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肉体
1
张雅芬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外面的开门声惊醒。
她悄悄起床,随手抄起茶几上的玻璃果盘,摸黑儿朝玄关的方向走。这时,门被打开,随后灯被点亮,张雅芬看清来人,悬着的心落了地,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随后她瞄一眼墙上的挂钟,没好气地说:“你个死丫头作什么妖,半夜十二点回来,你要吓死你妈啊?”
宋晓棠没吭声,默默地脱衣换鞋。
张雅芬察觉气氛不对,追问:“怎么了?”
宋晓棠趿拉着拖鞋从张雅芬身旁经过,跌坐在沙发里,丧气地说:“我要和张世康离婚。”
张雅芬唬着脸瞪她:“离婚是闹着玩儿的?他干啥了你就要离婚?嫖了、赌了还是家暴了?”
宋晓棠呛道:“怎么的,非得踏破做人底线才能离婚吗?我有时候都纳闷儿,张世康给你什么好处了,让你这个老丈母那么维护他?到底我是亲生的还是他是亲生的?”
张雅芬说:“就因为你是我亲生的,我才知道你斤两。到底怎么了?”
宋晓棠一提这事儿就来气。
早上她起床时觉得肚子疼,痛感非常熟悉,是慢性阑尾炎发作了。她和张世康提了一嘴,张世康当时正在刷手机吃早饭,头也没抬,淡淡地说道:“那你就去医院看看呗。”
因为没有疼到不能忍受,加之今天的工作非常重要,宋晓棠便一直挺着。这一天时间,张世康没问过一句。
晚上下班后,宋晓棠照常买菜做饭。四菜一汤摆上桌,她感觉痛感加剧,便躺在沙发上给张世康发微信,问他什么时候到家,想让他陪着去医院挂急诊。
结果过了很久,张世康发来一条语音,醉醺醺地说:“我和哥们儿在外面喝酒。”
宋晓棠压着自己的下腹部,盯着那条语音,随即把手机摔了。
2
宋晓棠简单地向张雅芬描述了事情经过,张雅芬瞪着眼睛说:“啊?就为了这么点小事你就往娘家跑?你打电话给他,说得严重点,把他叫回来就好了嘛。”
宋晓棠被自己亲妈气笑了:“妈,你可真行!不瞒你说,我最后还真把他叫回来了。他人是回来了,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不担心我的病情就算了,还说我大惊小怪,影响他和哥们聚会!这是人能说出的话?”
“然后呢?”
“然后就吵呗!”
张雅芬想了想,语气放缓:“那……那也不能动不动就回娘家呀,两口子吵架最忌讳这个。”
宋晓棠苦笑:“妈,我原本没有要回来,是他扯着脖子喊能过就过、不能过就走。我跑出家门后,一直在小区门口的椅子上坐着。天那么冷,我坐了一个小时,他都没有下楼来找我。妈,我给他机会了,你觉得我不应该回来吗?”
张雅芬沉默不语,想了一会儿问:“那现在还疼吗?”
宋晓棠哽咽了:“回家之前去医院输液了,现在不疼,不然也不能这么晚才过来。”
张雅芬开始发愁,翻来覆去地叹气,午夜十二点,娘俩都没有睡意,时钟的滴答声尤为明显。过了很久,张雅芬的态度又变了:“晓棠啊,不是妈妈说你,有时候你过于矫情。”
宋晓棠疑问脸:?
张雅芬:“你不舒服那就自己去输液嘛,你就当世康出差了,或者给我打电话我陪你去,何必跟他较这个真儿。男人在哥们面前都是要面子的嘛。”
宋晓棠无语:“老婆生病了,老公却在外头陪哥们喝酒吹牛,不回家陪老婆,你觉得这没问题?你对你姑爷的要求也太低了吧?”
张雅芬说:“话不能这么说,人无完人,谁还没点小毛病?你看世康,长得不赖,工作学历都不错,赚钱也不少,你能找到这样的老公就知足吧,还想怎么样呀。”
宋晓棠腾地站起来:“我天呐,你还是我亲妈吗?我还从来没见过谁家妈妈像你这样,喜欢给姑爷子抬咖!”
