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权力与规训——读《规训与惩罚》

　　1968年，法国巴黎爆发了“五月风暴”，并迅速波及整个西方世界。此时的西方世界各类政治事件层出不穷，各种社会矛盾、阶级矛盾日益尖锐。当时法国的许多知识精英都卷入了各种政治运动中，其中就包括福柯。他积极支持学生造反运动，与德勒兹、德斐尔等人成立“监狱报道小组”，维护犯人的权利。他与萨特并肩站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列，不惧怕警察的棍棒与皮鞭。正是出于对这些实际问题的关切，福柯出版了他的一部产生巨大反响的代表作《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在这部著作中，福柯对资产阶级社会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和批判，并揭露了现代规训权力的实质：即现代资产阶级运用现代规训权利技术监视和规训被统治阶级。

　　在书的开头，福柯就描写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恐怖、残忍的达米安受酷刑的场面。1757年，达米安因谋刺国王被判处死刑。死刑在格列夫广场执行，刽子手用烧红的铁钳死开他的胸膛和四肢上的肉，用硫磺烧焦他曾握着弑君凶器的右手，再将熔化的铅汁、滚烫的松香、蜡和硫磺缴入撕裂的伤口，然后四马分尸，最后焚尸扬灰。这种酷刑与其说是惩罚罪犯，不如说是统治阶级通过惩罚罪犯的身体从而达到控制整个社会的目的。其后，福柯又列出80年后也就是1837年，列昂•福歇所制定的“巴黎少年犯监管所”规章关于少年犯作息的时间表。福柯所描写的这两个场面，一个鲜血淋漓，充满血腥，另一个似乎文明、人道。这代表了两个不同时代的惩罚方式。然而，取消了酷刑的刑事司法的新时代，是否就是一个“人性胜利”的时代？在读罢全书后，我知道福柯给出的是一个否定的答案。

　　其实，酷刑的废除只是一种表面的改变而已，他并不表明统治阶级更为仁慈、文明与人道，实际上它表明的是统治阶级对被统治阶级的控制由公开转为隐蔽，这意味着统治阶级更加狡猾、阴险。福柯指出“实际上，与这些变化伴随的是惩罚运作对象的置换。”统治者对罪犯进行惩罚的对象不再是罪犯的身体，而是他们的灵魂，惩罚的的目的也发生了改变，过去是为了造成身体的痛苦，现在的目的就是对一个拥有各种权利，包括生存权的司法对象行使法律。与之相适应，惩罚不再是制造令罪犯无法忍受的身体痛苦，而是成为了一种暂时剥夺权利的技术。身体的痛苦相对于精神的痛苦而言，是短暂的、易逝的，然而，精神的痛苦是触及人的灵魂的，是一种更为长久、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折磨。在我国文革时期，知识分子被当做牛鬼蛇神，他们受尽了各种精神上的摧残，正是因为不堪忍受这种精神上的巨大痛苦，老舍、吴晗、葛伯赞、傅雷、赵九章、以群、闻捷、海默等，都自己结束了他们那曾经让人肃然起敬的生命。现代的统治者正是看到了这一点。

　　现代社会的惩罚对象是灵魂，参与罪犯惩罚的已不再是刽子手，而是一个知识群体，即福柯所说的“技术人员大军”，包括监狱看守、医生、牧师、精神病理学家、心理学家、教育学家等。他们作为慈善事业的代表和痛苦的安慰者，与那些执行死刑的人共同工作，看起来他们似乎很仁慈、文明和人道。对此，福柯一针见血的指出：“这是一个司法保持克制的乌托邦：夺走犯人的生命，但不让他有所感觉；剥夺囚犯的全部权利，但不造成痛苦；施加刑罚，但没有任何肉体痛苦。诉诸心理的各种＂阻断物＂是一个合乎逻辑的结果。”统治阶级依靠这些“技术人员大军”已从精神上牢牢控制着被统治者，人类历史已进入“非肉体”刑罚的时代。知识与权力已构成一种共谋关系，权力生产知识、权力制造真理，而知识又生产权力，制造权力，权力无孔不入，已渗透到了社会的毛细血管中。

　　需要明白的是虽然针对身体的酷刑逐渐消失了，但是统治者对身体的规训、控制却更为严格。福柯在书中写到，“士兵变成了可以创造出来的事物。用一堆不成形的泥、一个不合格的人体，就可以造出这种所需要的机器。体态可以逐渐矫正。一种精心计算的强制力慢慢通过人体的各个部位，控制着人体，使之变得柔韧敏捷。这种强制不知不觉地变成习惯性动作。和这些被规训的完整的士兵一样的，还有一眼就能被看出的学生---我们能够一眼识别这些人的身份。”士兵是这样，学生是这样，其他人也是这样，身体就是这样被操纵、被塑造、被规训的，对身体的规训就好像是对野兽的训话过程，被统治者的身体成为了权利的玩物。

　　在人类监狱史上，边沁设计、发明的“全景敞视监狱”使规训的性质和作用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福柯指出：“全景敞视建筑是一种分解观看∕被观看二元统一体的机制。在环形边缘，人彻底被观看,但不能观看；在中心瞭望塔,人能观看一切,但不会被观看到。”福柯还将全景敞视建筑与动物园类比，区别在于监狱里关的是囚犯，而动物园关的是各种动

　　物。但动物园和监狱的实质是一样的，即它们都是牢笼。现代社会就好像是一个大监狱，每个人都是这座监狱中的囚徒。在学校、军营、医院、工厂、机关、养老院等场所，细致的规则、挑剔的检查、对生活和人身的吹毛求疵的监督非常盛行，它们表面上看起来与监狱迥然不同，但是实质上同监狱一样，都行使着规训权力的职能。社会学家韦伯也认为，随着现代性的发展，人们不可避免地生活在官僚制的铁笼中，现代社会是一个典型的规训社会、极权社会。平等、自由、民主、人权只不过是统治阶级编造出来用以欺骗人民群众的意识形态的谎言。

　　读福柯的书总是会想，我也是被操纵、被规训的人啊，或许我一直就身处社会的大监牢中。我作为亿万人类中的一个，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但是人类最宝贵的能力，我是拥有的，那就是思考。就像福柯一样，思考整个社会，思考人类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