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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9-27 00:47:16 作者:高兴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恐

  今天在图书馆里,我邂逅了一对可畏的年轻人。两个二十几岁的大男孩,在热烈讨论着什么,有说有笑,看来似乎不是什么严肃话题。其中一个穿着一条浅蓝色牛仔破洞裤,戴着一副银色的圆框眼镜,两支修长白皙胳臂优美地向外伸展,一双大眼睛如水一样清澈明亮。另一个戴着一对亮闪闪的耳坠,梳着长长的辫子,头上带着一顶黑白相间的棒球帽,长辫子从帽子后面一排长长的十字扣里滑溜溜地穿出来。图书馆里没有其它人敢如此大声说话,他们表现出的勇敢不禁使我感到震撼

  我不记得自己有多久不曾做过类似的事。如此这样,明目张胆地向那些腐旧的规则发出挑战。从我的语气里你不难猜出来,我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因为我不假思索使用了“明目张胆”这样的词语,足以证明我的苟且偷安,并且早已在心底暗暗软服于那些自古以来便注定不可撼动的规则和制度。耳听着空气激荡着的侃侃的讨论,宛若古战场点点滴滴洋洋洒洒振奋鼓舞的擂鼓呐喊……

  我的头脑忽然闪现出一个高大伟岸身影。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一年我还在上小学。有一天,班里忽然走进来一个庞然大物。他一进来,班里沸沸扬扬吵闹声立刻停止,人群中一片默然。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才像是忽然缓过神似的,不约而同地发出整片整片的类似惊叹声响。庞然大物虽然相貌惊人衣着却很朴素。他的上半身穿着一件整洁白色半袖衫,白里微微透着黄,那是历经时间的梳洗而自然呈现出来的一种深沉淡雅颜色。他的下半身穿着一条长长的深灰色的筒裤。他的鞋是擦得锃亮的一双皮鞋。从地板砖上拔地而起的两条电线杆子一样粗壮笔挺的大腿支撑起一座一米九的躯体。他的敦实饱满的左腕上戴着一环闪亮却不刺眼的银色手表右臂弯曲,弯曲的臂弯下裹藏着一个黑色笔记本——开始我以为那是一台电脑,后来才知道那只是一个普通本子——现在想来,如果当时能够有更多的人注意到这个本子,也许后来的体罚就不会有那么惨烈。这些先先姑且不谈,谈谈他的头顶。他头顶上的头发整齐。一色黑油油的短发齐刷刷地平铺在后脑顶的四周,唯独留下中间一块儿光溜溜的不毛之地冷清清的,宛若汪洋大海里的一座孤岛——当然这是我后来才注意到的。

  我的头脑中忽地闪现出这具严肃的、冷飕飕的躯体,这让我感到莫名其妙脑海里的意识似乎是顺理成章地推演、发生,可我仔细想来却无法否认其中的荒唐!我已经十几年不曾见到那副躯体,也不曾在哪个白日或夜晚想起过那副躯体,哪怕一次倏忽即逝的闪念也不曾有,怎么它会在这个无缘无故的时刻凭空产生在我的脑海中?我终于无可奈何嘲讽起自己来:我完全是一个活生生的、生活强权阴影下的可悲牺牲品。想到这些,我不禁深深地喟叹一声。

  我清楚记得,那时——他走教室时候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像个会走路的木雕似的在教室里巡视了一圈。其间,我们小心翼翼地用余光上下打量他,个个都屏着呼息——那时候我们站起来的高度估计只能够到他的肚脐眼儿,因此心里不能不对他的躯体感到恐惧。他虽然身躯高大,走起路来却轻巧得很,巡视的时候并没有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更没有像电影里的怪兽那样,把地面震得咚咚咚摇晃。他走路的时候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很温柔——就像他的铅笔落在纸面上摩擦时一样细腻柔软。一开始的时候,我们的好奇心都集中在他高大的身体上。我也不例外。可是,当他背过身朝向我的时候(大概是在黑板上写什么字,具体写的什么忘了),我一眼就瞥见了他的光秃秃的头顶,看似平淡无奇,却另有引人注目独到之处。我的目光便再也离不开那里。一丝猥亵的笑容出现在了我的脸上——我之所以能够窥见自己的脸,并且确保准确无误地读出上面的表情,是因为恰在此刻李秋风给我传来了一个暗示。那时候,我和李秋风之间暗暗传递的每一个暗号象征着某种不言而喻共识。因此,无论谁先向对方发出暗号,其结果必然是在我们的两张脸上产生相同反应

  那时候,我是全学校少有大胆的人。我经常给一些老师绰号,并且敢在她们面前讲出来——当然她们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被我称作太平间的年轻女老师。那是很久之前的事,那时候我好像才上小学三年级。那个女孩教我们的时候也只有二十几岁。她从没得罪过我们,也没有招人嫌恶的地方,只因为胸部扁平,就被我堂而皇之地冠以“太平间”的绰号。时至今日我都觉得自己对那个女老师有很深很深的愧疚。当我在她的面前喊“太平间”的时候,她根本不知道我在喊什么。我记得她当时惊讶地问:“太平间?什么太平间?……”

  我对着她冷笑了一声:“我要上太平间!”

  她吓得脸色发白,两只眼睛空洞洞的:“哪里有太平间了?……”

  我确信无疑她当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永远也忘不了她的那张年轻、单纯不明所以的脸庞,在人群的哄笑声中,惊慌,恐惧,愈发显得孤立无援。这件事思来想去每每让我追悔莫及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像是被寄予了某种极高的期望似的。而我总是能够完成他们对我的那些不可名状期待。记得那天美术课下课,李秋风忽然对我说庞然大物长得像赵云。当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说庞然大物长得像赵云。在我看来,庞然大物一点也不像赵云。因为在我的印象里,赵子龙绝非秃顶。虽然我和赵子龙相隔了十几个世纪,不可能亲眼睹其尊容,但追寻浩如烟海想象,赵子龙那样一个驰骋疆场的大英雄怎么会是秃顶?秃顶似乎和任何英雄都沾不上任何关系

  我把这个确凿论据告诉了李秋风。李秋风的眼睛里闪烁狡黠诡秘的光茫。

  “不像赵子龙,像什么?”

  我苦思冥想,想不出来。

  李秋风用手比划出圆鼓鼓的形状,问:“这是什么?”

  我摇了摇头。

  李秋风说:“提醒你——壳。什么壳?”

  “龟壳。”

  “什么龟?”

  “乌龟。”

  “什么样的乌龟?”

