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古风:天残地缺之爱
01
隆冬已至,北风呼号,大雪纷飞。
李九缩着脖子从轿铺走出来,拐进街边一家酱肉馆,称了二斤肘子,用油纸包了好几层,才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酱肉馆老板与他相熟,与往常一样和他逗闷子:“李九,瞧你这仔细劲儿,是要送给许兰花的吧?”
李九点点头,突然有点不自在。
酱肉馆老板递了杯热茶给他:“今儿这破天气,还有租轿子的吗?我瞧着你们轿铺里那几个抬喜轿的伙计都去喝酒了。”
李九指指东南方,做出跪拜的样子。他儿时发过一场高烧,病好后便不能利索讲话,交谈时只能嗯嗯啊啊连带比比划划,好在熟人都能看明白。
酱肉馆老板叹道:“这天气抬轿子上山进庙可不容易!李九啊,这是你拿命挣的钱,应该好好攒着留着以后娶老婆,总是给许兰花买东西作甚?”
李九挠挠头,又开始比划,酱肉馆老板摆摆手:“得得得,又来又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就是当年你家乡闹灾,流落至此,走投无路,饿得奄奄一息,许兰花给了你两个馒头一碗馄饨吗?啊对对对,隔日见你无着无落,又给了你一件破袄,还送你去亲戚家开的轿铺卖苦力混饭吃。这恩情着实不小,可你早就还完了,赶紧为自己打算吧。”
李九憨憨地笑,摆手不语。
酱肉馆老板忽然凑过去:“李九,许兰花的未婚夫戍边死了,她三年孝期早就过了,昨儿还听见有媒婆要给她张罗提亲。我瞧着你这一片痴心,心里不落忍,要不,你也去找媒婆提亲算了。”
李九吓得退后两步,忙慌慌地摆手,指指自己的脸,又指指自己的嗓子,两手一摊,嘴里呜呜啊啊,最后做出拱手结拜的样子。
貌丑有疤,不能说话,身无长物,穷得只剩一把力气,配不上貌若天仙的许兰花,他只当自己是许兰花的哥哥。
酱肉馆老板摇摇头,叹惜这人死心眼儿。
02
李九从酱肉馆出来,寒气瞬间穿透他的破衣烂衫,他冷得直哆嗦,只顾着捂紧怀里的酱肘子,顶着风刀子向西头狂奔。
许兰花的家就在街西头。她父母早逝,一直与哥嫂同住,哥嫂待她不错,三人共同经营一家铺面,衣食无忧。
四年前,许兰花和青梅竹马的邻家小哥订了婚。订婚后不久,小哥入伍前往北境戍边,不幸战亡。许兰花痛彻心扉,甘心以未亡人的身份守孝三年。
李九就是在这三年里与许兰花相识的。如酱肉馆老板所言,许兰花是他的救命恩人。
若没有许兰花,他现在早死了。他这模样原本是做不成轿夫的,又哑又丑,来历不明,是许兰花出面做保,他才有了容身之地。
他在这条街上稳定下来后,许兰花就成了他唯一的牵挂。
许兰花为未婚夫守孝,起初惹来不少闲言。有人背后说她克夫,有人说她故作姿态。李九唯恐她受到欺辱,每次她外出,总是远远跟在身后。
平时出工,李九专挑危险劳累酬劳多的差事,一来给许兰花挣点脸面,毕竟当初是她做保;二来可以多挣些银钱,买许兰花喜欢的衣料、点心、茶叶……跑得次数多了,闲话便也多了,李九害怕许兰花名声受损,只能四下“解释”:许兰花是他恩人,更是他妹妹。
即便在他内心深处,存有那么一丝惦念,他也藏得好好的。
他怎么可能不惦念呢?他虽口哑,不妨心动,许兰花性子温柔,又生得那么好看,让他送上自己的命,也甘心舍得,更何况是一点钱财。
为此,他曾送给许兰花一支步摇,以竹木制成,顶端雕着两朵桃花,花瓣不甚清晰;坠着粉白色的玉珠子,珠子还未磨圆,透着浑浊。他自认送女子首饰,总是与旁的不同。
他还记得那日,他将步摇递给许兰花,许兰花随手便插在发髻上,提着裙摆跑去附近的水塘看倒影。那时正值盛夏,池塘荷花开得正好。李九遥遥望着他日思夜想的女子,与身侧的荷叶莲蓬一同入画,带着不染红尘的气息,是那般脱俗美好。
他又低头看到自己泥泞的鞋,污糟破烂的衣衫,黝黑笨拙的手,如美梦初醒般失落,继而想起许兰花曾经历的生离死别,慢慢走出的创伤,忽然心生怯意。
他终究是配不上她的,掏心掏肺出来,也不过一些吃食、一支做工粗糙的步摇。
李九又将那步摇讨了回来。
许兰花不解:“世上哪有你这号人?给人东西还能收回去?”
