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与打油诗

　　网上流传已久的“杜甫名诗”《暮年》遭到了口径一致的嘲笑，它既不是杜甫的作品，也根本算不上好诗，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去看都有一股浓郁的打油味：

　　你我暮年，闲坐庭院。

　　云卷云舒听雨声，

　　星密星稀赏月影，

　　花开花落忆江南。

　　你话往时，我画往事。

　　愿有岁月可回首，

　　且以深情共白头。

　　本来我觉得还成，以为是叶芝的《当你老了》的汉译古文版，但看到“你话往时，我画往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这个喜欢用谐音梗的杜甫肯定不是来自唐朝，他多半是有QQ空间。

　　但我又不好去笑话别人品味不行，因为年轻且有朴素的情感，人就会欣赏一些将来会脸红的东西。我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很喜欢港版电影《倩女幽魂》系列，其中有一部里有一首诗：

　　十里平湖霜满天，

　　寸寸青丝愁华年。

　　对月形单望相护，

　　只羡鸳鸯不羡仙。

　　当时我喜欢得不得了，觉得写得真好，只羡鸳鸯不羡仙，拍案叫绝，当浮一大白！后来读了一点书，知道这种诗属于所谓闺怨诗，主题是表示恨嫁、怀春或者思而不得，急得直搓脚。历史上有一堆搓脚大汉写过一堆类似的诗，包括现代也有“你可知道寂寞的山谷里野百合也有春天”这样的句子。相互比较一下，就会发现这首诗并没有当初我感觉的那么好。

　　之所以它能打动我，首先是因为王祖贤扮演的小倩很漂亮，孤苦无依，让人心生无限怜爱。其次是因为这首诗每一个字我都能看懂，平湖、青丝、华年、鸳鸯、神仙，每一个意象都没有超出我的中小学语文课本，所以理解起来一点不吃力。最后是因为当时我也在挠墙，于是认为这首诗道出了我的心声。因为我的文化水平有限，写不出《挠墙诗》来，那么只羡鸳鸯杨不羡仙正好急人所急，可以为我所用。挠墙时念这首诗，挠墙本身也显得有了一点文化气息。

　　至于说它本身好不好，是不是值得那么赞美，是需要打很多问号的。不能说它是打油，但油花肯定不少，最起码当不起盛赞。如果这首诗都要盛赞，那有太多诗读之前就需要祭天了。所以，我也笑话不了网上的这帮杜甫爱好者，毕竟我当年也没能强到哪里去，人都有各自的成长过程。

　　对于普通人而言，表达自己内心炽热的情感从来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尤其是想通过文化作为载体时，已知的部分少，可以使用的部分更少。这就有点像是让中学生用古文做一篇800字的小作文，当真会要人命。因为熟读熟记的古文很少，距离灵活使用还有很大距离。所以，网上所谓的满分古文作文，大多都是文白不通。文白不通是什么原因？因为作者心中根本就没有用古文去表达思想感情的习惯和技巧，大多是先想好白话文怎么写，然后再把白话文改编为带有古文味道的文字。当然不是一回事，当然水准也不会高。

　　同样的，想要比较文艺一点，稍微有一点文化气息，去表达自己的情感，那肯定是选择自己容易理解，容易体会的诗词或者文章。二三十年前，最流行的诗人男有汪国真，女有席慕蓉。随后，人们对汪国真的诗歌就转为嘲笑，席慕蓉也逐渐为人所忘记。但是他们的影响力依然存在，而且经常改头换面之后重新出现。不相信的话，可以把汪国真的《热爱生命》和网红怪鸽的励志语录比较一下，也可以去对比一下歌曲《求佛》的歌词和席慕蓉的诗歌《一颗开花的树》。

　　我觉得，动不动就是“温柔了时光，惊艳了岁月”肯定不是那么好。只是情感总需要有所寄托，寄托时总会奢望矫饰一番。那首所谓的杜甫《暮年》，如果不是假托杜甫，如果不是强行写成诗而是写成现代散文，其实还是可以读的。它的罪过不是打油，也不是品低，而是矫饰。明明不是那样，非得装作是那样。其实，它本来的样子也并不至于太差劲：

　　当我们老了，就那么在小院里闲坐。白天看天上的云，听地上的雨。晚上抬头看星光明灭，低头看一院月影。我们亲手种的花纷纷开放，又纷纷凋零，我们于是想起了那年的江南如今何在？不如我絮絮叨叨向你回忆往事，你安安静静听着画出当年的风景。还好我们有那么多往事慢慢回忆，还好彼此相伴可以一起慢慢老去。

　　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写出来多半人们也不爱转。所以，我决定宣称这是朱自清先生写给太太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