  我想了又想,又摇了摇头。

  李秋风就像一个循循善诱长者一样,不厌其烦地用手比划出弯弯曲曲的向四周分岔的形状,说:“提醒你——龟壳周围长着什么?”

  我立时想到了水草

  李秋风说:“接近了,再想想。”

  我不记得当时是怎么想到“毛乌龟”这三个字的。但是当“毛乌龟”三个字出乎意料地从我口中冒出来的时候,他立刻对我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就好像一个母亲女儿取得的好成绩表示赞同似的。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好像终于完成了某个艰难的使命——那时我不理解他为什么如此煞费苦心。既然心里早就拟好了名字,直接说出来不就好了,干嘛那么大费周章地非要让我说出来?现在回想起来,我才大概理解了那时他对于我的期望。当时他苦心地诱导我,让我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个绰号,是因为他想把这个功劳让给我,增加我在全校威信。那时候,散布小道消息的那些人严苛得完全不近人情。倘若“毛乌龟”三个字最先从李秋风口里说出来,不胫而走的消息会迅速传遍整个校园,说李秋风又提出了一个胆大的绰号,而绝不会提到我。那么这次的功劳和荣誉便悉数归于李秋风,我是连半毛钱的荣誉也分不到的。想到这些,我的心里不禁有些感伤,倘若李秋风见到我现在这副懦弱样子,当初一定不肯把这种至高的荣誉让给我这个懦夫

  那时候,李秋风对我是充满了信服的。不无骄傲地说,甚至对我有些敬畏。那时的我,不仅敢给老师起绰号,还敢对一切权威发出质疑和反抗。我曾拒绝写罚抄的作业,因为那是别人不需要写的作业,别人不需要写而我写了就是丢人——让我写罚抄就好比让我像女生一样穿粉红色花裙子

  老师问:“你为什么不写?”

  我明目张胆——原谅我再次使用这个软弱的词语——地说:“因为作业的性质变了。”

  老师忽地涨红了脸:“那你就去改教育制度呀!就会在这儿和我耍威风,你算个什么东西呀?……”

  我看着她气急败坏地叫嚷着,而我却脸不红、心不跳、大气也不喘,心里别提有多乐。那时候的我就是这么敢于公然地和权威对抗

  我的胆大在全学校也算是出了名的。有一次我竟然当着学校训主任的面,飞起一脚把一个女生踹飞。那种感觉,就好像驾驶一辆宝马车把一辆违章行驶的摩托车撞飞一样,毫不畏惧事情带来的后果,心里只感觉轻轻松松的一阵舒爽。

  训导主任揪着我的衣领问:“你踹她干啥?”

  我说:“报仇。”

  她说:“小小年纪跟谁结仇了?报什么仇?……”

  我说:“那个女人以前欺负过我。”

  我狰狞着一张脸,眼睛里闪烁着凶险光芒,脸上流露出淫邪的笑容,仿佛在说:欺负我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我的记忆分外清晰,直至现在仍确信无疑:我那时的确看到训导主任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那时候我丝毫不觉得自己邪恶,反而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心里盛怒的火焰烧的愈发轰轰烈烈……

  这些似乎熟悉往事,这些曾经鼓舞人心的事情,现时我只敢在心里偷偷地回忆,从不敢讲给别人听。我怕别人不相信,说我吹牛。即便他们相信了,我也会害怕。我害怕看见他们嘲讽的眼神,害怕听见他们嘲讽的话语

  “当年的那股子狠劲儿上哪儿去了?”

  “连个扫大街老头儿也不敢招惹了。”

  “孬种!……”

  我害怕听见这种话,因为它们并非空穴来风,确实有这样的事情。而且我深有预感,那将会成为我这辈子都挥之不去耻辱。那是前不久的事。那天早上晨跑,远方的天空还披挂着薄薄的雾,街上行人稀少。一个扫大街的老头儿挡住了我的路,让我珍惜他的劳动成果,不要践踏前方已经扫干净道路。我只好转身往回溜,连个屁都没敢留下。我真想自己扇自己一个响亮嘴巴子,以铭记这刻骨铭心屈辱

  想当年——请允许我在讲故事之余时不时地提及一些当年的勇敢,以慰问我这颗饱受摧残压迫脆弱卑微心灵——我一定会一脚踢翻了糟老头子垃圾车,然后佯装出惊讶的表情,指着老头子身后喊:“快看,飞碟!”。待他转头回去看的时候,我会喷出一口肮脏的痰,光荣坦荡地悬挂在他的后脑勺上,以彰显我不可磨灭胜利——请允许我在讲故事之余也时不时地插入一些自己的联想,以约略润泽一下那些早已在生活的消磨中日渐枯竭的想象力

  当我继续往回跑的时候,我头上的热汗逐渐变成了冷汗,我的后脊梁在不停地发抖。我生怕被谁看见当天的那副狼狈的样子。我偷偷摸摸地望着道路前方,脖子就像被螺丝钉固定住了似的,丝毫不敢左顾右盼,生怕有谁从路边冒出来冲着我喊:“懦夫!我们全看见你刚才的那副鬼样子了!”然后发出一阵响雷般的轰隆隆的笑声。我不敢左顾右盼,似乎那样便不会有人忽然从路边冒出来一样。我用余光看见街道边有路灯,路灯下有摄像头,心里的恐惧之感顿时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万一有人看了监控录像怎么办?那可是指认我是懦夫的如山的铁证!……

  翻动着乱七八糟书页,我的心里泛起一阵阵强烈涟漪灵感丝毫没有找到,冷汗却渐渐地从遍身的毛孔里渗出来。书看到哪了我已经完全不记得,只记得手指似乎麻木地翻过了很多很多张纸。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便发觉,图书馆里年轻男子的声音清晰洪亮,回荡在馆里,让人听得分外清楚。两个年轻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和年龄不相符的老成。两个声音出奇相似,埋头读书的我焦灼分辨着两种声音,却很难辨得清哪种声音属于哪个谁。当我沉浸在那些毫无违和感的声音里的时候,眼前的世界似乎变得不真实起来……

  我忽然想起来。十几年前的一天:那一天的绝望恐慌,那一天的心如死灰,我这辈子恐怕都难以忘记。那天我几乎认为自己死定了,因为我不小心撞伤了毛乌龟。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破门而入凶悍的门一头撞上了站在门后、背对着门的毛乌龟,撞在他的右肩上,我听见“咔嚓”的一声响,不知道是门碎的声音还是骨头碎裂的声音,我看见他向前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上。他的脸涨得通红通红。他像一个喝醉了酒的醉汉一样跌跌撞撞。整个教室里酝酿着一场沉默。整个世界似乎静止了,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我沉默着,头深深地低着,头晕,眼花,热汗和冷汗混杂在一起在脸颊交织流淌心脏似乎已经停止跳动。我只感到高空坠落似的绝望,其它人想必也是这么认为……

