依然保持对生活的热爱,讲的就是这种悲悯。生活如同一群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赶路,作家通过观察和思考,点亮了蜡烛照见周围的景物,发现大家正走在悬崖边的一条羊肠小道上,身边就是黑暗的深渊,前方也未必存在什么应许之地。在大惊之下,他迅速吹灭蜡烛,好让大家别看到周遭的一切,并且在定了定神之后,开始唱歌,给大家鼓气。我想,这大概就是“光明的尾巴”。
那么,作家是不是一定要拥有乐观的性格?作家是不是一定需要悲悯之心?好像并没有什么规定要必须如此。比如说写出《冷血》的卡波特,的确是好作品,但人也的确是真冷血,仿佛他内心的那一点点温情只够留给《圣诞忆旧录》完全没有余力继续支付其他作品的样子。
作家需要悲悯之心,这是一种道德期待。在这种期待下,作家其实就变成了某种人世间的守护者,世道人心的看护者,对于读者具有某种道德上的义务。如果仔细思考这种观点,会发现它带有非常古典的色彩。它对作家的期待,类似古代人们对祭司、神使、先知的的期待,一方面承认他们了解了某种真实,一方面认为他们了解真实本身存在着明确的目的,那就是保护大众。
在那样的古典视角下,任何一个人都不是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头顶的虚空中有无数天使或者神祇在俯视着他,在审视着他,在记录他的一举一动。在这虚空之中,存在着道德律令,无论是解释为神的旨意,或者是天道自身的意志,道德律令规定了一个人应该最大限度地去符合这种约束,这样才能得到幸福。所以,古典作品里一个人完成了自我蜕变或者道德救赎,就可以生活在永恒的幸福之中。而一个堕落的人在反叛和逃亡之后,虽然可以迎来短暂的成功,但最终还是会接受命运的惩罚。作家同样不能例外,他们的创作也要符合这种世界观,他们得在作品最后加上光明的尾巴。
但现代世界不是如此。星空之下,大地之上,没有任何东西存在,没有谁在空中俯视着自己,看护着自己。全心全意侍奉神祇,或者是全心全意符合天道,于是得到了永恒的幸福这件事情已经不成立了。诸神在群星间退隐消失,天道也被物理学所替代,人就是孤零零活在人世间。古典故事的结束,对于现代故事而言只是个开始。王子和公主结婚,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在古典故事里是个很好的结尾,但在现代故事里这是厌倦和纷争的开始,马上要揭示生活的真实就是一地鸡毛。
没有了神祇或者天道的奖励或者惩罚,人就得全靠着自己而存在。靠着自己而存在是一种巨大的自由,卸下了沉重的使命,从无数束缚中解脱出来,但是人又不得不面对空虚无聊,以及海量的无意义,这一次无人看护,无人陪伴,无人见证,自主选择,最后全然自我承受。时代变了,人们对世界的理解变了,作家也就变了。他们不再是人世间的看护者,他们的职责是解释这种真实,道出人们的真实处境,讲述关于这种处境下人们不同选择所带来的故事。如果可能的话,他们要从这种海量的无意义中努力寻求出一点意义来。比如说《老人与海》里那具雪白的马林鱼鱼骨,比如说在无尽的循环中马孔多的缓慢变化。但无论是茫茫大海,还是马孔多的雨都不再具备任何人格,海就是默然地无边无际,雨就是默然地不断降下。
所以,光明的尾巴更像是前现代作品的必需品。现代作品里变少了,不是作家道德堕落或者性格冷血,而是光明的尾巴所对应的那个世界已经消亡,人们活在一个自己照看自己的新世界里。说一位现代作家必须在作品里显示人性之光,必须给予读者生活的希望,与其是在重申作家的道德义务,不如说是表现自己对旧世界的缠绵难舍。世界当然已经变掉了,《悲惨世界》里的沙威就经历了这种变化,因此最终崩溃,而不是什么道德上的自我谴责。而到了《安静的美国人》时,甚至都没有一次祈祷,主人公就已经安排了暗夜中的伏杀。
中间有什么区别?人跪在地上侍奉诸天神祇的时候,他是臣属。等他站起身来,要做自己的主时,他就是自己的神。空虚、无聊、无意义,这是自己作为神才有的烦恼,就像是奥林匹亚山上的那帮醉鬼要伸手拨弄人间的战争一样。那么,他为什么要给自己一条光明的尾巴?
请你相信我: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一位作家生在现代,他的内心可能是古典的。当然,最好是一位古典的作家,竟然已经拥有了一颗现代的心,那么他的作品就可以穿越时光。所以,当我们讨论一名作家时,讨论一部作品,究竟是在哪一个层面上进行讨论?我们作为个人,当然有情感上的偏好。但是情感偏好解释不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为什么作家们慢慢都这么写,不那么写?这件事情是作家的偏好么?还是说作家们在人们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发现了世界和时代的变化,知道需要在自己笔下立即变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