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夫人不是睡出来的
原创投稿：王小毛+王皮皮
01
描云绣坊大堂内，绣娘们分列而立，聆听新主冯纤儿宣读新规。
“即日起，绣娘工钱以成品数量计，按针法难易分档，每一档再按片数计酬，多劳者多得。擅织绣针法者，大片两文，小片一文……”
此前的三令五申众绣娘皆没往心里去，在她们看来不过是些官话套话，与她们这些靠手艺吃饭的人不相干，只当听经文，正昏昏欲睡着，此条突然蹦出来，就像水滴掉进油锅里，瞬间便炸了。
“听这意思，若绣得少了慢了，连养家的钱也保不住了？”
“从前每月领固定工钱，只要人来了绣坊就安心，以后岂不是要悬着心过日子？”
冯纤儿端起茶盏饮了两口，入耳的非议全都不过心。
等下面的嘈杂渐渐弱了，她才清清喉咙道：“描云绣坊自创办至今，年年有绣品入宫，订单就没有断档的时候，可保各位一直忙着。绣坊办得好，自然不会亏待各位。愿意付出辛苦的，我保你比从前拿更多的工钱；至于那些偷懒耍滑的，自己好生掂量，描云绣坊不养混吃等死之徒。”
冯纤儿交代完规矩，急着回府里看账本。
她前脚刚出门，便有人骂开了。
“这屋里的人谁不知道她底细？若不是命好被老爷看上，如今不也是和咱们一样靠手艺吃饭的绣娘？飞上枝头的麻雀还真把自己当凤凰了？！你攀你的高枝儿，别拿咱们开刀立威呀，我呸！不要脸！她呀，连先夫人的一半都赶不上！”
众人纷纷附和，唯中间一老妇揣着双手不言语。
旁人看见，凑过来问：“刘大娘，咱们这些人里，属您最有资历，先夫人创办描云绣坊的时候您就在，您是大家的主心骨儿，即便是老太太也要给您三分薄面呢，您说眼下该怎么办？”
刘大娘冷笑：“描云绣坊变天啦，我不过是个靠针线吃饭的，又能如何？先夫人心善慈悲，高看我一眼，但我这个老婆子不能僭越。只可叹好人不长命，先夫人若身子骨儿好些，哪里会有冯纤儿骑在你我头上这一天？”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刘大娘东拉西扯这一通有何深意，想再问问往后该怎么办，刘大娘已经晃晃悠悠出了门。
02
次日晨，冯纤儿带着王妈妈来绣坊监工。
路上，王妈妈满心担忧：“你何必在这个节骨眼儿拱火？七日后，宫里的贵人便要派人取大氅，那可是要献给太后祝寿的啊！何等尊贵的物件儿！这大氅做工复杂，细节繁琐，一般人哪儿做得出来。你这时候得罪了人，万一她们和你杠起来，不给你出活儿怎么办？故意绣坏两针怎么办？咱们都是从外地来的，若没有你和老爷的千里姻缘，咱到不了这地界儿。”
冯纤儿沉吟片刻，淡淡道：“反正不该做的也做了，且看着吧。若不抓住这非常时期好好整饬一番，我日后想在府里站稳脚跟恐怕更难。”
冯纤儿和王妈妈在绣坊工房转了一圈，发现少了一人。
刘大娘没来。
王妈妈问旁边的绣娘：“为何不见刘大娘？”
那绣娘拢住嘴角的笑意，轻声回道：“刘大娘刚才说她膀子疼，捏不稳针线，怕自个儿一哆嗦，把宫里要的大氅绣坏了，去后院歇着了。”
冯纤儿平心静气道：“膀子疼确实该好好歇歇，绣工做久了，容易犯这个毛病。王妈妈，回头和底下的药铺说一声，定期给绣娘们送些疏通经络的敷药来。眼下还是先去看看刘大娘吧，宫里要的东西耽搁不得，我听说往年送进宫里的绣品都是刘大娘经手的，临时换旁人，我还不放心呢。”
