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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

2020-03-27 00:45:55 作者:我会开心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公公

  在我的家乡,爹的爹叫公公丈夫的爹也叫公公。我初知人事时,感到十分纳闷,爹的爹和丈夫的爹相差一辈人,怎么都叫公公呢?如果我爹的爹尚在人间就是我妈的公公,同时也是我的公公,这不是很奇怪吗?

  我从未见过我爹的爹,也就是我的公公。据说我的公公开小城人像先河曾经在小城里开过两照相馆,给无数人照过相。可是他老人家竟然没给后人留下一张自己照片

  我爹长得像我公公吗?我问母亲。母亲说,我也没见过公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模样

  虽然我从没见过公公,也无从想象他的样子。但是公公却如影随形地出奇不意地出现在我的左右,直接影响我的人生走向

  我还是个活泼开朗小姑娘时,喜欢各种各样颜色鲜艳花朵,尤其喜欢色彩明快的花铅笔、花铅笔盒、花书包,有机会跟母亲上街,就闹着要买。

  “那些东西读书用的,等你到学校读书时再买。”

  “我现在就要去学校读书,你买给我好吗?”

  “你还小,再过两年送你去学校。”

  “我不小了,送我去嘛!”我揪着母亲的后衣襟不停地撕扯摇晃。

  经不住我的死缠烂打,母亲真的送我去上学。令我始料不及的是,我天真烂漫童年时代从此一去不返。这正应了一句名言:人生烦恼识字始。

  深秋的一天,老师发了一张表格同学们填,除了姓名性别年龄之类,还要填家庭出身。我不知道家庭出身要怎么填,就带回家问我妈。我妈说,填“中农”。我不知道“中农”是什么意思,就打破沙锅问到底。

  通过我妈艰难的解释,我明白了家庭出身就是阶级成分,明了每个人从一出生就打上了阶级的烙印,明白了我和同学们虽然在同一间教室里读书,但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区别的。

  清晨,走在通往学校的小路上,手里拿着填好的表格,里反复揣摩:我家是“中农”,虽比不上贫农光荣,但也没有地主富农恶劣,应该还不算太坏吧。

  “我瞧一眼你填的表。”一个同学冷不丁地从我手里抽走了表格。我猛然惊醒,追上去抢。可是,晚了,他已经清楚地看到了“中农”两个字。然后他和一群男生大声议论,说我不老实隐瞒阶级成分,还说我公公是大地主,并鼓动同学们一起去告老师。

  这个同学的爹是生产队长,管着我的爹妈。而他是我们班的班长管着我,我害怕了,不知如何是好。我站在上学路上,迎着呼啸的寒风,瑟瑟发抖,眼泪双流。

  我转身一口气跑回家,冲母亲大喊大叫:你为什么撒谎?明明是大地主,却让我填中农。母亲一把将我推出门外,说,你再不走,上课要迟到了。“你不说清楚,我不去学校。”我嚷道。

  母亲扯着我的手向学校走去。“我去跟你们老师说,我们家是中农,不是地主,不要听同学乱说。”

  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向老师说的,只知道老师收了我的表格,没说什么,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我,上课还是一样地经常提问我,让我带领同学们朗读课文,在课堂上念我写的作文,还让大家向我学习。

  但是,我却不一样了,我变得胆小、自卑,再不敢肆无忌惮地和同学们开玩笑、说笑话了。我尤其害怕填表格,可越怕表格越多。我每次填表的时候,都用课本遮盖着表格,偷偷地填,唯恐被同学看到。

  班长偏偏不肯放过我,总要强行看我的表格,他一口咬定,我的公公就是大地主,解放前有两百多亩土地呢!还和同学说,是他爹告诉他的。同学们就起哄,乖乖!两百多亩地,那是多大的一片呀!剥削了多少劳动人民的血和汗啊!