宋晓棠吼完就跑回自己从前的小房间,甩上门爆哭。张世康不关心她的病情,张世康让她能过就过不能过就走,张世康任凭她大晚上跑出去坚决不管她,这些事给宋晓棠带来的感受更多是气愤。
而张雅芬,她亲妈的态度,却真的伤了她的心。
张雅芬一直都这样,在她心里,似乎全天下的男人配宋晓棠都绰绰有余,以至于宋晓棠曾一度非常自卑,觉得自己真的很差。毕竟,这世上有哪个亲妈对自己孩子没有滤镜呢?亲妈都说自己不好,那应该就是真的不好吧。
4
宋晓棠没早恋过,25岁以前感情生活一片空白。过了25岁以后,张雅芬突然开始着急,发动所有熟人帮忙介绍对象。
宋晓棠其实并不急,因为父母离异童年过得不幸福,对婚姻生活没什么期待。她原本打算好好搞事业,顺便搞对象,有自己看上眼的就认识认识,没有也不强求。
但张雅芬就像店铺到期甩货一样,只要有人介绍她就逼着宋晓棠去见面。逼迫的手段就是贬低宋晓棠。那些诛心的话,宋晓棠至今还记得。
“女儿你就是个一般人,个头不高,体格还胖,怎么还挑别人外貌呢?”
“女儿啊,你眼光别放那么高,做人得切合实际,**你都看不上,你还想找啥样的啊?”
“**是多好的小伙子啊,你错过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了!女人越老越不值钱,以后你想找这样的都找不到了!”
“女儿啊,你是不是挑花眼了?他哪里配不上你?你还想找啥样的啊?高富帅能看上你啊?你喜欢的男明星能娶你啊?你实际点吧!”
最后这句话抬的就是张世康,那时还没有PUA的概念,但宋晓棠确实被张雅芬日复一日的贬低搞得自我怀疑,人变得特别不自信,加之张世康还挺会来事儿,就这样,宋晓棠几乎是在张雅芬的精神催眠中,稀里糊涂地走进了婚姻。
事实证明,这样的婚姻大多不咋地。若不是宋晓棠自卑心重,误以为自己和张世康结婚属于捡大便宜,以张世康婚后对她的冷漠态度,她绝对忍不到今天。
这里面,张雅芬“居功至伟”。
宋晓棠就在家里住下了,没有回去的打算。期间张世康一条微信都没发,一个电话也没打。
宋晓棠知道,张世康现在肯定在想:我坚决不惯你臭毛病,到时候你还不是要乖乖滚回来?他应该没料到宋晓棠已彻底失望,现在已经不是谁来铺个台阶、谁先示弱的问题,现在是她宋晓棠心底那些未泯的自尊和自强苏醒了,她不想过了。
谁洗脑都不行。
直到半个月后,周五晚上,张世康突然驾到,还拎了不少东西。
张雅芬一看到张世康,笑得像亲妈见了幺儿,迎上去各种送关心:“世康呀,你吃饭了吗?穿这么点冷不冷?最近工作累不累?”
张世康一一答复,之后看向宋晓棠,不冷不热地说:“媳妇,我错了,你吃饱没?吃饱跟我回家吧。”
宋晓棠笑说:“我回去干嘛?生病了等死?我觉得你不需要家,你有哥们儿就行了。”
张世康又说:“我真的错了,你别闹了,回去吧。”
宋晓棠正要说话,张雅芬插话:“闺女你就再给世康一次机会,婚姻不是儿戏,妈都快被你们急出病了。”
4
宋晓棠暂时妥协了,她确实得回去一趟,不管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下去。她有许多重要及贵重的物品都放在那个家里,那天走得急,一件都没带出来。
再者如果要离婚,也涉及很多问题,比如财产分割、拟定协议,她不回去不现实。
当然,她偷偷地有一点心软,隐隐藏了那么一丢丢对张世康改头换面的期待,这里面有同床共枕的感情原因,也有张雅芬洗脑的功劳,以至于有时候她自我反省,觉得自己确实有问题。
可万万没想到,在回到小家的第二天,两个人再次爆发争吵。
起因还是恼人的慢性阑尾炎,宋晓棠打算趁元旦假期去做微创手术,永绝后患,可当她和张世康商量的时候,张世康竟然告诉她,他计划假期去邻市滑雪。
宋晓棠气得浑身发抖:“滑雪难道比我做手术更重要?”
张世康面无表情地说:“可是我都和大家约好了,错过这次还要等一年,要不,你让妈陪你去做手术?”