  你也许并不能体会我当时的那种恐惧,因为我还没有对你细述毛乌龟的可怕。我忽然发现,虽然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回忆起他,这十几年里,他却从未在我的记忆中消失,甚至比其它一些时常出现在我身边的人更让我印象深刻。今天再度回忆起他的时候,我的心就好像地震来临前的小猫小狗一样张皇失措地上蹿下跳。我的脸一定变成了惨白的颜色。

  说起“毛乌龟”这个名字,自从那天我和李秋风关于“赵子龙是否秃顶问题” 讨论过后,我们便如是称呼那个庞然大物。这个绰号刚一提出,便轰动了整个学校。走出校门的时候,我的身旁立刻围拢起一群慕名而来的人,簇拥着我,拥抱我,仿佛我是某个知名的电影明星。我又一次被各种热切的期盼所包围。那时候,敢于给那样一个陌生的庞然大物取一个如此猥琐的绰号,绝非一般人能够做到。那时候,我心里是何等自豪?现在想来,当年那些自豪的余波还时不时在我的心间蔓延。当然,这些自豪多少使我感到受之有愧,毕竟那本该是属于李秋风的功劳。我不知道毛乌龟是不是从哪里听说了我对他人格的侮辱。有一次上课,他给了我一个赤裸裸的、凌厉的报复。那是好几个星期以后的事了。

  记得那天我正在画画。他缓缓走过来。起初我并没在意,只顾低着头漫不经心地画着画。他在我的身旁停了下来,逗留了很久。我抬头向上望时,发现他高大的身躯正艰难地向下蜷缩着。他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我的画。他的瞳孔很静谧,很幽深,甚至隐含着一丝细若游丝的欣慰,温柔的深眸里似乎要闪出泪来——当然这些是我后来回忆的时候才想起来的。当时我只是无意识地低下头,继续作画,刚要继续下笔,只感到一股浑厚的力量均匀地冲击在我的后脑勺,一阵密切的疼痛从我的后脑传递到我的颈背,一声惊雷一样的咆哮在教室里炸裂开来:

  “我让用2B铅笔作画。谁让你用HB铅笔了?”

  教室里鸦雀无声。我的脸变得僵硬。我捂着脑袋,抑制着向外奔涌的疼痛,一颗心咚咚咚地跳动着,身体在高频地颤抖不止。在此之前我从未如此恐惧过——即使看到他体罚我们面壁的场景,我也没有这么恐惧——我看到了他的涨成了殷红色的脸。我震悚极了。在我们这里,老师虽然严厉,却极少打学生,尤其是学生的脑袋,更像是老虎屁股摸不得,摸坏了是不得了的事情。虽然从没有过类似老师打坏学生的事故发生,但打学生一直是老师们的禁忌。“不打学生”似乎成了老师们普遍达成的一种共识。他却似乎完全漠视这种不成文的规定。只一巴掌,就把多年来建立在我们心里的最后一道安全屏障打得粉碎。我震悚极了。只因为我用错了铅笔,他就用巴掌打了我的头?绝无可能!他分明是赤裸裸地报复我给他取了一个不甚雅观的绰号。

  那天放学,我一个人在路上散步。我一个人沿着学校附近公园里的一条小河边走了很久很久。我心里有太多事情想不明白。我想起了他体罚我们的场景,想起了他似乎愤怒的咆哮,想起了他水一样阗静柔和的眼波,想起了他大海一样深邃冷静的眸子。很多年过后,我曾对我的妻描述起那样的一双眼睛——那个时候我想不起来那是谁的一双眼睛,想不起来我在何年何月见到过那样一双眼睛,但那双深邃阗静的眼睛却深刻地留存在我的记忆里——妻子告诉我说:

  “你也有过那种眼神。”

  “什么时候?”

  “在你第一次见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的时候。”

  ……

  当初的时候,我完全不能理解那样的眼神。他为什么流露出那样的眼神?当时的我,似乎被一层模糊不清的迷雾笼罩着,什么都想看清,却什么也看不清。记得后来我和李秋风之间发生了一次这样的谈话:

  “你知道毛乌龟为什么打我?”

  “他妒忌你比他画的画好。”

  于是我们两个都放出了一阵尖锐刺耳的放肆的开怀大笑。

  “不止如此,他还心怀不轨,居心叵测。”

  “哦?”

  “你知道他为什么喜欢站在我们身边?”

  “他在看我们的画。”

  “那其实只是个幌子!”

  “哦?”

  “他假装看我们的画。实际上是在向我们施加威慑:我随时能搞掉你,不信就试试!”

  李秋风又发出了一阵尖锐的笑声,我也笑了,笑容却有点苦涩。

  我不记得我们那次谈话具体发生在什么时候。大概在毛乌龟打了我之后没几天,也可能在他打我之前。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自从他打了我之后,我便更加能够理直气壮地认同那次谈话的观点。那时候,我似乎还未察觉到心境上的明显的变化。我还是敢直呼老师的绰号,还是敢随口接老师的话茬,还是敢随随便便反抗那些看不顺眼的规章制度。我从未想到,那时候我心里其实已经出现了变化的苗头。

  只记得挨打的那天晚上,我愤恨地对着远方漆黑夜幕下闪烁着微弱光芒的大钟发出了一连串粗重郁悒的喘息。大钟正指示着七点半。我缓慢地往家走。刚到家,我就对我妈说:“妈,今天美术老师打了我的头。”

  妈妈起先似乎惊讶了一下,然后眼睛里似乎真的闪过一丝欣喜。她淡淡地说:“是我让他打的。”

  “为什么?”

  妈妈不说话,她的脸上显出了很复杂的表情。我们陷入了很深的沉默。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那个时候,妈妈确实说过那样的话。我努力不让自己回想起那件事,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飘……

  那个时候爸爸已经离开了家,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妈妈以为他是回农村老家种地去了,就回老家去寻找。结果老家的亲戚们都说爸爸没回来过。妈妈领着我走遍了大半个村子,从二姑家搜到三姑奶家,从小表叔家搜到三爷爷家,从村里有来往的邻居家到村委会,翻箱倒柜,柴房、米房、茅房、牲口棚、储货仓到处都搜罗个遍,然后又去了种植作物的大地里、大棚里。从早上搜罗到晚上,整个村子搜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找到爸爸的踪迹。我累得腿都软了,回到奶奶家就往炕上懒洋洋地一躺,咧着嘴笑呵呵地说:“妈找了半天爸还是没找见!爸跟咱玩躲猫猫呢!”

