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帐风流人不在
01
炎炎烈日,热浪翻滚,知了恹鸣。
赵九在祠堂外已跪了两个时辰,渐感体力不支,恍惚中,他扯着干哑的嗓子,再次乞求:“求族长救救阿春!求族长救救阿春!”
说完,他跪着向前挪了两步,“砰砰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祠堂内,族长与族中长辈一脸愁容,摇头叹息。
其中一位长辈道:“三年前腊月里,赵九他爹为救两个坠入冰窟的小儿染了风寒,病重离世;赵九他娘生前也时时接济生活困顿的族人。赵九接下铁匠铺,和阿春一直善待乡邻。一家子都是好人,不救说不过去呀。”
族长面露难色:“我又何尝不知?可今年我族已筹了一次银两,现下已然没钱。如若纵容第二次,便会有第三次、第四次,何时是个头啊!”
赵九听闻,拖着哭腔喊道:阿春已有三个月身孕,稍有闪失便是一尸两命!族长不能见死不救啊!再说阿春从小就是您女儿玉芝的玩伴,您是看着阿春长大的啊!
族长叹道:“不是我不想救,只是我乃一族之长,当以庄内八百户族人为重。山贼狮子大开口,一要便是一千两。你挨家挨户问问,谁愿意帮你出这份儿钱?在座的各位叔伯,你们又能出多少?”
众人一听到“钱”,原本支持救人的,此刻也不再吭声。
另一位长辈小声道:“山贼见我们又肯给钱,即便放了阿春回来,以后花光了,还会再下山绑人,那时不知轮到谁家倒霉。”
眼见拿钱赎人之路被堵死,赵九眼中渐露暴戾之色,道:“既如此,咱们何必忍气吞声?不如集结庄里的壮丁,带上我铺里精良的铁器,大家冲上山拼一把,把山贼老巢烧了,永绝后患!”
族长吓得蹦起来,连连摆手:“使不得啊!万万使不得啊!那山贼身上有功夫,无家无业无牵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如何抵挡?那不是让人白白送命吗?说句不中听的,谁家无妻儿老小,不能因着你一家的事,搭上旁人啊!”
赵九见大家铁了心任由自家妻儿白死,心里悲怆交加,当下也不再苦苦哀求,只爬起来一声不响回家去了。
02
一进屋,便看到桌上那件缝制了一半的长袄,阿春原本要赶在赵九生辰前做好;窗台上的针线笸箩里,堆着婴儿穿的虎头鞋、小肚兜,虎头的眼睛还未绣完,肚兜上的“长命百岁”也只绣了一半,黄色丝线不够用了,那日阿春出去买,结果,再也没回来。
家中处处可见阿春的痕迹,赵九看得心如刀绞,想起夫妻恩爱的往昔,又想起今日在祠堂的遭遇,他心中怒火喷涌,一口气冲入铁炉房,抄起大铁锤,对着尚在锻造的一把砍刀狠狠地砸了下去,顿时,回音凄鸣,火星四溅。
他心中充满了恨。恨山贼掳走阿春,更恨族长见死不救。
赵九一夜未眠,次日晨起,去仓房翻出祖父传下来的一把长刀,扯一条阿春为她绣的帕子,反复擦拭刃口。
他想独自上山,要么救阿春,要么一起死在那。
就在这时,隔壁点心铺传来一声热情的招呼:“族长,大清早的,您怎么来啦?”
族长说:“昨儿有个骑快马的小哥捎来口信儿,说是玉芝今天回家省亲,约莫未时能到。如今山贼猖狂,让我在村口迎一迎。她最爱吃你家的云片糕,我来买些备着。”
点心铺的老板娘说道:“咱们赵家庄多乱,不该让玉芝回来。”
族长说:“谁说不是,可架不住她非要回啊。”
后面的话,赵九没细听,因为他想到了一个既能报复族长,又比独闯贼窝更稳妥的计划,他想让族长也尝尝,至亲至爱落入贼手、生死不明的滋味。到那时,族长被逼急了,必能一改懦弱,变得强硬起来,对山贼出手,他就有机会把阿春救出来。
03
赵九换上一身黑衣,包头蒙脸,只露一双眼睛,提着刀,静心凝气,躲在比村口更远的山口处。
快到未时,他听见驾车赶马的声音由远及近,便冲下山去,在小路中间站定,扬起手中的长刀,冲着前方。
马夫是个嫩脸小厮,远远看见有人拦路,便没经验地勒住马,待看清拦路人黑衣提刀,颤巍巍地问:“你……你是何人?我们从邻镇来,车里是赵家庄族长的闺女,你……你堵错人了吧?”