  我在学校哭,回家也哭。我就想搞清楚,班长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母亲说,解放时她才三岁,根本不知道我父亲家那边的情况。父亲说:“你公公解放初期就死了,你奶奶去了东北你大爹家,至今没有联系。我那时也才五岁,就来到这个家里。你公公家到底有多少土地,我也说不清。”

  语文课本上有一篇《白毛女》选段,老师让同学们分别担任剧本中的角色进行朗读,我担任的是喜儿这个角色。当时,我已经看过《白毛女》这部电影了,懂得了这部电影的主题思想是“万恶的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所以朗读起来声情并茂,自我感觉极好。可是不等我读完,同学们却是一片哗笑声。在老师的严厉呵斥下,同学们才停止讥笑,我得以仓惶地小声念完课文。

  下课后,同学们就在背后叫我小喜儿,还小声议论说,我的公公就是黄世仁,我的妈是喜儿。

  在学校,由于班长的撺掇,同学们都孤立我,我没有朋友,唯一的资本就是学习成绩好,各科老师都很喜欢我,班主任老师更是偏爱我,经常在班上表扬我年龄最小,功课最好,将来一定会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才。并在背地里批评班长,警告他不要在同学间散布流言蜚语,否则就不让他当班长了。班长担心老师撤了他的职务,总算消停了。

  我的同学们毕竟还是孩子,脑子里没有绷着阶级斗争的弦,班长不再挑事后,慢慢地大家就忘记了我的出身了。我却时时想起我的公公,他怎么可以有两百多亩地?他到底剥削了多少劳动人民?我感到羞耻和罪恶,越来越自卑,越来越寡言少语。

  在睡不着觉的夜里,我会常常想到我的公公。经常听大人们说死去的人会“托梦”给活着的人,我就想让公公也托一个梦给我,让我了解公公家的真实情况,可我又害怕知道真相。如果公公真的剥削了两百多亩土地,那可真是罪大恶极啊!

  老师让我当学习委员,我总是不声不响地埋头读书,规规矩矩地收齐同学们的作业本再交给老师,然后认认真真地打扫教室,抹干净课桌上的灰尘,擦去黑板上的粉笔字。同学们一天天看在眼里,也记在了心里。

  初中毕业时,我们班只有一个上县一中的名额,除去实在厌恶读书的淘气鬼,谁都想得到那个去城里上学的机会。那时,不时兴考试。老师说,推荐选拔是毛主席给我们的权力,同学们一定要严肃认真地行使自己手中的权力,投出自己宝贵的一票,切实把学习成绩好,将来能为“四个现代化”作贡献的同学选拔出来,推荐到县一中去读高中。

  我的心嘭嘭直跳,既想得到那个名额,又觉得根本不可能得到,同学们怎会推荐我呢?。可是当老师点到我的名字时,同学们居然一片欢呼,并庄重地举起了右手,只有我、班长和他的死党没有举手。我说不出一句话来,唯有感激的泪水在脸上欢快恣意地流淌。

  离校前,班主任老师将毕业照片发给大家,同学们拿着照片高高兴兴走了。最后一张照片班主任老师给了我,看着我说,你读高中的事,学校教导处,还有贫管会(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委员会的简称)都通过了。让我回家报告家长,准备一套铺盖行李,等入学通知书一到就可以去县一中报到读高中了。并殷殷叮嘱:机会很难得,要继续刻苦学习,努力钻研,将来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

  我眼含热泪走出学校,感觉阳光从未有过的明媚,小路两边的庄稼从未有过的葱茏。

  我的母亲是个性急的人,听到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好消息后,立即着手准备我住校的行李。铺盖都是里外全新,搪瓷盆子里装上漱口缸,缸里装上牙膏、牙刷和洗脸毛巾,并用一个花棉线编织的网兜套起来,还向本村一个退伍军人买了军用背包带。我把背包打得方正平整,就像母亲用木框压出来的豆腐一样。

  万事齐备,就等入学通知书了。等啊等,盼啊盼,一天又一天,望穿秋水总不见。暑假结束了,学校纷纷开学了。我们班长接到通知书的消息却不胫而走。

  这怎么可能?我不相信!同学们可是用毛主席赋予的权力推荐的我呀!我一口气跑到学校去找班主任老师,可老师已经调回他的家乡去了,我求告无门。

  县一中开学了,班长身着草绿色军服,脚穿白球鞋,背着背包,提着网兜,昂首挺胸从我身边走过,还不忘送给我一个轻蔑的眼神。一时间,羡慕、嫉妒、恨一起涌上心头,眼睛却不争气地追随着他的身影,目送他到小路的尽头。