  妈妈忽然不声不响地哭了。我此前从没见妈妈哭过。似乎我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兆头,因此心里开始担惊受怕。当我见到妈妈一个人哭着跑出去的时候,我猛地从炕上跳下来,大喊大叫:“妈妈”、“妈妈”……我跑出去追,大喊大叫着:“妈妈,等等我……”妈妈不停下来,越跑越快,那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妈妈怎么还会有那么多的力气……我摔了一跤,摔倒了,我趴在地上,我哭得嗓子哑了,哭得鼻涕直往嘴里咽泥土直往嘴里吃,我大喊大叫着。妈妈似乎回头看了我一眼,但我不确定,也许当时的我已经晕过去了。

  那天晚上是爷爷把我背回去的。一睁开眼我就问爷爷:

  “妈妈呢?”

  爷爷说:“问她干啥?她走了。不要你了!”

  我又开始了撕心裂肺的哭嚎。奶奶也哭了。爷爷吼了一声:

  “哭啥?她不养你我养!”

  我以为妈妈不会回来了。结果一个月之后,妈妈又回来,把我接走了……

  也许我该解释一下事情的原委。那时的我不理解妈妈,不知道她为什么曾动过“不要我”的念头。后来,妈妈反复地对我唠叨,说爸爸是个混蛋。爸爸不务正业,有班不去上,迷上了网络赌博,输掉了家里所有的钱还负债累累,结果跑出去抢劫……后来去自首,被法院判了五六年,现在在监狱里蹲着呢!妈妈每次谈到爸爸,都会红了一双眼睛,眼泪夹也夹不住漱漱往下落。她总是用带着近似嘲讽的语气,把爸爸怎么样从家里骗钱,怎么样瞒着领导从单位跑出去,又是怎么样在大街上打劫,连说带演绘声绘色地表演给我看。演完之后自己边傻笑边哽咽流泪。我只好给妈妈拿纸巾擦眼泪。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净越擦越多越擦越流。妈妈谈起爸爸来总是不厌其烦,每次总是说得自己流泪不止,却还是一遍遍地说给我听,一遍遍地演给我看……

  妈妈经常对我说:“你将来要是敢学你那个混蛋爹,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我的妈妈实在太柔弱,她在我的怀里擦拭眼泪的场景让幼小的我铭记得太深刻,以至于无论她说什么,我也不会怕她……

  以上就是那件事发生的背景。我努力不让自己的思绪往那件事的方向飘,但那时候手指上冷冰冰的触感,却永远地凝固在我的记忆里,再也无法忘却……

  自从爸爸蹲监狱之后,妈妈就独自一人养我。妈妈一个星期只休息一天。每天早上她匆匆忙忙地给我做了早饭之后就去上班,中午不回家,晚上七点才下班回家。我的中午饭在学校小餐桌吃。妈妈工作太忙,没有时间管家里,因此许多像洗碗、扫地、拖地之类的家务活都由我承包,妈妈晚上回家便可以早点休息。我和妈妈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平衡。但有的时候这种平衡会被打破,譬如学校开家长会——有时候我被老师点名叫家长,我也骗妈妈说那是开家长会。

  “有时候老师会把一些犯过小错误的学生的家长请来开会。因为每个学生犯错误的情况不尽相同,老师需要一个个地和家长沟通,把每个学生的问题都向家长反映清楚,所以这次家长会是分着开。”

  “老师明明对我说,其它人都很听话,只有你总是违反纪律。”

  “哪个老师不对家长说这种话?不这么说你们家长会重视?”

  “最近怎么家长会越来越频繁了?”

  “学校的纪律越来越严了呗!”

  每次家长会回来,妈妈总是把我叫到她的屋子里,锁上门,让我跪在地上反思自己的错误。过一会儿,她就开始把老师数落我的罪行一一列举出来,问我是否属实。我从来都是坦然承认,从没辩驳过什么。有些事情老师并不完全知情,只是带着个人偏见对我大肆批评一顿,我也不加辩驳。因为我知道无论我怎么辩驳,妈妈都会信老师而不信我。我曾经为自己辩白,妈妈反问我:“老师怎么会诬陷你?你说老师对你有偏见,她怎么不对别人有偏见?”

  妈妈批评我的时候,总是一边流泪一边啼哭,没说几句话,她的眼泪已经哗啦啦流下来了,而我总是不断地给她递卫生纸。每次她向我转述老师的要求的时候,我总会嬉皮笑脸地答允着她,向她做出各种承诺,以至于每次批评我都使她哭笑不得。妈妈似乎并没有足够的力量迫使我改正什么。即使我强迫自己听她的话,但一想到她让我做的事情并非完全是她的意思——她只是糊里糊涂地做了老师们的传声筒——我就气愤难当,觉得如果听凭那些愚蠢的人的摆布简直是一种耻辱。

  我敢肯定那件事的发生对妈妈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事后我也试图弥补她,但似乎都无济于事。妈妈我的态度变得极为冷淡。这也是正常的事情。换了我也会一样,我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孩子打我?值得说明的是,那一天我并没有打妈妈。那天妈妈想打我,被我毫不犹豫地挡住了。我并没有想伤害妈妈,但是也不想让妈妈伤害我。当我抓住她的纤细的胳膊的时候,我的身体产生了一种类似触电一般的感觉,一种失落和愧疚出现在我的意识里。她的胳膊冷冰冰的,我的手指头也是冷冰冰的。我的身体在颤抖。颤抖既像是我的身体自发产生的,又似乎是妈妈传递给我的。妈妈惊愕地望着我,这次她居然没有流泪。她的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汗水,湿漉漉的额头沾满了弯曲变形的细丝状的刘海。她没有强烈地反抗,没有推搡着挣脱我。她只是轻轻地把胳膊从我粗壮的糙手里面抽出来。妈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从里面反锁上了门。