李九啊啊啊说了一通,指指步摇的雕花和不够圆润的坠珠。许兰花笑问:“你是要把它修得更好些再给我吗?”
李九忙不迭地点头。
许兰花便把步摇还给他,却不知自此以后,李九彻底绝了心思。他想着,只要能让他远远地守着许兰花,便知足了。
03
那二斤肘子送到许家的时候,还是热乎的,许家人依惯例留李九吃饭。
饭毕,嫂嫂说道:“昨儿遇上张媒婆,她想给兰花提一门亲事。”
兰花兄长问:“是哪家的?”
嫂嫂说:“是东头茶馆的老板。娶妻两年后暴毙,也单了两三年,算是个痴心人。近来有续弦的打算,不知何时见过兰花,一直念念不忘,便托人前来说媒。”
兄长对兰花说:“小妹自己做主吧。那茶馆生意倒是不错,你嫁过去不会吃苦。老板我也打过照面,称得上仪表堂堂。”
许兰花转而望向李九。
李九见兰花犹豫不决,呜呜啊啊比量一番,喜笑颜开地拍巴掌。他想让兰花有个好归宿,不忍见她余生孤苦。他早听说茶馆老板求亲的事,曾偷偷跟过那人几回,未见他有任何狂浪行径,心中也认定那是许兰花的良人。
许兰花叹了口气。孝期早过,她不可能一直留在兄嫂身边,总要出嫁,于是点点头道:“那就全凭兄嫂做主吧。”
04
三月后,春归天暖,万物复苏,许兰花风光大嫁。
李九无父无母、无子无女、身体有疾、相貌丑陋,原本不够资格抬花桥,可他想亲自送兰花出嫁。兰花嫁人后,他这个“捡来的哥哥”便要避嫌,再也不能随时登门送东送西,这是他最后一次能为兰花做些什么。
他苦苦哀求轿铺老板,最后还是兰花兄长出面,他才混进八抬大轿的队伍里。
迎亲前日,李九亲手装饰花轿,在轿铺里挑了又挑,选了轿身绣满福禄鸳鸯的那一顶,亲手在四周扎上红绸,又悄悄贴钱在四角悬挂琉璃珠灯,还有他亲手扎的红绸球、红流苏。
装饰完毕,他看着那顶轿子傻乐。
他的恩人,他心里花一样的姑娘,坐上最好看的花轿要嫁给心上人了。
次日吉时,新郎官领着花轿队伍去接亲。
接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花轿直奔许兰花的闺房正门,许兰花着凤冠霞帔,蒙着盖头,被引入轿中。随着轿头大喊一声“起轿”,唢呐奏响,围观孩童蹦跳欢笑,李九走在最后面,扛起轿杆,内心忽地空了一块,痛得他泪流满面。
许兰花出嫁后,李九除了轿铺,再也无处可去。
茶馆离轿铺远得很,他不便前往。大婚后三日许兰花归省,他也没敢上前,只躲在暗处瞧了几眼,见许兰花身着绫罗绸缎,发髻插满珠翠,还有丫鬟跟随,又见她与那茶馆老板并肩而立,好一个郎才女貌、夫唱妇随,更加不敢靠前。
又过几日,许家兄长来轿铺寻他,交给他一本薄账、一袋银钱,告知他:“兰花当日能救你一命,是你们有缘。你过去待兰花好,待她胜似亲妹,她自然也要为你打算。这些钱,兰花交代过,让你拿去置个住处,再托媒婆娶个妻子,好生活着,也不枉她救你一场。”
李九推却不要,争执之中,许家兄长忽然小声说:“李九,你且收下,连同那份对兰花的心思,一并收回吧。”
李九攥着那袋钱,红着眼,一言不发。
因着许家的关照,李九在轿铺的待遇好了不少,没再被派去做那些上山下岭、风雨来去的差事。
偶尔闲时,他还会去逛逛绸缎庄、酱肉馆、茶摊儿,看看最衬许兰花的水蓝色暗花缎子,她最爱吃的酱肘子,还有她最爱喝的碧螺春。
他总是想:现在她肯定不缺茶了吧?毕竟是茶馆老板娘,什么名贵的茶叶都喝得上,口味养刁了,怕是不爱喝碧螺春了。
05
转眼便是一年,三月里,李九告假回家乡祭奠爹娘,一走便是一月有余。
回来时,他带了些小吃,特意送给一直交好的酱肉馆老板。酱肉馆老板一见他,面色慌张,将他拉至一旁,道出惊天一句:“李九,那许兰花死了!”