  我慢慢走回家,把我所有的课本、奖状全部抱到门口,点火焚烧。我知道,我再也没有上学的机会了。

  母亲看到,急忙从火里抢书。我愤怒地冲她嚷,你为什么要嫁一个出身不好的人,害了自己又害我。

  母亲一阵错愕,随即泪流满面。她说,我虽然生在旧社会,可也是长在新社会,我也知道阶级成分对人的影响,可我有什么办法呢?你外公外婆和你公公奶奶是姑表亲,你爹无家可归,他们不能不管啊!从小在这个家里长大,我不嫁他谁嫁他?

  我姨妈把我接到她家,让我散散心。姨妈是地区医院的医生,她的婆婆据说是成都一个大户人家的大小姐,年过花甲依然精致美丽,我叫她亲奶奶。亲奶奶见了我说,长得这样秀气好看,怎么就托生在村子里呢?可惜了!

  我在姨妈家住了一个星期,姨妈通过关系为我搞到了一个地区卫生学校的指标,让我赶紧回家开证明,并带上毕业证到卫校报到读书。

  东方不亮西方亮,读卫校毕业后分配到医院当护士更好啊!我浑身充满了力量,仿佛可以一口气登上珠穆朗玛峰。不到中饭时间,我就从城里小跑回家。饭后,父亲就带上我去找大队秘书开证明。

  我们大队总共有十个小队,我家是八队,大队秘书家在四队。我和父亲找到秘书家时,秘书不在,他家人说,检查农业生产去了,可能在五队。当我们到五队时,检查组又去了六队。我和父亲一路追赶,十个队都走了一遍,终于见到了秘书,父亲说了一箩筐好话,只差跪下求他了。可秘书不为所动,就说这个证明他不能开。

  我期期艾艾地哭了,边哭边问“为什么不能开?”秘书终于动了恻隐之心,把我和父亲拉到僻静的角落说:本来我不能说的,大队党支部讨论你上县一中的时候,你们生产队队长找来了,说你公公是大地主,你爹是地主子女。还强调说社会主义的学校要培养劳动人民的后代,不能为剥削阶级的后代开绿灯。你现在要读卫校,我更不敢开这个证明了。

  公公?又是公公!这个我从未谋面的人再次横亘在我的上学路上,让我的求学梦再次破灭。

  我读初中时交了两个好朋友,她们特别迷信,经常约我去找瞎子算命。我总说,人的命是握在自己手里的。自己睁着眼睛,怎么会相信瞎子的胡说八道呢?我不去,也不信命。

  “现在你还信不信命?”好朋友问。

  “我信了。”我有气无力地说。的确,人怎么能与命抗争呢?

  “走,我们算命去。”另一个朋友说。

  我跟着她们,到了算命先生的家,报上生辰八字。先生一对白骨似的眼珠转动着,大拇指依次掐着另外四个手指,缓缓吐出一句话“你的命好啊。”

  “我的命好?真是太好了!你算得真准!”我的声音里充满了质问、讽刺和挖苦。

  先生好像没听出我的言外之意,一点也不恼,将白骨似的眼珠望向天空,又缓缓说道“你会得贵人相助,不会久居人下。”

  要不是好朋友死命掐我的手,对我反复使眼色,我真想纵声大笑,反唇相讥。

  我认命了,真的认了。当然不是算命先生掐算出来的命,而是脸朝黄土背朝天干农活的命。我无悲无喜,跟着母亲去田里割稻子,累得腰酸背痛,换来一夜好眠。

  稻子收割完毕,紧接着是按豆子,用大拇指把一粒一粒的蚕豆平压进半湿半干的田里。这个活计是蹲在田里向后倒退着做,手疼腿酸得不行,就站起来,伸展一下四肢。身体的劳累,平静了我的心情,让我心如止水。