  那件事发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妈妈都不和我说话。我却经常试着劝服妈妈,让她理解我的想法。我对她说:妈妈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只是不希望你帮着外人来伤害我。我始终都认为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确的。我已经长大了,懂得明辨是非,更懂得保护自己。我是个善良的人。我见到残疾的老爷爷、见到无家可归的孩子,我都会由心底生出一种怜悯的感觉,由衷地想做一些事情帮助他们。但我却很难对一些司空见惯的事情采取容忍的态度。我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为什么你非要像那些老师们一样非要强迫我做出什么改变呢?你心里知道的,我从小就有一颗善良的心,无论是在家里,在学校,在社会上,我绝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

  我不知道妈妈对我的这番话能听进去多少——她从来都不认为我的想法有道理。总之,后来妈妈总算是原谅我了。但是她对我的冷淡却没有改变。从妈妈的只言片语里,我总能察觉到一些异常的东西,那是一种不应存在于正常的母子关系中的一种东西,类似隔膜。我总是隐约感觉:妈妈对我太失望了!她的眼睛里总是带着某种深沉的悲伤,悲伤得让人窒息。她拒绝和我的视线相对。偶尔视线相遇时,她总会别扭地移开视线,脸上浮现出疑似羞愧、尴尬的表情。我却捕捉到了她看我时的眼神。那种眼神,就如同我已经身患绝症,如同我掉进水里就快被淹死。那时候,我确信妈妈说了那句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像是在开玩笑。她说:

  “真希望有人能狠狠地打你一顿!”

  ……

  遥远的回忆似乎触发了我。我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妈妈却无论如何不肯再多说什么。仔细想来,如果是妈妈央求毛乌龟打我的,事情似乎能够得到很好的解释。因此当时我有几分相信了妈妈的话。时至今日,我才由衷地感慨:怎么可能是妈妈!至今我仍然不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尽管在后来我和李秋风进行了种种样样的猜测,现在想来,那些虚妄的猜测似乎根本站不住脚。但那时我总是生硬地告诉自己:那些假设几乎完美得无懈可击。挨打的那天晚上,我闷在被窝里,红着眼睛,声嘶力竭地咒骂,不知道在咒骂什么,一遍遍的,泪流不止。我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下次上美术课是在一个星期后。毛乌龟还是和往常一样端端正正地走进教室。那天他的头发没梳整齐,还带着微微的卷曲,看起来更像只毛乌龟。我心里想笑,却不敢笑出声儿来。

  这天上课,他让我们临摹一张牡丹图。我紧张兮兮地拿出2B铅笔,生怕因为用错铅笔而再次给了他痛打我一顿的空隙。我们画画的时候,教室里寂静无声,只能听见铅笔在纸面上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

  在画画的时间里,我的头脑中浮现出第一天上课时候的场景——原谅我讲故事没有条理,记得上次本该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偏偏跑题去讲“秃头”的事情,请允许我继续那天的事讲起——头一天他就提出了两项稀奇古怪的要求。那样的要求在当时看来简直让人啼笑皆非,请允许我细细描绘当时的场景。

  他先是像个雕塑似的在教室里巡视了一圈。然后回到讲台上——他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头顶几乎顶在了天花板上——他说出口的第一句话就是:

  “刚才巡视的时候,我逐一检查了你们桌面上的美术本,心里不胜唏嘘!”

  当时我们根本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以至于他后来的举动足足把我们吓了一跳:他缓缓地弯下腰,走下讲台,黯然地拿起了前排一个同学的美术本——大概是阿俊的本子——把它举得高高的,足足举了半分钟,足够让我们看个清楚。忽然,两只粗壮的手一前一后,把垂悬在空中的本子一撕两半。他把两半叠放在一起,再次舞动两只坚固无比的大手,把那两半又撕碎成四瓣、八瓣、十六瓣……直到撕不动了,两只手才像卡住的齿轮似的艰难地停止运转。他撕本子的时候目光凄然,眼睛里流淌的神韵好像来自很遥远的地方。他缓缓地叹了口气:

  “这种破本儿,也配称作美术本儿!这样的本子也能用来画画?”

  他似乎很忧伤,那种忧伤很幽深,很确凿。他说:

  “上我的美术课,必须人手一本正式的美术本。以后不准用那种破本儿糊弄我……下节课上课,谁要是没本子,我就收拾他!……”

  然后,他顺手拿起了讲桌上黑色本子——刚才手刃破本之前,他把那个本子放在了讲桌上——铿锵有力地说:“这才是用来画画的本子!”他小心翼翼地翻开黑色本子。那是一个精致的乌黑发亮的硬质速写本,皮质封面——真皮假皮不得而知,但看他那样悉心爱护那个本子,想必应该是真皮——他翻开第一页,上面画着半条俊朗飘逸的龙,挥洒的姿态,硬朗的线条。不得不承认,我确实被那样一幅画震惊住了——直至今天,我在绘图作业的时候头脑里依旧偶尔会闪现出那样一幅逐年印象模糊的、雄猛刚健的龙来——那次课,他要我们画那条龙。随后,他说:

  “下次上课,没有本子的人,必然受到惩罚。”

  我确信那时我们谁也没在意他说的这句话。因为在我们眼里,科任课老师说的任何话都是不足挂齿的。以至于很多人压根没听见下次上课前要买本子的事——这件事放在后面说。现在该说说他的第二条要求。我现在依然清晰地记得,在提出第二项要求的时候,他的语气里毕露的那种咄咄逼人的执着。

  他的要求简直荒唐得不可理喻。他不允许我们上课说话。一句话也不准说,不管是大声说、小声说,亦或者只是发出一两声携带着流动着信息的声响,不管声带有没有振动,他都能迅速察觉——他好像生来就有这种能力。一旦被他发现,哪怕只是发出一两声或短或长的轻微的叹息,他便会勃然大怒,愤然起身,毫不留情地伸出两支钢铁钳子一样长长的坚硬粗糙的大手,凶狠地钳住那个人的脖子,将他的头抬高到两米以上的高度,晃晃悠悠漂移着钳出教室。

  他总是边走边愤恨地说:

  “洒家这辈子,最痛恨那些自己不想学习却还影响别人学习的人!”