李九瞪圆了眼睛,啊啊啊啊啊喊了半天。酱肉馆老板小声说:“死于昨日,尚未下葬。据说死相极惨,遍身伤痕,许家兄嫂去告官,可仵作却说死于急症。许家兄长不服,去茶馆说理,却挨了一顿拳脚,让人打个半死,这可真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如今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那茶馆老板还做出一番悲痛欲绝的样子,搭设灵堂,丧事办得极其隆重。我与你讲这些糟心事,只想提醒你这几日不要出门,千万别做傻事。”
李九目眦尽裂,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一把推开酱肉馆老板,直奔许家而去。
许家光景凄惨,兄长躺在床上起不来,铺子关张,嫂嫂见到李九,唯恐他一时冲动,万劫不复,哭着劝道:“谁能想到那人面兽心的东西如此暴戾,小妹定是被他活活打死的,他那暴毙的前妻想必也丧命于此,两次告官均无用,可见其中蹊跷。如今已然定案,再无改变可能,兰花兄长差点搭了条命,你别再去送死。人在做,天在看,做恶之人迟早会有报应!”
李九肝胆俱裂,嚎啕大哭,冲了出去。
两日后许兰花出殡。茶馆派人来轿铺租用丧轿。
李九一身素衣,自请去抬丧轿。
轿铺老板劝道:“你抬了丧轿,便再也不能抬花轿,不吉利。”
李九点头,心想:我此生再也不抬花轿了。
送葬队伍从茶馆出发,李九身在其中,远远瞧见茶馆老板面色悲戚,一度昏厥,需得有人搀扶,才堪堪站得稳,旁人皆赞他痴情,亲自为亡妻送葬,几日前的流言再也无人记得。
李九看着身旁的丧轿,白布围身,四角垂着白绸球,恍惚间,想起许兰花出嫁那日,轿身绣满福禄鸳鸯,四角悬挂琉璃珠灯和红绸球,顿时心口坍塌。他恨自己当初不够细心,未能察觉那人表面君子内心龌龊;更恨自己怯懦无能,亲手将心爱之人送进火坑。
他缓步移到棺椁旁,与抬棺人换了位置。起灵时,他在心中默念:许兰花,去年我亲手把你抬进去,今日定要亲手把你抬出来。
那棺椁似有千斤重,他一步一晃,好似走过千山万水。
06
许兰花下葬后,李九便消失了。五日后,茶馆老板在郊外意外身亡。据说胸口插着一支步摇,露在外面的一端雕着两朵桃花,那桃花刻得惟妙惟肖,坠着剔透的粉白圆珠子,因染了血,显得极为娇俏。
无人知道凶手是谁,往昔与他来往密切的府衙封了茶馆便草草结案。许家兄长能下地走动后,特意去许兰花坟前告慰。日复一日,悲痛渐被黄沙掩埋,旁人再提许兰花,无论她生前是如何痴情、善良、美丽的女子,也只有一声唏嘘。
幸而世间还有一个人,日日念着她。萧萧风林中,独立守墓人,不忘即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