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吧
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我估计找不到第二个人，比我更会欣赏列车的呼啸声。车轮碾轧过铁轨的刺耳声声，是娇嫩的耳朵躲之唯恐不及的，然而，我却能带着好心情，抵抗住摩擦的啸音冲击鼓膜的不适，在心里擎出莲花来，让列车的呼啸声摩挲成瓣瓣花落。直等到花瓣落尽，伊人如约而至。
什么能让列车的呼啸声美丽如巴赫的康塔塔呢？
是我的等待，你的到来。
那么一个燥热的早晨，父亲把我送到地铁站。坐往学校的十站路，想想都令人不耐烦。步下楼梯，大地震动，自从人类让自己的脚步延伸到地下，喧哗就穿透了这个城市的日日夜夜。大地太可怜了，收容人类一切的污秽和贪婪，还要收容无休止的噪音。未踩到站台处，一列地铁门“啪嗒”关上了，只听见尖锐的叫嚣声后，隆隆巨响，卷起摇人欲倒的凉风，把我甩在车尾。我目送它远离，它嘲笑似地以声作别，头也不回地向我挥手。车去道空，它潇洒、转眼无影，留我驻足原地。
无聊至极，抬望眼、瞎环顾，但见楼梯上走来一位女孩儿——身材矮小，头发偏黄，鼻梁上架着一副花边眼镜，好眼熟！她一手拎着一袋豆浆，一手举着包子，旁若无人地吞咽，悠游自在地踏着台阶走来。
同班近2年，和她交谈不多，印象里这是个大大咧咧、痴头怪脑的女生，很搞笑。我还没来得及招呼，她已经主动走向前来，边啃包子边打量我，道：
“你住附近？”
我点头。
“那以后一起走吧，反正路上也无聊！”
此人口气如此豪放，就跟她啃包子的节奏一样。我口笨嘴拙、言不由脑。
“哦……好吧。”
于是我们上了车，在列车很自我的呼啸声里，我们各自看手机，只是偶尔没事找事地问问到哪里了，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人们怕咖啡凉了，就加点牛奶搅和几下。结果发现，咖啡还是凉的。
第二天，我到车站。君子言必行。既然答应人家一起走，自然是要等的。眼巴巴地，看着列车在面前驶过，一列列，一声声，对某人放鸽子的愤懑悄然生起。好吧，已经过了三辆，已经到了昨天碰面的时间，已经确实等过了……我在列车呼啸声的间隔里寻找可以上车的理由，一一搜罗个遍，确定理由充分！这时，后背一记重拍，她气喘吁吁，就地冒出，头发高调地卷起如烫过一般，凌乱地在头顶招摇着，又滑稽又狼狈，手里依旧捧着包子豆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唉……我起来晚了……咳咳……”
“奥……坐下一列吧。”
她可能觉得抱歉，上了车，主动打破沉默。于是，她话匣大开，我脑洞大开。
“我和YY的‘老公’一起上学，她不会打死我吧？”
YY？和我经常一起讨论问题的漂亮女生，很多男生心目中的女神。我居然是女神的“老公”？
我的诧异穿过脑洞，还没有找到着陆的地方，她却接上前文，又一个响炮朝我轰来，道：
她用玫瑰临视草根的神气，信誓旦旦。我只觉得好笑——这自我感觉也太好了，一个女生怎么可以直接到这步田地，居然把她的心理活动都抖搂出来了，朝我这么一个纯良的少年？！还脸不红手不抖，狼吞虎咽着手里的包子，丝毫不顾及我柔弱的小心脏所拥有的消受力！
她毫无察觉我的尴尬，直道：
“好的。”
上帝啊，我难道没有一点回敬的话去做一番草根的抗争吗？我的可怜的自尊去哪里了？
之后的很多天，因为父亲上班早，我就被早早地送到地铁站。站里人很少，我坐在椅子上，欣赏一辆辆列车停靠、启动，留下“乌喇喇……”、“轰隆隆……”的尾音来震动我的鼓膜。它们依旧潇洒地呼啸来去，激越的旋律嘈杂难辨，是错了音的和弦，恰似我在等待里一言难尽的心绪。上学会不会迟到呢？凭什么老是我等她？她怎么还没来？她会不会已经走了呢？……没有头绪地猜想，焦急、期盼、担忧、质疑，似拨浪鼓般翻转不休，在列车有力的呼啸声里做着徒然的共振，考验着我的耐心。总是在我快扔弃拨浪鼓，准备撒手独登列车时，她，这个其貌不扬、拿两包子、发型夸张的女生就出现了！