  当时我们都很害怕被他钳起来,有些女生被钳起来的时候发出哀求和无助的哭嚎,有些低年级的同学被钳起来的时候吓得尿了裤子,也有些被他钳过的学生因此而变得恐高。有学生家长向学校反映,建议美术老师换个方式惩罚学生,他却丝毫不为之动摇,依旧我行我素。两支执拗的大铁钳随时候命,守株待兔,只要发现有人说话,便丝毫不讲情面,不管男生还是女生,出手之快、准、狠让所有观者为之动容。

  在我们班里,有半数以上的学生都被他这样晃晃悠悠地钳起来过,我却属于少数没有被钳过的幸存者之一。这也许并不难解释:他的铁钳子只惩罚那些上课说话的人,而我从没在美术课上说过一句话。大多数的时间里我都专心画画。不知道因为什么,我从未在美术课上说过一句话。当我认定他在千方百计地找机会揍我的时候,我表现出的自律足够让自己折服。那时候的我,似乎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变,不仅美术课上不敢说话,其它课也不敢说话。我变得不再像以往那样无法无天。当时心里大概在想,我绝不给他以可乘之机!那时候,我不愿承认自己怕他,因为害怕一个人是一件丢面子的事,尤其是我这样一个以胆大而全校闻名的人。

  我依稀记得第一次上课,当他提出“不准说话”的要求的时候,我曾对此嗤之以鼻。那时候的我怎么也不能理解,上课为什么不准许我们说话,更何况是那样一堂没有任何用处的科任课。那时候我甚至感到惊诧——也许这并不难理解,因为从没有人禁止我们上课说话——我认为他纯属是在享受下命令的短暂的快感,当然这种“认为”也是我和李秋风间达成的共识。至于那次共识是什么时候达成的我记不清了,悲哀的是,那时候我甚至完全没有预感到自己将会产生某种变化。更不会想到,恐惧的苗条竟然以此为契机在我的心间深深驻扎……

  教室里很安静,没有丝毫不和谐的声响,只有铅笔在画纸上摩擦时发出的轻微的柔美的沙沙声。我悄悄地抬起头,往讲台上望去,见到他正在自己的黑色本子上静悄悄地画着什么。我隐秘地观察着他。他时不时把本子侧过来看,脑袋也随着微微偏移。他的暗红色的嘴唇向外撅起,洞窟似的两只鼻孔孔武有力地一张一合,两只幽深的眼睛一眨也不眨,闪动着柔和如水的眼波,显出专注甚至痴迷的样子。时间似乎已经从他的世界里消失。很久,他挥动着沙沙的铅笔在纸上修改了很久,色很久,才终于微笑起来。他站起身,微笑地观望着埋着头静悄悄地画画的我们。我悄悄把头低垂,生怕他再来揍我。我感到有些开心,因为他严肃的神情变得和蔼了许多。

  几乎是一瞬间,我的欣喜烟消云散。我立时感到不寒而栗,因为他正朝着我逼近,越来越近。我头脑里慌里慌张地抛开了他刚才画画时候的各种样子。我审察着手里的铅笔,反复审查,确认是2B铅笔无误后,便深埋着头,呆滞地盯视着纸上的画。我的头埋得很深,接近我的心脏,我甚至听见了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我心里想:这次他会怎么报复我?会不会把我钳起来?一缕拔凉的汗顺着我的前额流下,滴落在画纸上。汗滴在空洞的画纸上洒出了一朵丑陋的水花。我心如死灰。

  他走近我身旁,在我身旁逗留了一会。他拿起了我的画纸。我的心像是沉入了死水底,我的脑袋里乱糟糟的——我记不清楚当时有没有顺势抬头向上看,倘若看了,一定会见到那双深邃而专注的眼睛,闪动着深沉而慈祥的光芒。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感觉——他盯视着我的画,很久,才淡淡地说了一句:“今天上课画得有些慢!”然后轻轻地放下画,默默走开了……

  毛乌龟经常对我们的画表现得很关注。每次看我们的画,他都表现出一副让人费解的样子,和他往常发脾气的时候野蛮粗鲁的形象好不相符。他经常给同学提一些简单的建议,譬如先整体构图、再画局部,勾勒线条要用力要轻,不要用橡皮不停地在画纸上擦……那时候,我似乎盼望他快些讲完,心里并不在意他讲些什么,对于他说的每一句话,我只敢轻微地点点头作为回应,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在那段时间里,我似乎觉得,他像是格外关注我。我认定他在想着各种办法报复我。他的那双眼睛,似乎蕴藏了很多我揣测不出的意味。不知道是哪天,我头脑中忽然冒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他在盯着我的画的时候,就像一个父亲注视着他的孩子。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规规矩矩认认真真地作画,丝毫不敢疏忽,生怕犯了不该犯的错误致使他有了报复我的机会。他经常长时间地盯视着我的画,每一次我都忐忑地等待着他的报复,却一次也没等来。

  每次看我的画的时候,他总是会简短地做出几句评价,有时候还指点我一点作画的技巧。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讨厌画画,甚至对画画表露出浓厚的兴趣——但我并不认为这与他对我的指导有任何关系,他只不过是在尽自己作为一个美术老师的责任。这种想法根深蒂固,如同我对他的恨与恐惧一样,以至于后来我完全地遗忘了他。甚至在我后来选择美术这一专业的时候,我的心里也丝毫没有泛起关于他的任何记忆。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他已经很久都没发脾气了。我们都以为他似乎已经改好了,却不想,他的暴戾无常的脾气又在一个阴雨天发作了。

  我很确定那天是阴天。外面天空似乎下着微微细雨,但我们不知道,因为我们在考试。毛乌龟是监考官。考试科目是数学,题目很难很难。不知怎么,我心乱如麻。大概开考二十分钟的时候,外面的雨开始下得大了,劈啪的雨水滴落在外面车库的敞篷顶上,像打击乐曲似的在教室里飘荡。

  那天我的情绪很低落。每逢阴天下雨都会如此。我没有心思把注意力集中在考试上,只觉得浑身乏力,精神疏懒。忽然,教室里爆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咆哮,掩盖住了窗外的全部雨声,窗框和天花板下的吊灯发出哐哐哐的颤抖的声音,我手中的笔管似乎也随着晃动起来,幽微的震颤一阵阵地传递到我的已经慵懒了的每一寸神经。只看见毛乌龟凌厉地站起身,气急败坏地举起两支久不曾使用过的钢铁神钳,像一具枯骨一样木然地朝我走过来。

  我吓得使劲儿往后缩,紧张起来的身体僵在了椅子上,挪动椅子的时候,四条直愣愣的孱弱的椅子腿儿在地面上摩擦出吱吱的声音,好像一只待宰的猪临死前发出的绝命的呐喊。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乞怜和悲痛。我吓得心如一滩死水。

  “不!”就在那一霎,我几乎要叫出声音来:“不要!”