  十月中旬的一天,在外建盖高楼的父亲突然回家,我和母亲都很奇怪。因为煤技校搬迁在即,大队基建队正在建盖教学楼,工期很紧。

  “我回来带你去铁路中学读书。”父亲的声音有些激动。

  “还要大队开证明吗?”我平淡地问。

  “不用,不用,带上初中毕业证就行了。”

  “这么简单?不会是真的吧!”我不敢相信。

  “真的,明天早晨就去。”

  天还没亮,母亲就把我叫醒,我最好的一套衣服已经摆在枕边,背包和网兜也已放在床前。我说,那些行李就不用带了吧。万一上不了学,背着背包回来让人看见了,笑话我。“也好,等你所有手续办好了,再回来拿。”母亲说。

  我跟着父亲出门,不惊不喜,就像每天跟着母亲去田里干活一样。两个小时后,父亲说,到了。我抬头一看,到了一个铁路小区的大门口,门边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中年男人。父亲让我喊他大爹。

  大爹领着我们向学校走去。路上,大爹说,我和你妈同姓,到学校你就喊我舅舅,老师同学问起,你就说我是哥哥。

  半小时后,到了铁路中学门口,大爹让我爹在门口等,他带我去教导处。教导处的女老师穿着很洋气,笑容很美。她问我,是你要上学吗?上初中还是高中?住校还是走读?

  我赶紧双手递上初中毕业证,说,我要上高中,住校。可以吗?老师接过毕业证,看了一眼又还给我说“当然可以,现在我就领你去上课。不过,开学已经一个半月了,你是插班生,要用些功夫补补课才赶得上其他同学。”

  我被领到了高一(一)班,班主任也是个年轻漂亮的女教师,她看了看我的身高,把我安排在第一排中间的空位上,就走上讲台,说,同学们,我们又来了一个新同学,现在继续上课吧。

  我如梦游一般看着黑板上的数学方程式,完全听不懂老师讲的内容。放学后,我跟班主任老师说,我没有课本。老师领我去教务处,买了课本。我快速翻了下数学、物理、化学几本书,紧张地说,我读的是两年制的农村附设初中班,这数理化我纯粹看不懂。

  老师说:不要紧,我让你的同桌,把三年制的初中课本借给你,你从头自学一遍。不懂的地方标注出来,问你的同桌,她是学习委员,各门功课都很好。上晚自习时,问我也行。

  老师还把她住的宿舍指给我,让我有问题随时找她。我后来才知道,班主任马老师是工农兵大学生,我们班是她毕业后带的第一个班。当时,她还没谈恋爱,一心扑在教学上。我们高二时,她谈了个省城的对象,是个物理老师,没少给我讲物理习题。我们毕业后,他们才结婚,我还参加了他们的婚礼,这是后话了。

  当管宿舍的田老师领我到宿舍时,父亲已从家里把我的铺盖行李拿来了。我们宿舍住八个人,只有宿舍中间的一个上床还空着。父亲帮我铺好床,就回去了。

  夜已深沉,我躺在崭新的被褥里却无法入眠,仔细回想今天的事情,总觉得像做梦一样不真实。这儿读书不用开证明,也不查祖宗三代的历史,怎会如此简单方便呢?

  我恍恍惚惚上了一周的课,回到家里,向母亲求证,才明白了真相。原来,那个大爹(舅舅)是父亲结拜的把兄弟,是个鉄路工人,听说还当个工长。听到我爱读书而没学上时,他就去找了铁路中学的校长,说妹妹家的女儿想来铁中读书,校长就同意了。

  母亲还说,千万不要让村里人知道我在上学,有人问起就说帮亲戚家看小孩子,免得人家说我们走后门上学,又节外生枝。我说,我初中上的课与正规中学的课程相差太多,我以后周末就不回家了,自己补补课。母亲说,好。

  我的同桌不仅把初中全套课本借给我,周末和寒假都陪我在教室里自学。我有不懂的问题张口就问,她很耐心地给我讲解。她父母在工务段工作,她家离学校不到十分种的路程,所以经常邀我去她家吃饭。

  在铁路中学,不仅老师同学对我好,连食堂的师傅都对我特别亲切。“你的命好啊”,“你会得贵人相助”,算命先生的话不时在我耳边回响。难道冥冥之中,真有命运将人钳制?