冯纤儿和王妈妈带着壶热茶来到后院，找到专供绣娘休息的房间，果然，刘大娘正合衣躺着，闭目养神，小方桌上堆着瓜子壳和果子皮。
冯纤儿亲自倒了一杯茶放到桌上，轻唤：“刘大娘？”
刘大娘又等了片刻，才缓缓苏醒，一见冯纤儿，似受宠若惊，忙慌慌地起身想要行礼，被冯纤儿一把摁住：“您且躺着吧，膀子还疼吗？要不要叫个郎中来瞧瞧？”
刘大娘叹道：“先夫人还在时，我便有这样的毛病。往年吧，咬咬牙也能顶上，今年却不知怎么回事儿，一拿起这绣花针，这双笨爪子便哆嗦个不停，果真岁数不饶人，我……”
冯纤儿将茶杯推过去，摆摆手示意她不必详说：“刘大娘，我今儿过来，一是忧心您的病情，看看要不要叫个郎中；二是来告诉您，您只管安心养病，既然膀子疼得这么厉害，不如告假回家休养吧，大氅的事儿您就甭操心了。”
刘大娘脸上一惊：“啊？那那那那怎么行？那些绣娘们年纪小，没经过事儿，从来没有单独做过宫里的绣活儿，这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咱们绣坊可就完……”
冯纤儿起身，掸了掸衣襟，笑道：“绣坊现在我说了算，出事我兜着，它完不了！”
说完，她冲一旁的王妈妈说：“亏得这些时日我没荒废针尖上的功夫。回头收拾些衣物送过来，我从今儿起就住在绣坊里。再挑几个绣工好的绣娘打下手，七日后，大氅如期进宫！”
众绣娘见冯纤儿和王妈妈从后院回来，没请动刘大娘，都忍不住偷笑，等着看好戏。
谁知“吃了瘪”的冯纤儿面色如常，竟要来绣娘名册翻看，又站在每个绣娘的身后看针法，最后点出六人，当众说明日后安排。
“刘大娘膀子疼得厉害，怕是要离开绣坊。大氅是宫里要的东西，马虎不得。刺绣这活计，我也略知一二，从今儿起我便吃住在绣坊，专心赶制大氅。你六人绣工不错，只是过去没有机遇，那么，这几日可愿意跟着我施展技艺？”
六位绣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个一直被刘大娘压制的绣娘率先表态：“只要夫人信得过，我愿竭尽所能。”
冯纤儿道：“好！绣娘靠手艺吃饭，需得踏踏实实一针一线修炼真本事。技能不行，眼力价儿又差，看不明白自己的路在哪，这辈子甭想有出息！”
堂内鸦雀无声，众绣娘恨不得把自己的脸贴到绷子上，被点名的五位绣娘见状，纷纷表态：“我们定竭尽所能，助夫人一臂之力！”
余下七日，冯纤儿带着六位绣娘吃住在绣坊，少眠少休，终于在大限之日全部完工。
大氅背部为巨幅百寿纹，以真丝金银线绣制，以薄纱覆之，在日光下隐隐可见；衣襟底部一圈远岱含烟，远近有别、错落有致。再见那外罩薄纱，采用双面绣法，正面绣飞鹤逐日、祥云舒卷，别有一番韵味；内里绣南山东海、天辽地阔，更是大气磅礴。整体看，繁杂不凌乱，雍容又华贵，宫里派来取大氅的嬷嬷看了，也要夸上一句好。
大氅完工后，冯纤儿当众褒奖了那六位绣娘，升了级别，发了银钱奖赏，又当众淡淡提了一嘴：“刘大娘手艺是好，可惜年纪摆在那儿。既如此，以后恐怕做不了这种劳心劳神的精细活儿。她男人不是在城郊的庄子里干活吗？那就把她一并送过去吧，能帮忙缝缝补补也是好的。”
此话一出，满场愕然，堂内静得呼吸可闻。
03
回房的路上，王妈妈提点道：“刘大娘是有些来头的，她是二夫人的远房亲戚，二老爷惯会巴结老太太，不像咱大老爷心里只有祖业。咱把刘大娘赶走了，二夫人会记恨的。”