  可我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叫出声音。我闭了眼,后仰身子,仿佛跌下了万丈深渊。

  在我闭上眼的时候,只觉得一股呼啸的猛风从身边掠过,而后听到教室后面传来了“哇哇哇”的清亮的哭喊。我猛得睁开眼,转头一看,看见阿龙娇弱的身躯高高地、飞快地在日光灯管间穿梭。他身上穿的棕黑色的开衫棉衣在一股强烈的劲风当中飘舞翻飞,极具穿透力的绝望的哭喊声回荡在整个教学楼,和着雨滴击打在敞篷顶的声音,更像是一首凄美婉转的曲子。毛乌龟高高地钳着他,疾步从后门出去,口里不住暴怒地咆哮:

  “画画都不让说话,考试你竟然说话……”

  他们出去之后,哭嚎声依旧不歇,清亮的嗓音变得越来越沙哑,越来越远,声音逐渐消失在风雨凄凉的阴雨绵绵的天际。暴怒的吼声却如山谷里的回鸣,愈是相隔遥远愈发听得空灵透彻,在我的心里激荡起一阵阵警醒的笛鸣。我再也不敢懈怠,专注地做起数学题来……

  那次考试以后,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在梦里,我见到了一双钢铁吊臂似的大手凶猛地钳住了我的脖子。我即刻惊醒,发觉冷汗浸湿了我的枕头。我回忆起过去和李秋风谈话时的种种场景。我回忆起我们共同给老师取过的绰号,回忆起我们之间达成的种种共识,回忆起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劲儿……

  大概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我才开始意识到自己心里的恐惧。

  大概在那场梦以后,每当有人不经意间提起他,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那两只铁钳子一样的手,身子便会立刻酥软下去。我并不是十分恐高,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那样害怕他。那时我忽然发现,那种恐惧已经深深驻扎在我的心里了,而我的性格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转变的,简直是不可想象的颠覆性的转变。至今我心里依然存在着一个解不开的结。我始终难以把过去那些年种种目无法纪、为非作歹的劣迹和如今这个老实、规矩、甚至软弱的我联系起来。似乎那些过去的印象都是虚幻的、凭空臆想出来的。

  唯一让我感到过去曾经存在过的,是当我看见这样的两个年轻人的时候,心灵上被动接受的一记真真切切的冲击。当我看见这样两个青年毫不顾及其它人的感受,在公共图书馆里畅所欲言的时候,心里那种蠢蠢欲动的似曾熟识的感觉又牵动着那些遥远的回忆……他们两个人,简直和那个时候的我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时的我还是小孩子,而他们是已经二十几岁的成年人。再次见到了以前的影子,心里免不了有许多感慨和感伤。后天就要向公司交图纸,而我现在却连个草图也没打好。我不禁心灰意冷,原拟的计划看来要泡汤。我几次努力地把注意力转移过来,想专注地看书,寻找灵感,却总是不知不觉地为他们所吸引。我并没有责备他们的意思。不知怎么,此时此刻,我情愿让自己的思绪再次飘回到遥远的过去,回忆和感受那时候的恐惧,真真切切的恐惧……

  恐惧的感觉似乎是毫无征兆地降临在我的世界中的。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过恐惧的感觉。我曾说过,之前的时候,我敢在课上顶撞老师,敢用眼凶瞪教导主任,敢反抗任何看不顺眼的规则制度。如果现在的我和那时的我当中一定要有一个是不真实的,我情愿那时候的我是不真实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如此选择,正如同我不知道恐惧的感觉是什么时候悄然出现的——大概是从毛乌龟用巴掌扇我脑袋的那一刻开始,也可能是在我第一次见到那双吊臂一样的手把人钳在半空的时候,又或者是目睹他体罚学生的时候。我无法解释,只知道那些感觉是如此真实,如此让我难以忘怀。

  我就是在这样的一种恐惧的心境中撞伤了毛乌龟,因此那天我几乎认定自己死定了。

  那天的我,估计一定是吓得晕厥过去了,因为我不记得自己当天是怎么回家的,也不记得这件事情是怎么结束的。头脑中没有任何印象,我记得的只是事情很平静地结束,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事情结束了以后,就再也没有被提起。我期待着他再提起这件事,甚至期待着他再毒打我一顿,以牙还牙。我却什么也没等到。他还是和往常一样,依旧专注地审视我们的画,依旧露出专注的、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从未提起过这件事,也从未再发过脾气——我并非没有对此感到怀疑,我曾做过各种各样的假设,可它们就像当初我和李秋风之间的那些共识一样荒唐——我忽然想起了他第一次发脾气的场景。那是他第一次体罚我们的时候。

  那次体罚的规模是空前的。在上第二次美术课的时候,我们当中只有少数人买了速写本,可幸的是,我就是少数人当中的一个。

  我记得那天,毛乌龟让所有没买本子的人站在讲台上。一大群人涌了上去,黑压压的一片,挤满了讲台,地方还不够,不断有人被挤下讲台。每当有谁被挤下来的时候,毛乌龟就把两只白亮鼓胀的眼睛瞪得浑圆,黑溜溜的两根粗壮眉毛斜向上翘,口里喊叫:“不准下来。”

  于是那些被挤下来的人又争先恐后地往讲台上挤。站在里面的人被挤得喘不过气,便把挤在他们身上的人向外推,于是又有一批人被推下讲台,稀稀落落的,这批人又在恐惧的迫使下硬生生地往上挤,你挤我推,你推我挤,身体紧贴着身体,头发紧贴着汗涔涔的脸。那时候我们的年龄已经不小了,有些女生的身体已经发育得相当有雏形,已经懂得了什么叫羞耻。可是那天,男男女女混杂着挤在一起,身体紧密地接触,似乎像猪圈里的猪似的没有差别。

  每当有谁被挤下来,毛乌龟总是冷冷地说:

  “不准下来。”

  他们就又会像受惊的鸭子似的,逃难似的往上挤……

  这么多年,我都没有针对毛乌龟受伤那件事继续想下去,此时此刻,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一个构想。这个构想是突如其来的,没有任何征兆:

  那天放学的时候,我并没有晕厥。我很恐惧,意识却很清醒。在所有人都离开学校以后,我一个人默默地站在楼道里。我冷静地、阴沉地思考了很久。我去了毛乌龟的办公室。我敲开了门。我颤颤巍巍地说:

  “我……我今天不是故意的……我实在是太激动了,所以才……”

  毛乌龟正疲倦地坐在一把黑色的椅子上。他似乎咳嗽了一声,又似乎没有。他说:

  “下次注意一点……没那么毛毛躁躁的……万一撞到了女生呢?……”