  我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除了英语(农村附设初中班没开英语课,我连二十六个字母都念不全),其它各门功课都已名列前茅,到高一下学期,期中考试总分已跃居全班第一。我想,要是可以,我真愿意一辈子呆在学校里。

  马老师说,你的学习进步很快,政治上也应该争取进步,要主动向团组织靠拢。之后,我就注意起那些胸前佩戴着团徽的同学,发现无论是白衬衫还是花衬衫戴上金光闪闪的团徽都很美。我的热血沸腾起来,大着胆子写了入团申请书交给团支部书记。

  团支部讨论时,没有批准我的申请。事后,团支书对我说:有同学反映,你的入团动机不纯。我懵了,我不知道何为动机不纯?只知道我对入团报着非常虔诚的态度。团支书说:说白了,还是你的出身问题。我脑袋嗡的一响,又想起了抛诸脑后许久的公公。

  团支书看我低头不语,又说,同学们反映,你出身农村,却看不起农民,没日没夜地刻苦学习,不就是想跳出农门,摆脱当农民的命运吗?

  她没有提起我的公公,而是说我的农村出身。的确,我跟其他同学不一样,他们都是铁路职工子女,唯独我是从农村来的。可是我有一个大地主的公公是我妈的错,出身农村是我的错吗?不是说,出身不能选择,关键看个人表现吗?我努力学习也错了吗?我想不通,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马老师上完数学课后,让我去她的宿舍。她让我坐在沙发上,关上门,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说,入团的事,我知道了。你不要受这件事的影响,作为一个学生用功读书没有错。还有,我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国家恢复高考制度了,今年是各省自己出题考试。学校提出挑选几个高一的尖子生参加考试,我没有同意。因为还有一年的课程没学,文理科还没分班,贸然参加考试,考得不好,会毁了你们的自信心。所以,你要一如既往地刻苦学习,争取明年考上大学。

  没过几天,学校广播站公布了国家恢复高考制度的通告。我在心里默默地想,上天待我不薄啊,这样的好事居然让我赶上了。

  高二开学不久,就要文理科分班。语文老师竭力劝说我读文科,马老师毫不含糊地说“你自然是读理科了,我还当你的班主任。”父母则说,自己选吧,我们没意见。

  当时流行一种说法“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而我想到的是姨妈在医院里治病救人,赢得无数人的敬重。所以,我下定了读理科的决心。语文老师揶揄说,你是不是想当女陈景润啊?我老实地说,我想读医学院。

  整个高二,我依然顺风顺水,学业成绩突出。其间,我光荣地入了团,戴上了金光闪闪的团徽。

  我顺利读完了高中并加入了共青团,还参加了全国统一的高考。这在我们村的同龄人中已经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了,我真的很知足了。

  毕业回家后,我依然每天跟母亲出去干农活,心情开朗而快乐,感觉有使不完的劲。晚饭后,我就在灯下阅读我喜欢的散文和小说,偶尔进城看场电影,觉得人生充满了意义。我想,如这般有地可种、有书可读、有电影可看的日子其实满不错的。

  盛夏的一天傍晚,我那个大爹(舅舅)找上门来,说我考上大学了,学校没有我们家的详细地址,才找到他。他也找不到我家,一路问人都找了一整天了。

  我在铁中读书,因害怕别人说我开后门读书,填的地址都是“舅舅”家的,开家长会都是“舅舅”代劳。我爹带着基建队常年在外搞建筑,回家很少,所以我爹的这个把兄弟,其实并未到过我家,却实实在在是我生命中的贵人。

  第二天一早,我按照大爹的吩咐,去学校领取高考成绩,政审表,填报志愿,去地区医院体检。接连几天做完了所有该做的事情,又高高兴兴地跟母亲干起了农活。我妈说,你不准备准备,上大学要到外地去,一去就是半年。我说,不急,等接到录取通知书再准备不迟。

