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鬼的遗言

　　无家可归不是最难熬的，两天一餐才是要命的事情。八月份的最后那几个下午，李大海常蹲在公园的大树下抽着烟，他抬头看不到阳光，映入眼帘的只有遮天蔽日的树叶，那会儿正是夏天，要是树叶落下来，就到了秋天。二十六号的傍晚，半包烟壮了李大海的胆，他攥下一撮树叶装在口袋里，然后得意的走回家。他信誓旦旦，对自己的主意洋洋自得。他已经流落街头半个月，因为他已经成为穷光蛋组织的一员。他是个赌鬼，钱输得精光。他原来活的不错，有些经商头脑，做了点小生意，妻子贤惠，打理得也不坏，让他的左手带上了名牌手表，衬衫总是鲜艳亮丽，皮鞋也能在路上踏出清脆的声响。可这一切都在一个晚上一去不复返，飞到九霄云外，李大海懊恼不已。从天堂到地狱的感受令他无所适从。输透的那晚开始，许多烦心事涌进他的脑袋，每个烦恼都想要了他的命，可一旦饿意出现，所有的烦恼都被抛之脑后，这是人的本能，李大海活了三十多岁才明白这个道理。半个月来食不果腹的日子活活把他饿得瘦骨嶙峋。这季节挺热，晚上可以睡公园，河边，还有黑网吧，穷光蛋露宿街头从不怕被抢劫——这些地方还有个好处，可以避免碰到熟人。城里有一条大河，正是李大海洗澡的好去处，可以洗一层夏天的泥，好让陌生人看不出来他的落魄。这只是在外的面子，安慰自己罢了，他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所以他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想出了一个馊主意。他现在正往家走回去。下午五点半。他打开门，急匆匆跑过去，抱起坐在沙发上的老婆。李大海紧紧拥抱着她，因为不敢露出表情，生怕胆怯而露馅。他在老婆耳边说：“我爱你。你猜我这半个月干嘛去了？”没等她回答，李大海又接着说，“我做点小生意，大赚了一笔。不信你摸摸我的口袋。”他从口袋掏出一个黑色塑料袋，递给老婆，她没接，然后李大海把它放在茶几上，接着假装得意忘形重重地往沙发上坐下去。张小雪定定站着，也不说话，李大海急不可耐，轻轻打开塑料袋，接着他大喊起来：“老刘这个混蛋，把我的钞票换成了树叶。”他假装很气愤，一把推翻了沙发前的茶几，树叶飘落一地，他气冲冲骂道：“他娘的，我要宰了他！”说完顺势操起一把椅子，作出门状，活脱脱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人。张小雪拦住了他：“都这时候了你还要骗我？”李大海一下怔住，眼睁睁看着老婆拎起行李走出家门。这是一个十足愚蠢的馊主意，甚至不如坦白来的令人满意。不幸的是，妻子离开后他才悟出这个道理。不论多精明的人，在突然间的打击之下也会变得愚蠢，李大海开始懊恼不已。他只是太爱张小雪，生怕坦白之后她会离开，才撒谎妄想挽留，爱人是他仅剩的一切。可惜的是，这一切因为自己的愚蠢主意，也远远离开了自己。他想，同样是离开，坦言告知也许会令自己好过一些，现在他的罪状多了撒谎这一条。这不是什么好事。租来的房子里有吃的，不至于饿死，可李大海还是个酒鬼，赌鬼的第二身份向来都是酒鬼。沾了酒，免不了意志消沉。就这么着，又过了半个月，李大海终于喝光了所有的家当，他是一滴酒也买不起了。酒瘾发作，翻箱倒柜之后，他看到张小雪的病情报告，她病得很重。他又哭了起来，一个劲儿哭个不停，自作多情的认为老婆的离开是不想拖累自己。也许是眼泪感动了自己，也许是爱妻心切，想治好她的病，李大海开始振作起来。他希望靠着经商的经验和头脑东山再起。最好最稳当的办法是做老本行，因为自己经验充足，业内资源也还没断，已经没有时间可以做别的行业了。他是这么想的。他只差一点本钱。糟就糟在这里，翻遍了通讯录，他一个子儿也没有借到。谁会愿意借钱黑一个输得倾家荡产的赌鬼？一盆冷水浇醒李大海，他翻开空空如也的口袋，看着未接电话的数量，以及假模假式的拒绝信息，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烂透顶的人了，就像行尸走肉。这世界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也许只有死亡愿意接纳他。夜。波光粼粼的河面美丽无比，就像过去的生活。李大海舍不得这美景，他钻进河边的草丛中，躲起来窥视，生怕打扰到它，也许这里是最好的葬身之地。身后不远处的河滨公路停下一辆面包车，车上冲下来六七个人，肥胖的那个被绑了手，他被一把推倒在地上，其他人手持棍棒。