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杀人了
引导语：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真的戳痛我们了，只因这就是身边的人，为此，那张报纸还被不少人收藏过。
1986年，我虚岁十一，大小子多大？
王家大院里的“大小子”自然姓王，一直叫小名，叫到最后把大名都给忘了。
那个院子里还有一家四兄弟，老大叫“狗剩子”，其下是“二驴子“、“三驴子”和“四驴子”。大小子和他们是堂兄弟，年龄和四驴子相仿，其上两个姐姐都嫁人了，底下还有个弟弟，和我姐姐同年。现在算算，他当时也就二十出头吧。
小镇盛产苹果，守着铁路，很富庶。我们就住在镇中心。十字小街，两边散落着医院、邮电所、俱乐部、副食商店……
都住大杂院，三两家，或四五家，拥挤，也热闹。当时的社会风气尚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们都很热心，也单纯善良。孩子也多，家家都三五个，大到上房揭瓦，小到蹒跚学步，都能玩到一起去。随便推开哪家的门，端起碗吃上一口，爬上炕猫上一觉，也是挺自然的事。大小子和四驴子这样的也是孩子，在大人们的眼里，尤其是在他们各自母亲的眼里。
大小子的母亲当时就很老态，面目慈祥，口音不是我们这边的。老太太很能干，人缘也好，谁家有个大事小情总抢在头里帮忙。就是命苦，丈夫早早就走了，她一个人拉扯着几个孩子，日子过得挺清苦。大小子的弟弟很懂事，曾搜罗一纸箱的小人书去火车站摆地摊出租，贴补家用。当时小站还有几列绿皮火车停靠，北上南下，都不准时，候车的人也是漫不经心，拣几本小人书，花上毛八分的能打发半天时间。有时我们也会凑过去翻看，当然不用花钱。相对于弟弟的瘦小枯干，大小子看上去仪表堂堂，用大人们的话讲，就是“牌面好”！听到这样的话老太太总是笑吟吟的，她的个子也不高，全家属大小子窜得最猛，又是长子，爱昵之情溢于言表。
印象中，大小子没做过什么事，就是那么游荡着，当时小镇青年好像都这样。
几部武打片引进后，尚武之风在民间蔓延开来。王家大院成了个据点，打打沙袋，摔摔跤，举举重，一群半大小子嬉闹着，夏夜里会折腾到很晚。大小子一准在场，相对于四驴子他们，他不够闹挺，却也不容忽视。出去茬架他也不会缺席，就算不出手，对方也会记住有这么一号，都感觉有点吃不透他，之后还挺犯怵。小镇青年也分帮分派，一言不合就约架也是常有的事。对，是约架，时间地点人数，一切按规矩来。通常是单挑，各自有助阵的，几下完事，也不恋战。有时大家刚围过来还没看清是谁跟谁呢就又散了，有次是亲眼所见，某个明明吃了亏，散去时嘴上还不服，道：等他回家就好遭罪了，刚刚被我一个“黑虎掏心”给掏中了！你看，都是有招式的，怎么看都不像是打架，更像是切磋。当真有谁一不小心将对方的鼻子怼冒血了，那就是天大的事了，有理也变无理，就等着回去挨自己老子一顿皮带吧。
那时经常放露天电影，四驴子和大小子他们会提前到场，用摆砖头和画圈的方式给街坊邻居们占地方，都是靠前和居中的好位置，只要占上了就没人敢动。他们虽调皮捣蛋，但也都知老知少，仁义着呢。83年严打，“流氓罪”的罪名很宽泛，周边村屯也逮起不少，可街面上这帮小子没一个折进去的，也随大伙儿追看公判和游街，很坦然。那是小镇的黄金年代，安静，祥和，人情味浓郁。直到1986年……
那是一起凶杀案，发生在邻镇，轰动一时。在这之前，方圆百里，好像从未发生过如此的恶性案件。
某夜月黑风高，一老头被人杀死在自家屋里，作案凶器就扔在现场，是一把斧头。案发地是间小瓦房，四周皆是这类破旧而逼仄的老屋，好像是某工厂的家属区吧，人口密集，火光很快惊动了邻居，是的，凶手临走时还放了一把火……
案子不难破。没过几天，公安就过来抓人了，大小子没有跑也没有躲，除了他自己，没人相信这是真的，都以为是抓错了人。他母亲更是顿足哭号，几乎昏厥过去。
大家这才知道，死的那个是大小子的老丈人。姑且叫做老丈人吧，其实连准老丈人都算不上。那个对象是大小子自己对的，好像是在看露天电影时搭上的。在当时“自由恋爱”还是件挺时髦的事，我们都看到过那个姑娘，长得挺好看的，大小子骑一破单车，后座驮着心爱的姑娘，很招摇，也很让人侧目。就有眼馋的，在一旁说风凉话：“成不了，根本就成不了！”也有年长的妇人凑在一起，交换一下意见后，也达成了某种共识：“可不是嘛，难啊。”