  录取通知书还没到,我考取大学的消息却传开了,因为我是国家恢复高考制度后,全大队数千户人家考取大学的第一人,又因为大爹找我家时问了很多人,一传十,十传百,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十里八乡。

  一时之间,村里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我家的房子座向好、风水好的。有说,我命好的,还说看看我的眼睛就知道不是一般人。最离奇的说法是,有人亲眼看见我公公的坟墓里冒出一股一股的青烟。

  我妈总是一脸浅笑,对村里人说,借你们的吉言,我家的房子好,姑娘的命好,祖坟冒了青烟,总之,样样都好,托大家的福了,谢谢大家。

  村里热闹了一个多月,我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焦点。可热闹是别人的,跟我没什么关系。到九月中旬,我仍然没有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我知道,我肯定落选了,没戏了。究其原因,可能是志愿报得太高了。

  我过去读书的学校校长听说我考上了大学,最后却没有上成大学。就向大队书记提出要我当民办教师,书记同意了,向我们生产队要人。

  我们八队的队长说,“你们要用人才,我们也要用人才啊。学校一定要她也可以,拿她爹换她”。就是说让我爹从大队基建队回八队,组建一个小基建队,为生产队搞收入。大队党支部书记在校长和队长的双重夹击下,只好同意放我爹回生产队,我才得以到我的母校任教。

  当时,学校教初中毕业班的班主任请产假走了快一个月了,班级没人负责,十分混乱。校长让我接替班主任和语文、政治教职,并把教科书给我,领我到教室门口。说了句:这个班就交给你了。转身走了。我一抬头就发现教室的门板上用红色粉笔写了“烂班”两个大字。

  走在我渡过童年少年时代的校院里,我再次想起算命先生说的“有贵人相助”的话,还真不假。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我都遇到很好的老师,对我都非常好,历任班主任老师对我更是偏爱有加。这些老师他们不都是我生命中的贵人吗?在我的认知里,学校就是片净土,老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最无私的人。

  现如今,我也当了老师,虽然只是个民办教师,但并不影响我向我的老师们学习,无私地爱我的学生,真诚地给他们传道授业解惑。我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更没有经验。但我的老师们如何上课,如何批改作业,如何与学生谈心,就是我最好的榜样。

  我一头扎进学校,从第一课上起,周末要求同学们补半天课,把一个月拉下的课补完,赶上课程进度。召开班委会,听取学生们的诉求,调动班干部的积极性。同时与其他课任老师分析学生们的情况,找出优势与短板。

  一年后,我带的这个班,爆了个大大的冷门。全班42个学生有12个学生考上了县一中(其中有我的弟弟),还有3个学生考上县师范,4个学生考上地区农校。

  校长说,我知道你能带好这个班,但没想到能取得这样显著的成绩。好好干,只要有一个转正指标,我一定给你转正。

  我喜欢学校,喜欢当老师,我肯定会好好干。但对校长的承诺我却不以为然。因为我知道,转成国家正式编制的教师,是所有民办教师的梦想和追求。我还知道,转正是很难的,多少年都分不到一个名额,我们学校有一个民办教师有近二十年的教龄了,至今也没有转正。

  当了老师,才发现每年的寒假和暑假是给学生们放的,与老师无关。各种各样的培训、继续教育、考证把假期全挤掉了。我像一块干海绵一样,吸取教育学、心理学、作文教学法等等各种知识,甘之如饴。

  在一次教育局组织的强化培训中,同桌突然问我:“你叫张荔?你真是张荔?”我感到他问得好生奇怪,就说,如假包换。“你是不是78年考的大学?报的学校是第三军医大学?”他又问。我说,是啊,落选了。

  “你没落选,是有人把你的录取通知书截留了,并冒你的名去上了大学。”他盯着我说,眼睛贼亮。

  “这怎么可能?你在给我讲天方夜潭吧。”