赵九沉默着靠近马车,以刀尖向小厮,歪歪脑袋,说:“滚。”
小厮吓得从车上掉落,哭着对车内人喊:“这位夫人,小的家中还有病中老母要供养,实在不能为你搏命,对不住了!”说完,那小厮连爬带颠儿,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车帘随即被撩起,玉芝探出半身,兀自强装镇定问道:“侠士拦车,所为何图?”
赵九仍不吭声,玉芝抱紧怀中包裹,哭道:“我不过一介无甚见识的妇人,从未与人结仇。听闻行走江湖之人义气当先,盗亦有道。不瞒侠士,我今日匆忙赶来,是为救我姐妹,人命关天,求侠士放我一马!”
赵九闻言,心中震惊,手中的刀慢慢落下。
玉芝见情形有缓,赶紧详说:“我不敢诓骗侠士。侠士再往前走十里地,便是赵家庄。侠士去打听打听便知,铁匠赵九的孕妻阿春被山贼掳走,我是赶来救人的!”
赵九慢慢走到车前,一把夺去玉芝怀中的包裹,玉芝仓皇坠车,跪在地上哭求:“那是阿春母子的救命钱啊侠士!”
赵九打开包裹看了眼,有金簪、玉镯、碎银,甚至还有两串铜钱,离山贼要求的一千两赎金,相差甚远。
两人短暂对峙,赵九心中思绪翻涌。他万万没想到,玉芝冒险回来,竟是为了给阿春凑一份救命钱。
他向来重义,既知真相如此,又怎能违心干出恩将仇报的事?可这点银钱远远不够,阿春又必须要救,该如何图之?赵九思虑片刻,猛地出掌劈上玉芝的后颈,将玉芝打晕在地。
随后,赵九在车上留字“白银三千两,族长两日后上山赎人,晚来收尸”,便扛着玉芝离开了。
赵九将玉芝安置在村外一个极为隐秘的地窖里——村民们用来存储蔬菜之类,已经废弃多日,后在盖子上加了重锁,随后返回铁炉房开工锻刀。
约莫半个时辰后,玉芝苏醒过来。
她先是感觉到自己的手脚被绑,可小范围活动,但无法挣脱;随即看到那个装着全部家当的包裹,完好无损,放在身旁;最后发现自己躺在软被上,不远处还放着水和干粮。
地窖内很暗,她大叫 “救命”,然而除了沉沉的回音,再没有任何回响。
04
且说族长没有等到玉芝,心中不免担忧,便叫上几个壮丁往山口方向迎人,结果看到了被弃的马车,还有留在车上的字“白银三千两,族长两日后上山赎人,晚来收尸”,当时便吓得目瞪口呆。
族长火速跑回庄里,召集叔伯长辈,老泪纵横地跪地恳求:“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如今落到山贼手里,不能不救啊!可我掏光家中所有财物也凑不够,恳请诸位帮帮我,各自回去筹钱,求求你们了!”
叔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小声说:“阿春也在山上呢。”
族长顿了顿,无言以对,只能嚎啕大哭。
另一个长辈叹道:“赵家庄八百户同脉连枝,若能救,没有不救的道理。可庄里前年遭旱灾,去年遭蝗灾,接连两年歉收。上次筹钱救人已是困难重重,我们连救阿春的一千两都难凑,去哪里凑三千两?”
族长呆坐着,肩背垮塌,呜呜哭泣。
赵九突然提着长刀闯入祠堂,大呼:“既如此为何不攻上山去,难道赵家庄生生世世都要供养那群山贼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赵九走到族长面前,语气铿锵:“山贼一日不除,族人一日不得安宁,谁能担保祸事永不落到自家头上?赵家庄人就算卖了祖业,又能凑出多少钱?能供养他们多久?非要死几个人,才肯举刀反抗吗?”