的确，现实明摆着，邻镇虽也不大，却属城镇。人家那边有几个像样的厂矿，街面上住着的都是工人，有工资，吃商品粮，户口本和这边的不一样。再看看大小子的家境，山上几棵果树，街边两间老屋，还得和老母和小弟挤住在一起，真的相差悬殊。后来得到证实了，姑娘的父亲还真就是国家职工，好像也是早年丧偶，就这么一个女儿，一直视为掌上明珠。从一开始老头就态度坚决，不同意，一百个不同意！两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才不会理会这些呢，很快就爱得天雷地火死去活来，到后来态度也很明确，一个是“非她不娶”，一个是“非他不嫁”……(友情文章 www.wenzhangba.com)
对于儿子的事，老母亲只能徒劳地叹叹气，搓搓手。
对于女儿的事，老父亲却一点不含糊，咆哮，幽禁，好像还对女儿动了手……
那晚，大小子是登门谈判的，还买了些下酒菜，他想陪未来老丈人喝一点，说点软乎话，求老人家收起大棒，放他们这对苦命鸳鸯一马。结果酒是喝了，酒劲也很快上来了，有些邪火一点就着，两人先是争吵，放狠话，紧接着就动上了手。当晚停电，烛影飘忽，杀气在暗地里浮动。斧子不是大小子带过来的，是屋子里原本就有的，被他顺手抄上了，很钝，无奈瞄向的是个脑壳，一下又一下，很重。据说现场很血腥，也许是余怒未消，或是为了毁尸灭迹，大小子随后又放了一把火。事实上，那把火并没有烧了房子，只是将墙角的一堆报纸给点燃了。
一年后，这起凶杀案上了本市的法制报。本市并非几十里外的县城，而是指辖制我们县那个大城市。记得用了一个整版，来龙去脉，跌宕起伏，写得很详尽，还配了图。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盛行的“法制故事”虽取自真实案例，但大多已没什么时效性，也有艺术加工的成分。那个年代，法制报和电视报最为老百姓们所喜闻乐见，传播快，覆盖面也广，厂矿学校包括私人都有订阅，由于父母都是老师，那一版报纸也曾出现在我们家。当时看得仔细，只是时隔多年，一些细枝末节早都忘得差不多了，想想，无非是延续传统的套路，先给你看犯罪分子是何其凶残狡猾，再展现我公安干警的机智与勇敢，抽丝剥茧，金盾出击，最后必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真的戳痛我们了，只因这就是身边的人，为此，那张报纸还被不少人收藏过。
事实上，这篇报道发布时，大小子早已伏法了。
判决前，他家老太太一直在外边奔走，到最后她都认为她家大小子是被冤枉的。那段时间，街坊四邻的心都紧缩成一团，从不相信到不敢相信再到不愿相信，跟着那一家人愁眉不展。有次，老太太蹒跚着回来了，人又瘦了一圈，蓬乱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老老少少的都出来了，有的走到近前拉拉她手抹着眼泪，有的手足无措地站在外围啧啧着，而她从头到尾就是哭诉，颤颤巍巍的，感觉来阵风都会把她吹倒。我的玩伴老孙家小四从人群中挤出来，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说，“大小子没事的，她妈妈说去给他找律师了……”“律师”这个词我从来没听过，小四也是道听途说的，以致发音走偏，怎么听都是“旅师”，而我的第一反应竟是军棋，“军师旅团营”嘛，官不小，感觉应该救得了他……
没过多久，老太太抱回了一盒骨灰。
从此，大小子委身在相框里，出现在他家的供桌上。据母亲讲，她见过大小子的遗书，是老太太特意拿给母亲看的，用圆珠笔写在一卷粗糙的卫生纸上，情真意切，催人泪下。母亲是教语文的，想象不出是怎样的文字让她潸然泪下，母亲还特意强调，大小子的字写得非常漂亮。现在想想，那会不会是别人代笔的呢？
属于小镇的黄金年代从此终结，不全是人们的印象病，也来自于心理感受，更是大环境使然。其后几年，各种奇事怪事腌臜事层出不穷，颠覆了人们的想象。凶杀案也时有发生，还多来自于家庭纠纷，夫妻反目，离婚不成，殃及家人，甚至连灭门的都有。慢慢的，也都见怪不怪了。
转过年，我们家就搬走了，搬到了镇郊。虽然离得远了，老街坊也没断了走动，逢端午节老太太还会过来帮我母亲包粽子，说起大小子，还是会泪水涟涟……
再到后来，他们一家人也搬走了，搬到了很远的地方。如今老太太早就过世了，据说大小子的两个姐姐过得很好，他的弟弟也很有出息，只是再也没有见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