  “我说的是真的,你的通知书让教育局一个领导的女儿拿去上大学了。”他小声说。

  “你这是从那里听来的—谣言。”

  “我告诉你吧,我和那个冒你名的人是同学,她本来叫张莉,学习成绩极差,根本不可能考得起大学。她上大学前才到派出所把名字改成张荔的。”

  他虽然很小声地对我窃窃私语,可在我听来,却如惊天响雷,震得我目瞪口呆。

  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你完全可以去告教育局的那个领导,维护自己上大学的权力。”

  授课老师夹着个又大又厚的备课本走进教室,我的同桌才住了口。我的脑袋一片混乱,老师讲的内容,我一点都没有听进去。我想起了社会上流传的一句话“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

  可是,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我的同桌是哪个那个学校的,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我又怎么能相信他说的话呢?就算他说的是真事,我又有什么证据去告教育局的领导呢?算了,算了,就当我听了个离奇的故事。

  可是,这件事总也不能从我的头脑中消除,我常常会发呆,常想那个穿着军装坐在教室上课的与我同名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她的命怎么会这样好呢?要是我能穿着军装读书该有多幸福啊!如果我去告她,怎么告呢?能告倒她吗?可是真告倒了,她又怎么办呢?

  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总是困扰着我,那张似有似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就像块大石头一样压在我的心上,让我不得开心颜。有时我想,如果教育局局长是这样龌龊的人,他所管理的教育系统还是净土吗?我在他管辖的学校当老师还有意义吗?

  弟弟高考结束回到家里,看我整天闷闷不乐的样子。就凑到我面前说:师姐,我请你去城里看电影,好不好?我瞪了他一眼骂道,你读书读傻了,我是你亲姐姐!他嬉皮笑脸地说:你既是我的老师,又是我的姐姐,简称师姐。

  我和弟弟去城里看了一场《平原游击队》,然后我们又去吃了小锅米线,才慢慢走回家。路上,弟弟说,他想报师范学院,将来跟我做同事,说不定还能姐弟同教一个班呢!

  “你想得倒美”,我啐了他一口。然后,我跟他说,不想当老师了。

  弟弟大惊道:“为什么?你教书教得那么好,我简直怀疑你就是为教育而生的。”

  “不为什么,就是突然觉得兴趣索然。”

  “不对,是不是失恋了,被某个男老师伤了心了。”

  突然,对,就是突然,我眼前一亮,看到街边围墙上贴了一张大大的招考财政干部的通告。我站住了,仔细阅读通告内容。

  真是无巧不巧,正当我想退出教育行业时,这张通告如急时雨一般出现在我的面前,而且我完全符合报考条件,并且报名截止时间还剩一天。我的命真好,老天待我真的不薄。

  我欣喜若狂,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身轻如燕,拉起弟弟的手行走如风,很快回到家里,把毕业证、户口本翻找出来,第二天一早进城报了名。经过一周的紧张复习,我踏进了考场。

  二十多天后,考分张榜公布,我以第一名的成绩名列榜首。然后,经过例行的体检、政审等程序,我接到了财政局的录用通知。与此同时,弟弟也被华东师范大学录取。

  人生际遇如波云诡谲,转瞬之间,我实现了从一个民办教师向国家干部的华丽转身,弟弟如愿考上师范院校,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我不知道该说“命运”还是“天意”。

  我家同时考出去两个吃国家粮的人,无异于制造了一个爆炸性新闻。假语村言又甚嚣尘上,传得最为逼真的是我公公的坟堆发了,发得像座小山一样大。

  我的心情好极了,不想去管别人说什么。但是,这么多年来,公公一直尾随在我的成长道路上,我真的好想去看看公公的坟墓。

  距报到上班还有两天时间,我对母亲说,你带我去看看我公公的坟,是不是真的有小山那么大。母亲平静地说,你公公是自杀身亡,死在哪里都不知道,哪有什么坟墓?

  母亲的话如醍醐灌顶,瞬间打开了我的心结,心中所有的纠结与怨恨如清烟飘散,浑身轻爽。所谓第三军医大学的录取通书,不就像我公公的坟墓一样,莫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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