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地拒绝
去年暑假里的一天，我正在城里的一家工地打工。突然，手机响起。我急忙停下手中的活儿，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我想和你商量个事，我们办事处想在学校找一个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办公室文员。”是校长的声音，顿了顿，又接着说，“我们学校只有你符合条件，我想推荐你去。明天，你就随我到办事处去一趟吧。”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校长的电话就断了。
第二天，我早早吃过饭，按照校长的约定，我骑自行车来到办事处门口。不一会儿，校长也骑车来了。二话没说，校长就领着我来到姚书记的办公室。
姚书记微笑着招呼我们坐下。先是询问了我的一些情况，知道我平时喜欢写写画画，还偶有“豆腐块”散见于报章后，姚书记很高兴。然后，姚书记又给我介绍了我们办事处的基本情况，说办事处地处城郊，位置优越，即将迎来大开发、大发展的良好机遇。还说如果我能胜任这份工作，办事处会帮我转到行政上来。最后，姚主任也明确地告诉我，这事情并不勉强，如果愿意，明天就让校长给我回个话，后天就可以来上班了。
出了姚书记的办公室，校长因有其他事情径直走开了。我骑上自行车回家。一路上，我思前想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十多年来的乡村教育伤心事潮水般涌来，肆无忌惮地冲决堤岸，在心间漫开来。
蓦然回首，自从大学毕业后投身乡村教育，屈指算来，已春秋十余载。这十多年来，在乡村教育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我辛勤耕耘，为乡村教育献出了自己生命中最美的青春年华，然而，除了勉强食能果腹，衣能蔽体之外，我又得到了什么呢？领了十多年的乡村教师工资，三百多、四百多、五百多，一家人吃喝拉撒后，至今，我还是名副其实的“无产阶级”。加上我所在的乡村中学离我老家有四十公里之遥，我算是身在异乡，与同为乡村教师的妻，只能像是一棵水中浮萍，在风雨飘摇。偶尔进城，到亲友家，不谙世事的女儿一看到人家漂亮的楼房，就两眼放光，久久不肯离开。一回到家，女儿就拉着我的衣襟，仰起红扑扑的小脸，问：“爸爸，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像城里叔叔那样的家呢？”每当听到女儿那清脆的童音，我的心都会猛地一疼，像是被什么狠狠蛰了一下。我俯下身子，望着女儿一脸的天真与迷茫。心里很不是滋味。
作为一个乡村教师，如果单是物质上的贫困倒也罢了，还有更令人不能忍受的是精神上的重压和苦闷。以前，常听人说校园是一方净土，没有世俗的纷争，没有尘世的喧嚣。曾经的曾经，我为自己庆幸，天真地以为自己只要是用心教书，努力育人，就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然而，我越来越发现我错了，而且傻得很天真，呆的很烂漫。如今的校园，早已不是陶渊明笔下“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世外桃源”了。不过，若在平时的忙碌中，校园里看似也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可，一旦名来利往，就会风生水起，一切都变了模样，露出了其本来面目，你争我抢。有的为了一己私利，不择手段。结果往往是“认真干的不如站着看的，站着看的不如瞎胡乱的”，令人心寒。
不知多少次，我曾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如果有机会，做牛做马也不做老师，特别是乡村教师。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寻找机会，试图逃离乡村校园的牢笼，为自己甩掉乡村教师的破帽子。为此，四年前，我曾两度参加过公务员考试。那时，我就想，如果我能考上，哪怕是乡镇公务员，我也会义无反顾地逃离，永不回头。然而，事与愿违，无果而终。
时光荏苒，随着年龄的渐长，曾经的激情一天天消减了。现在，我就像是一只温水中的青蛙，渐渐失去了往日一跃而起的能力。剩下的日子，我只想安逸地躺在温水里，不再做徒劳地挣扎。因为我知道，不管自己如火热用力地去挣扎，到头来只能给自己平添痛苦，别无益处。
就在我心灰意冷心意已决的时候，突然间，天上掉下来一个“林妹妹”，这又怎能不使我怦然心动呢？
走在回家的路上，内心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掏出手机，忍不住拨通了正在深圳妻的电话号码，让千里之外的她也来分享这个好消息。回到家里，只我一个人，有点冷清。忽然又想起在城里的表哥，表哥原来也是一个城里的教师，几年后，弃教从政，后成了某乡镇的一个小头目，家庭生活条件也随之发生了翻天覆地地变化。拨通表哥的电话，表哥说既然有这样的机会，让去就去呗。不一会儿，妻又打来电话，问：“你喜欢那份工作吗，你适合那份工作吗，你心里愿意吗？”一连串的问题就如一盆盆冷水向我泼来，使早已热的头昏昏脑涨涨的我稍稍冷静下来。
“你倾听过自己心灵的声音吗？”刚才还“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我，这时，真的不敢相信自己了。
当天，我又骑车来到城里的姨姐家。姨姐也曾在乡镇工作了十多年，我想她对乡镇工作应该也有深刻的体会。姨姐热情招待了我。我一股脑儿向姨姐说出了我心中的困惑，姨姐看看我，笑了。“行政工作虽好，但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做，特别是乡镇基层工作，做起来更难。”临走时，姨姐又说：“不过，这也是一个机会，如果你愿意，……”
回到家，天色已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一个声音对我说：“下决心去吧，行政工作即使是乡镇也比当一辈子教师好啊，你不见，谁谁谁就因为曾在乡镇做过芝麻大的小官，人家四个孩子都没上学就安排工作了。不为自己，为孩子也该拼一拼啊。”“行政机关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要看别人眼色行事，那样的生活你能行吗。”另一个声音劝我说。
那一夜，我失眠了。
天亮之后，我拿起电话，先告诉妻，我决定不去了。“真的，太好了！”电话的那头传来妻兴奋的声音。稍微迟疑了片刻，我又拨通了校长的电话。“你能留下来，真好！”校长又惊又喜。
几个月后，临近中秋节的一天，刚一见到表哥，劈头就我：“办事处让你去，你怎么没去呢？北城办事处也缺少写材料的人，如果去了，我与他们说说，你过来多好。”语气中带着几分惋惜。我无言以对。
心中一种莫名的疼痛从心间滋生，烟雾般浸淫了整个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