看见她，我前一刻还在汹涌澎湃、弃绝而去的刚勇，我前一刻还难以遏止的愤懑，就抱头鼠窜，荡然无存了。
“就你这样，以后跟L约会都会迟到，看你怎么办！”我居然会有心情，对她开起玩笑来。
她咧着嘴，回我一个大大的笑靥。
我一把扔了拨浪鼓，敲起了架子鼓。列车的呼啸里藏着我的欢欣，还有那么一点说不清的忧愁。
我习惯了等待，习惯了她在某一刻抱着两包子来到跟前的傻模傻样。我们可以默契地径直登上列车，然后各自就坐，她背她的单词，我看我的书，有话题就敞开了怀聊天，不再需要想话题。就这样，我的每一个美好的清晨，在列车的呼啸声里拉开了序幕！
如果说车站是一个舞台，那么来来往往的列车就是演奏者。仔细听这闹心的声响，你会发现列车健步飞来时的隆隆声是高分贝的低音炮，有着大提琴的低沉与大鼓的热烈，刹车时分的鸣啸是小提琴唱破了嗓子，声如裂帛；开、关门时的“嘟嘟声”以及“啪嗒”一声脆响，是夹在间奏里的打板，为之后声势渐起的呼啸“养精蓄锐”。短暂的安宁之后，引擎声起，这个乐章的正文部分就势不可挡地启奏，“呼喇喇——”像风一样飞驰，撼动了大地！
聚餐时，这个可爱的女生向她的白马王子L表白了，这次勇敢的表白以失败告终。那天，她是哭着回家的。我一路跟随，她当我空气。从来不曾感觉和她同行的十站路会如此漫长，她沉默地低着头，判若两人。出站的时候，我们没有说再见。
也许，可能，我们是真的不会再见了。
我当时就有那样的一种绝望。所以，我站在原地，目送她渐渐走远的背影。她黯然神伤的身影，将我的忧伤一点点冷却。这个咋咋呼呼的女生就这样啜泣着走在人群里，穿过十字路口，头也不抬地，径直走着。我第一次发觉她的瘦弱，一顿早饭要吃两个包子的女生怎么会这般瘦小呢？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惶恐——看着一个人远去的背影，害怕人潮就这样将她淹没，然后裹挟而去，我再也找寻不见。
毕业后的那个暑假，听说她出门旅游去了。我因为补课，还是要坐那里的列车。没有等待，清晨不似以前那般美好。每一辆列车经过，像怪物一样张口、闭口，释放一批人，也吞进去一些人，没完没了。我跟随人流走进去，走出来，只有列车驶过的呼啸声徒劳地鸣响不绝，我却听不见，因为它空洞得没有一点内容。
整个暑假，我独自来去，穿行在这个城市的某条地下动脉里。毕业离散后的孤立感，总在列车门开起时分，将我整个地吞噬进去。我是这个动脉里一粒草籽——一棵无根的草。
进入高中的第一个国庆节长假，初三同学聚会。我从就读的学校直接前往，因为寄宿，拉着行李箱，越发觉得自己像一个长途跋涉后归来的旅人。电话响起时我正要上地铁，一阵忙乱，才掏出手机。
是她。
电话里，她还是用那略带调皮的口吻让我等她一会儿，几个月的失联让我激动得不知所措，我又条件反射——“好的！”
时光偷走的一个个美好的清晨，在见面的那一刻全部得到了补偿。像往日一样，我在列车呼啸而去的背景音乐里等来了她。重逢的喜悦让我们忘却顾忌，我们拥抱彼此，将阔别的生疏瞬间秒化为传说。
牵手，跨入洞开的车厢门。暖烘烘的车厢里人头攒动，她红扑扑的脸颊，忽闪忽闪的眼睛，明亮如星月。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总是不经大脑思考地顺从她的任何提议，因为我从来没有在她的眸子里看见我自己。
然而，今天，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