  他似乎是说了这句话,有似乎没有。他的声音很平和,很柔和。

  我似乎是落泪了,又似乎没有。

  ……

  稀里糊涂地过了很多年,我发觉心里的恐惧在日渐加深,我也在这种恐惧当中挣扎和成长。我似乎失去了原本属于我的很多东西,似乎也收获了原本不属于我的另一些东西。虽然我从不认为自己在社会上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位置,但不容怀疑的是,我对现在的生活相当满意。虽然经常毫无来由地生出一系列毛骨悚然的感觉,但我似乎并未因此受到什么损害。那年,我顺利地小学毕业,之后平静安稳地度过了初中三年的生活,在此期间似乎没有受到什么挫折。初中毕业以后我毅然决定去学画画,于是报考了唐山的一所艺术中学,并顺利被录取。高中期间,我的生活也是顺风顺水,没遇上什么波澜,这种顺利一直延续到现在。

  现在,我在青岛的一家小中型的装潢公司任职,主要工作是画设计图。我的工作基本稳定。我有一个妻,妻和我相处很和睦。我的父母都很健康。我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圆嘟嘟的肉脸很可爱。我觉得这才是真实的生活。而我已经完全地屈从于真实的生活。虽然在从前那些漫无边际的想象里,我可以打破各种规则,可以逾越任何规则、界限,但我已经明白,那些东西和真实的生活是不相容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已经逐渐明白,自己需要生活在这些规则里,需要受到种种规则的束缚。我认为那才是真实的生活所不可缺少的。直到此刻,两个年轻人的出现,再一次深深地摇撼着我的这种观念……

  安静的图书馆里,面对暗藏的种种样样的质疑和鄙视,两个年轻人毫不理睬,依旧可以谈笑风生,嘴角还漾着轻浮的笑……他们实在让我感到震撼!他们似乎从不知道什么是恐惧。那种熟悉的感觉,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我也在做着同样不真实的事情。

  不知怎么,此刻坐在图书馆里,我发觉自己已经深深地陷入了无限的孤独当中。我恍惚地想念起毛乌龟。我很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他的那条逶迤潇洒、大气磅礴的龙究竟画完了没有?我开始关心起他的健康情况,他的身体,真的像外在呈现出来的那样强壮吗?我发觉,关于毛乌龟的记忆,似乎随着他的受伤便忽然一下子戛然而止了。像是在那之后他便忽然消失了一样。关于他的最后记忆,只是他那副受伤的、疲惫不堪的躯体。

  那天他似乎是真的疲倦了。他冷淡地说了一声下课,然后拖着僵硬的身体,走出了教室。整个教室里酝酿着一场沉默。整个世界似乎静止了,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我沉默着,头深深地低着,头晕,眼花,热汗和冷汗混杂在一起在脸颊上交织着流淌,心脏似乎已经停止跳动。我闭了眼,想象着自己后仰着身子,从悬崖上坠落下去……

  那天的事情真的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吗?

  不!

  我还记得李秋风。是他搀扶着我回了家,是他在路上不停地安慰我,不停地对我说着那些年发生在我们身边故事。我的大脑昏昏沉沉的,没有存留关于那些话的任何记忆。不知道是因为当时没听进去那些话,还是因为那些话已经被我永远地遗忘在了一个隐秘的角落。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嗡嗡的声音不绝于耳,我感到脑袋很痛。我合上书,趴在了桌子上。我的眼睛开始酸痛,我闭上了眼睛。忽然,我见到眼前亮闪闪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来到了一个地方,似乎很熟悉。没过多久,我忽然想起来,这是许多年前我和李秋风的秘密基地。这是一条起起伏伏的黑色的泥土小路,从外面的人声嘈杂的菜市场径直通往我们的学校。过去我和秋风两个人常常在这条小路上密谋一些事情。

  站在这条凄凉萧索的黑土路上,无限孤独凄凉的感觉吞没了我。秋风呢?我不禁纳罕。关于秋风的记忆,似乎也是从毛乌龟受伤那一刻便戛然而止。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呢?我的心头浮现出一个让我瑟瑟发抖的笑容,那是我自己的笑容。大概是我的最后一个笑容。

  那个笑容出现在我脸上的时候,我似乎正在和李秋风谈话。那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密谈。我几乎不敢肯定自己说了这样的话:

  “从今往后我们天下无敌。毛乌龟已经被我打伤……”

  然后,那个邪恶的笑容便出现在了我的脸上,也出现在了秋风的脸上。那天,夕阳的光辉染红了远远的耸立在河面上的桥,红色的桥和红色的河水浑然一体,变成了一面硕大的镜子。镜子抛射出了万丈光芒。我在镜子里看见了我自己,也看见了秋风。我们在镜子里痴痴地笑着,淫邪地笑着,我们的笑容在那面硕大的镜子的反射下,变得生动起来,变得像红色的雾一样虚幻飘渺。

  后来秋风去了哪里呢?我怎么也记不起来。孤独的感觉漫无边际地席卷了我,淹没了我。我抑制不住冲动,大声地呼喊起秋风的名字。我想念他。思念的痛楚从未像此刻这样深沉。我不停地呼喊他,找寻我们过去的回忆,唤醒我们过去的记忆。

  “秋风——秋风——”

  我在黑色的土路上拼命地奔跑,奔逃。向着远离镜子的方向。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我不停地大声呼喊:

  “秋风……救我……”

  忽然,红色的河水里发出了声势浩大的声响,一条镶嵌着银色鱼鳞的龙破水而出,银色的光芒和红色的光芒交融在一起,变成了一道道让人不寒而栗的黑色白色交相辉映的光,像一道道阴冷的符咒,似乎在宣告来自地府审判。我看见那条龙在河面上空盘旋飞舞,凶猛刚健,气势如虹。它的身子像一根长长的机械吊臂,它的头像一个巨大的手掌。我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皮在向外撕扯,龟裂,我感觉到自己的瞳孔鼓胀得快要裂开。红红的河水里倒映着一张惊惧恐怖的面目全非的脸。我的身体变得僵硬。

  那条龙咆哮了一声,飞冲着向我袭来——那只大手向我飞奔而来——我淡然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触感从我的脖子蔓延到我的心脏。我的脖子被它狠狠地钳住,无法呼吸……

  我惊醒过来,冷汗浸湿了衣服。我还在图书馆里。我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透过模糊的双眼四下观望,再也找不到年轻人的踪影。图书馆一片静谧,只有沙沙的书页翻动的声响,没有一点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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