冯纤儿道：“我赶的就是她！你以为谁给老太太出的主意让我管绣坊？还不是二夫人那个事儿精！谁不知道绣坊最难管，她安的是什么心？弄了个刘大娘生事裹乱，怕是要拆我的场子垒自己的台吧？你可不知道，若是咱老爷不续弦，我不进这个门，二夫人可就当家了呢。”
冯纤儿回到自己的院子看账本，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没到，老太太就差人来请了，说是下面的庄子送来了新鲜葡萄，让她过去尝尝。
冯纤儿赶到老太太屋的时候，二夫人正在给老太太捶背，也不知道讲了什么趣事儿，老太太笑得前仰后合。
冯纤儿上前施礼，老太太命人端来冰镇葡萄，关心了几句便进入正题。
“你为宫里绣制的大氅贵人很满意，算是功劳一件，宫里送来了赏赐，回头都让人搬你房里去。可是，我怎么听说，你把刘大娘送到乡下庄子里了？”
冯纤儿无奈笑笑，叹道：“唉，我初来乍到，正是用人之际，怎么舍得刘大娘这般好手？实在是刘大娘年岁大了，精活细活做起来吃力，又是心高气傲之人，看不上零碎杂活儿，一概推给年轻的绣娘们。绣娘们只能绣荷包绣手帕，日日挫磨心志，手艺何时才能精进？如此一来，描云绣坊岂不是把所有指望都压在刘大娘一人身上？”
二夫人冷笑：“如今刘大娘去乡下缝补丁，描云绣坊不就剩您一家独大了吗？您倒成了描云绣坊的招牌。”
冯纤儿郑重说道：“大氅事关重大，蠢媳不才，只能壮着胆子顶一阵儿，也因此发现了几个可用的。明日起，每个绣娘都要在我这里亮一手。刺绣四大流派、百种针法，图样又分飞禽走兽、山水虫鱼、花草树木、人物肖像，是擅长绣软缎还是硬缎，是善用纯丝还是绒线，谁有什么本事都别藏着掖着，我冯纤儿不才，倒愿意成全她们。到时，描云绣坊离了谁都行，又离了谁都不行！”
二夫人讪笑：“大夫人有格局，就不怕人心隔肚皮，混进几个对家的细作？”
冯纤儿思量片刻，答道：“下面那么多庄子、街上那么多铺子，咱府里的差事多得是，不如把绣娘的男人兄弟也一并招进来做事，儿女有成年的，愿意的话，也一并安排进来。一家子安安稳稳，旱涝保收，如此倒也不怕哪个不开眼的作妖生事。”
二夫人还要质疑，一直闭目养神的老太太不耐烦地说：“冯纤儿，绣坊既然交给你，便由你说了算，我还要享几年清福，没什么要紧事，无须过来知会。你是当家主母，遇事自己决断吧。我念经的时辰到了，老二家的，扶我去佛堂，回头给我做点桂花糕。”
二夫人赶紧搀住老太太的手臂，不甘心地瞪了冯纤儿一眼。老太太捻着佛珠，低声说：“会做糕点的就该去做糕点，会绣花的就该去绣花，能把手里的面团儿揉好了也算造化，别再惦记旁人手里的针，小心被刺了！”
二夫人颔首不语，伴在老夫人身侧缓缓前行。
冯纤儿目送二人离去，转而直奔绣坊。
暑气正盛，她没走几步便已大汗淋漓，随手抽出一面帕子擦拭额头，那帕子一角的花纹，清丽玲珑，镂空别致。她便想起当年自己苦练镂绣技法时，师傅道，要用镂空点睛，需先抽掉多余的经纱和纬纱，一针扎下去，深浅得当；一针勾回来，方寸不乱。
如此，方得锦上花。
（本文来自读者自由投稿，作者王小毛，原创独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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