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活泼的生活中去

　　一年间我总有几次跑去朋友家做饭，也总会写几篇类似《炒糖色》那样的文章。每次我都觉得很快乐，很有成就感，虽然做的都是小事，寻常事，家务事。

　　我做的饭好不好？我觉得还成，但是到不了一个路边大排档厨子的水平。朋友吃的并不是我的手艺，而是大家聚在一起，朋友下厨做菜的感觉。此时不谈商业、科技、社会、哲学、历史，只谈火候刀工，这就回归到日常生活本身。不同的是，这一次日常生活里有朋友出现，不是扮演聆听者、倾诉者、分析家、雄辩家，就是个做饭的。而且，这个做饭的这些年学会了边做菜边清洁灶台，算是个人美德上的一大进步。

　　我写《炒糖色》有没有意义？我觉得是有的。二十多年来我写过数千篇文字，其中不乏思考和启发，有时候还能安抚心灵。但是二十多年来反反复复被人们提及最多的，大概要算是《一碗镜面鸡蛋羹》。和《炒糖色》一样，它的主要内容是讲述如何做一碗光滑如镜的鸡蛋羹，算是家常厨艺介绍。人们不断前来阅读，也不断前来致谢。《一碗镜面鸡蛋羹》不单打败了散文、评论、翻译，也打败了红烧牛肉、肉末茄子、冬瓜排骨汤，因为它远比后者简单。

　　分析王小波《黄金时代》里，陈清扬为什么在一巴掌之后就彻底爱上了王二；分析支付宝为什么要坚持做社交而且还不成功；分析中产阶级随时都得保持自己动手解决问题的能力---这些文章让人远离生活，去思考一些“深刻”的问题。但深刻是可疑的，最多能做到瞬间的感悟，随即又从那种深度退回来，感觉变淡然后又遗忘。远离生活，或者脱离生活是真的，大家努力在日常生活之外找一点话题，小心翼翼不去触碰，要么是因为这样不够高妙，要么是因为觉得日常生活没多大意思，要去生活之外寻找一点不同的东西。

　　我觉得这是一种不健康的二元论。生活被分为此处和彼处，此处是糟糕的，是不完美的，需要去彼处找寻更高、更美、更完善的生活。等到彼处也出了问题，要么是撒谎拒绝承认，要么是陷入悲观，认为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比较康健的看法应该是像观察月亮一样，看见它的明亮同时，也看见它上面的暗影。这样心态容易平和一些，选择也能成为真正的选择。选择很少存在于极好和极坏之间，而是一样事物和另一样事物的诸多要素做对比，看哪一样拥有更多自己在意的重要元素，多到足以忽略不计或者坦然承受不利元素的程度。要做这样的衡量比较，需要诚实的观察。

　　说到人生、命运、选择，这些话题都过于宏大。写多少篇文字，你都不能替代别人去活。讲多少条道理，别人该怎么跌倒还得跌倒。所以我说，不如我们来学着炒个糖色？一点点来，在改变人生，决定命运，做出选择之前，我们先做点小事，感受一下自己对生活的控制力。无论是把一碗鸡蛋羹做得波平如镜，还是用冰糖给红烧肉一层晶莹剔透的红亮外衣，这是不需要花费多少气力就能做到的事情。它有愉悦，它也有成就感，其中蕴藏着活泼泼的生机。

　　思考宏大，思考玄远，心灵很容易沉寂下来，进而沉郁下去。因为这些思考其实并没有任何生活作为基础，没有支撑就会消退，也不容易保持视角平衡。这时候性格，或者说天性的部分就会发生作用，善于思考的人难免悲观，更容易发现事物消极的那一方面，一旦陷入就很难自拔。而生活是具体的，是琐碎的，是感性的，也是活泼的。它能够驱散过度思虑带来的负面影响，把目光从虚空中收回，重新聚焦在锅盖上。明天尚未到来，但是汤汁此刻正在沸腾。你的思维导图、时间管理未必现在就能改变人生，规划未来，如果它的确有用的话，起码眼前就可以验证它们能不能帮你烧好一道菜。

　　到活泼的生活中去，这就是我目前的想法。类似我这样的人，读过一些书，能写一些字，明白一些道理，那么也应该关心一下生活本身。否则，知识就变成了个人身上的装修，争论就变成了彼此虚荣的角斗场，他人在其中并不能真获得什么真知，也没有得到多少真的关照。那我宁可回到白雾缭绕的厨房去，去写一篇炒糖色的说明文。哪怕只有一个人去实践，最终得到了红亮晶莹的色泽，我也会觉得极度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