不等李大海看清，胖子已经失去了哀嚎，清脆的敲打声直叫他闷声出不了气，冰冷的棍棒也使他身体也失去了温度，他死了。有月光，夜色撩人。李大海借这光认得出胖子是赌场的常客，他叫老杨，是个富得流油的家伙。他蛮横无理，嚣张跋扈，仇家众多，是个恶霸，这一次不知道惹到了哪个恶人，栽了跟斗，丢了小命了。他们把老杨丢进河里，就开车离开了。李大海来不及替老杨难过，也来不及为除恶的恶人叫好，就失望的走出草丛，因为喂了鱼的老杨影响了河面的美景，他不愿意待在这儿了。他心想，一个烂人连在夜里欣赏美景的资格也没有。地上有反光的东西让李大海停下了脚步，他走过去看，是满地的鲜血和一只血迹斑斑的手表，老杨的手表。他捡起来一看，还没被破坏。这时大雨倾盆，手表被雨水洗净，映出反光，像崭新的模样，美得不像话。李大海心想，这就像自己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天无绝人之路，老杨富得流油，手表也是值钱的货。李大海收起手表，淋着大雨走回了家。李大海不是什么好人，在黑市认识些人，把手表卖了出去。大家都知道他输了倾家荡产，全以为这是他压箱底的命根子，也没有怀疑，只有冷笑。诸事已定，有钱能使鬼推磨，李大海凭借出色的经营能力，半年不到的时间，就在生活的洪流中占有一席之地。但是这一次他想赚大钱，有了足够的保障张小雪就会回到自己身边，他敢肯定。李大海借了赌，唯独借不了抽烟的毛病。他自己倒不觉得是毛病，明知有害，却深陷其中，名其名曰吸烟有助于缓解压力云云。然而事实是，缓解压力的作用是有的，那不过是因为吸烟是大口的深呼吸，你不吸烟，深呼吸也能缓解压力。烟鬼从不明白这些事情，或者说假装不明白。张小雪在医院住院了好一阵子，终于资金捉襟见肘，轮到李大海雪中送炭了。他不敢见张小雪的面，只好把钱给到岳父岳母，谎称自己在外做生意，二老知道他曾赌输了家产，但眼下管不了多少，救命要紧，就接受了李大海送来的碳。大海看生活逐渐稳定，于是按时寄钱，只等妻子安心养病，自己开始寻思着投资别的多赚些家底。他看到了股票。像是转了运，李大海大赚了一笔，这回他的皮鞋走路时又踏出了清脆的声响。周围的一切开始聚拢回来，手机里收到的来自四面八方的祝福短信占满了垃圾箱，大家恨不得二十四节气都祝他节日快乐。他开车经过河滨公路，河面风景依然迷人，想起在河里洗澡的穷光蛋，李大海笑了起来。朋友告诉他，股票不能玩的太大，要适当收手。他也明白，这是另一种性质的赌博，所以他也马上收了手，拿出一半的家当，开了一家当地最大的酒店，还有其他许多的娱乐场所，这使他赚得盆满钵满，成了富豪。张小雪这时也出了院，正在家里休息。李大海带了一帮人来到她家，他们冲进来，连半只脚进土里的老丈人也感到好怕，生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毕竟现在的李大海富得名声远扬，大家都对他又敬又畏。但是他单膝跪地，向张小雪再一次表白，请她回家，再次给了老丈人一笔钱，李大海说：“算是聘礼的利息吧。”张小雪也早就听说了他的事，所以对大海笑了笑，说：“背我。”他们一行人欢天喜地，明明是去老乡人家接生气回娘家的媳妇，却热闹得像头一次结婚的接亲。李大海在自己的酒楼里邀请宾客，像是婚礼，向所有的朋友、生意伙伴等等一些当地有名有脸的人介绍了他的妻子。他说：“我爱我的妻子。”他已经喝多了。交警大队队长坐在他旁边，他站起来说：“海哥，今日雅兴，豪兴不浅，我也敬你一杯。”说完一饮而尽，刚坐下，李大海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醉眼迷离说不出话，把酒杯放在桌上，“啊”的一声吐了队长一身。众人大笑，队长也不在意，独自去洗了。一夜无话，第二日大海与老婆缠绵不停，他们无忧无虑，想出门就出门，想睡觉就睡觉，他们拥有了自由。他似乎找回了生活的美好，觉得一切都那么的幸福。只有一点不好，常要应酬，来往宾客盈门，络绎不绝。这一日，朋友介绍了一个新的合作伙伴给他认识，是个美女。他们喝得醉眼朦胧的时候，大海哭了起来，他说他想起了自己活过命的好兄弟，就是老杨。他说：“老杨常劝告我，做人要低调，我们兄弟一场，大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但我绝不会连累你。”他越哭越大声，大家安慰他，说老杨已经入土为安了，不必太伤心。大海停不下来，他继续说：“要是没有老杨这个兄弟，我也没有今天，我对不起老杨啊，他总是一个人扛住事情，不想连累兄弟……”哭了一整夜，大家开始传颂他和老杨的兄弟情义，老杨为兄弟的安全低调不公开关系，大海为兄弟惨死感到心痛。