宋晓棠嗷一嗓子开始骂起来。
她承认她过于冲动,有失优雅,可是在那个关口,面对那张冷漠的脸,她这几年所受的委屈一股脑儿地席卷而来,她顾不上体面,那是一个女人猛然发觉自己嫁了狗人以后、无法压抑的悔悟和心酸,她没扑上去挠人已经十分克制了。
两人又吵了起来,就像过去一个样。宋晓棠这次回来本就有离婚的打算,她吵累了,直接拎起行李箱去收拾东西。
张世康见状,倚在门框上冷笑道:“又要回娘家?你回去吧,你回去你妈还得求我去接你回来。你真是自我感觉良好,看不到自己的毛病,连你亲妈都说你脾气不好,让我包容你,你还好意思说我有问题?”
宋晓棠闻言浑身发抖:“你什么意思?”
张世康撇撇嘴说:“上次你回娘家住那么多天,你妈天天给我发微信,劝和不劝分,老人家不容易,平时对我也挺好,好男不和女斗,我就给她个面子,去接你了,给你个台阶下,不然你以为我会惯着你?”
宋晓棠转过身,视线模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她不想吵了,她没力气了,因为她所有的底气都被她的亲妈抽干了。在她磕磕绊绊的婚姻里,张雅芬带给她的伤害,远比张世康多得多。因为张世康可以不爱她,但她的亲妈,不该视她为草芥。
全世界的人都可以不在意她,但妈妈怎么能去践踏自己的女儿呢。
5
宋晓棠默默收拾完自己的重要物品,临出门前丢下一句:“改天再见,谈谈离婚吧。”
宋晓棠拎着行李箱回了娘家。和上次一样,还是在那样的深夜。她进屋后,冷冷地问张雅芬:“你为什么要那么糟践我?你为什么要求张世康来接我?妈啊,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一无是处吗?就只配忍气吞声地和这样的男人过一辈子吗?”
宋晓棠说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是真的想不明白,她想问张雅芬:你生我,你养我,你是我生命的起始,是我最初的依赖,我曾是你身上的一块肉,你和爸爸离婚后,在这个世界上,我不设防的后背只对着你,而你呢,你没有给过我一点点盲目的偏爱,却永远冲在指责我的最前面,你为什么要这样?
她哭着喃喃:“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贬损自己的女儿?我真的什么都不配吗?”
张雅芬也哭了,哭得老泪纵横,无辜又深情,一边抹着鼻涕一边申诉:“闺女啊,因为妈妈怕你像我一样离婚呀,你离婚了可怎么办啊?”
宋晓棠说:“离婚会死吗?”
张雅芬空洞的双眼浑浊而悲情:“妈妈当年和你爸爸离婚后,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吗?你姥爷姥姥嫌我,你舅舅舅妈怕我回去住,我出门就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我也想不通啊,我就是想硬气点,不想受你爸爸的气,不偷不抢靠自己过日子,我谁也没碍着,可事实就是我这辈子都过得很不好。再看你姥姥,一辈子被你姥爷欺负,瞧不起这看不上那,憋屈巴拉的,可熬到老也算熬出头了。妈妈有时候会后悔,可能当年我忍一忍,会比现在过得好,你也可能会更好。”
宋晓棠第一次听张雅芬说这些话,一时无言以对。她细细品味,到现在才明白,不是张雅芬想要PUA她,而是过往捶打了张雅芬,她自己有限的阅历,和姥姥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结局,把她撕扯得失了方向。
最终,她败在了抗争的路上,于是便试图用自己的人生阴影去笼罩自己的女儿,而她误以为那片阴影是羽翼。
她不是不爱宋晓棠,她只是觉得女人就该卑微罢了。她总是试图降低宋晓棠的自我价值,只是想引导宋晓棠提高包容度,像她姥姥那样把不如意的婚姻忍下来。因为你条件差,而你又得到了配不上的,你不该忍着吗?
半晌,宋晓棠看着张雅芬,说:“妈,我不是姥姥,我也不是你,现在更不是过去。你们两代人没有跳出去的圈,我今天跳定了!我不仅跳不残,我还能过得越来越好,你且看着。”
宋晓棠和张世康终究还是离婚了。
办完手续第二天,她就去医院做了微创手术,切除了那个总是让她感觉到痛的器官。那一刀下去,切掉了她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否认,还她利落如初。从今往后,她的人生意义不再是能否匹配哪个人或者哪种生活,她的人生主题也不会是高攀的忍受或者低就的傲慢。
出院后,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舒爽,犹如新生。
也许以后张雅芬还是会用“失婚”“大龄”“普通”来捶打她,并试图把她塞入一个看似圆满的安排中。不过她不会在乎了。她不是姥姥,也不是张雅芬,她能看穿善意和恶意,也能够接受自己的一切。
经历了这一场挫磨,她体会到人间的无望和孤独,她将因此无所畏惧、无坚不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