有几个热血壮丁义愤填膺地站出来:“赵九说得对!庄里的汉子这么多,为何不去拼一把?反正我不想再当缩头乌龟!”
族长怒道:“赵九,阿春也在山贼手上,你若执意带人强攻,你就不怕他们撕票?”
赵九道:“今日刚出的事,山贼决计想不到族长你会立刻出手。”转而又道,“族长年纪大了,若不愿出头,在家里待着便是。” 赵九再不理他,转身喊道,“今儿咱们就去灭了那窝贼人!手上没家伙什儿的,都去我的铺子里拿!”
不多时,庄里集结了约几十名壮丁,带着镰刀锄头,或赵九铺子里的武器,悄悄来到山脚,以围拢之势慢慢靠近贼窝,贼人当时还在山上吃酒玩乐,待意识到情况有异时,杀声四起,他们已成了瓮中之鳖。
这些山贼原是各地流民,因生活困顿起了坏心,尝到甜头才越发猖獗,并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队伍,加之他们只要钱并不想要人命,心思各异,很快就败下阵来,各自逃命。
05
大势去后,众人分散开来搜寻阿春和玉芝,有人好心安慰赵九:“你别着急,山贼还指望着咱们给钱,不会杀人的,阿春肯定被他们藏在哪个山洞里。”
可众人搜寻良久,也没能找到阿春和玉芝。有人下山牵了条狗,循着狗的指引,赵九和几个乡邻最终找到一个距离贼窝很远的山洞。
赵九一眼看到躺在洞里的阿春,手脚被铁链锁着,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周围有水有干粮,还有一床破旧被褥,可知山贼未曾虐待她。他踉踉跄跄地扑过去,想把阿春抱起来,却发现,阿春的身体已经僵了。
赵九耳内轰鸣,浑身发抖,他慌乱地看着阿春,见她身上无伤,但身下有好大一摊血迹,已经干涸。赵九呜咽一声,悲愤嘶吼,一时间天地同泣。
如果他们早一日攻上山来,也许阿春还有得救,他不敢去想,阿春孤单一人被锁在这山洞里,承受落胎流血之痛,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命一滴一滴耗光,该有多么绝望。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阿春不是被山贼杀死的,她是被赵家庄的人杀死的。赵九抱着阿春的遗体嚎啕大哭,天黑以后,方才平息满腔悲愤。他轻轻抱起阿春,如行尸走肉般挨下山来。
走到山口时,他被一阵喧闹唤回神智,这才看见庄内祠堂的方向火光滔天。赵九拦住一个从火场方向匆忙跑出来的人,问道:“谁家起火?”
那人被熏得满脸黢黑,大声回答:“是族长家!定是逃跑的山贼怀恨在心,下山放了一把火!放火之前还从外头锁了门!”
赵九问:“可有人伤亡?”
那人哭了:“族长夫人一直在庙里念经,侥幸逃过一劫,可族长……族长一人在家,他……唉!”
这时,火场方向传来房屋倒塌的巨响,火光矮了下去,但很快又燃起腾空,映红了半边天。赵九在火光中矗立良久,思绪万千…… 族长竟然死了?
为不再惹其他事端,他趁天黑将地窖给打开了。星光照下去,他听到玉芝的呜咽声,遂长叹一声离去。
06
次日,一切尘埃落定。
赵九安葬了阿春和他那未出世的孩子,到了族长家,族长夫人和女儿正抱头痛哭。赵九心中悲凉,转身就走。
玉芝追上来,在赵九脸上逡巡良久,似有所言,又不知何所言。好久才道:“赵九,节哀……”
赵九惨淡一笑,自拱手作别不提。
还有一些话被他咽下:如果不是你对阿春有那份姐妹情谊,你早就被我送到贼窝里做筹码,族人攻山必定会触怒他们,他们或许第一个就拿族长女儿开刀泄愤;即便你躲过那一劫,家里也有场大火在等你。你却在地窖里安好。你父亲若同意攻山,又怎会死于非命?我若不依赖你父亲,自己振臂高呼,主动去打这散兵游勇,我妻儿又何必一死?
可能这就是命吧,赵九想。
只可怜他的阿春,还有他的孩子。那件做了一半的长袄,终究是完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