久而久之，传出来的版本是，他们多年兄弟情义，可是老杨为人太高调，处处树敌，终于死无敌手，他的好兄弟李大海成功了也不忘兄弟情，依然承认当年与恶霸是兄弟，敢作敢当。越传越玄乎，李大海在人们嘴里成了有情有义的人了，大家似乎全忘了他赌得倾家荡产的事迹了。这都是大海的计划。他在不那么落魄的时候脑子还挺好使，总能想出一些法子。他不想在大家眼中成为暴发户，于是借着酒劲谎称自己与老杨的深厚情谊，每次喝酒必定到处宣扬，不为别的，也许是他自己内心过意不去，也可能是他想借此告诉大家，自己不是穷人，早就有富豪朋友。起初他想，也许大家也都不信，那也无妨，他只是用这理由聊以慰藉——反正老杨早已不在，死无对证了。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没想到事情传得这么神乎，大海觉得有必要去给老杨上一次坟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以前混得不好，没脸来给兄弟上坟，也会给老杨抹黑，使他身份掉价。真是鬼话连篇。老杨有个妹妹，叫小影，是个美人。带着他去到老杨的墓碑前，他哭的撕心裂肺，眼睛肿得不像样，活像一个演员，把小影也骗了过去，真以为他们是多年的深厚情谊。于是小影开始与大海往来，平日里的酒宴总是结伴而行。小影只有一点不好，她是个赌鬼，这是大海在一个晚上知道的。他们俩都喝多了，躺在床上，互相吐露心声说的秘密。大海一开始暴跳如雷，随后又安静下来，平静的睡到了天亮。大海向来爱吹牛，在一个迷人的深夜里，他向小影吹嘘自己和老杨的惊天友情后，又夸下海口声称当年的赌技多么厉害，扬言是赌神附体。而大海从小影嘴里得知，老杨的妻子在他死前半年离婚了，带着孩子出走，母子俩一直孤苦伶仃，问大海要不要帮忙。小影说自己势单力薄，老杨的家产被亲戚男丁瓜分完了，她无能为力，希望大海念兄弟情义，帮她们一把。大海被她的善良所感动，对她好感倍增。李大海说：“真希望你嫁一个好男人，与我完全相反的类型。”老杨的妻儿住在破旧的出租屋里，李大海提出给他买一套房子，但是她不要，她说住哪儿都好，只要不苦了孩子的吃穿，一切就够了，希望大海资助的是现金。大海给了她们两张银行卡，他哭着说：“大嫂，钱随便花。”此举感动了小影，她说大海是全世界最好的男人，比她哥哥还要更好。她自己知道，全世界所有人都比她的混蛋哥哥好。李大海色胆包天，小影迷得五魂三道，对她言听计从。她像只狐狸精，大家都觉得对大海下了迷药。可大海不这么觉得，他说，谁再对小影说三道四，他就要了谁的命。半年后，开始公开的带着小影出入各种场合，也不再回家过夜了。小影撒娇，说想去赌场玩一玩，大海欣然应允，他带着小影在赌场一掷千金，他现在并不缺钱，也许这辈子也花不完存款。小影使他好运连连，连着几个月，在赌场全是赢钱，他开始手痒起来，越玩越大，可不论如何，小影在他身边，他就总是神仙附体。小影说：“你果然是赌神附体呢。”他们如饥似渴，如胶似漆，整天黏在一起，像初恋的小情侣。小影总有方法取悦大海，使他感到新鲜。大海就想一直这么活着，老婆在家管着生意，也不做声，自己功成名就，每天的美好都各有不同，他满足极了。然而事与愿违。夜。大海被小影劝酒，说是要看看他的酒量极限，要是大海好好表现，就给他一个惊喜。心痒痒的大海喝了许多酒，白的红的啤的，全一股脑儿灌进去肚子里，最后身体一倒，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全身软绵绵动弹不得。凌晨。大海觉得冷，又渴又累，他睁开了眼睛，周围漆黑一片，可是这地方还很熟悉，并不是室内。映入眼帘的是远处的路灯，他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原来和路灯之间隔着一面河水，水面平静。他听到虫鸣蛙叫，又似乎静悄悄，静得可怕。他看出来了，这里是老杨的葬身之地。一回头，同样的也看到几个大汉拿着棍子，站在自己身后。这一切加起来就预示着他要去见阎王爷了，李大海有自知之明。“下车吧。”李大海说。小影走下车来，把银行卡往他面前一扔，是给老杨妻儿的卡。“没办法，卡里的钱花完了。”“我有的是钱，我腰缠万贯，我再给你。”“你错就错在腰缠万贯。”李大海奄奄一息的时候，小影问他有什么遗言。“放过小雪。”他和老杨一样，生前都是足够有钱的商人，同时也是个烂人。现在他们也一样的，都已经葬身鱼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