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吻堵住的秘密

　　1，

　　邬慧娜在一场意外中死去。

　　大家都认为，她前男友杜炯有很大责任。

　　那天晚上，两个人出来谈分手，邬慧娜是不想分手的，可是要秉持骄傲，便指责杜炯如何如何渣。两人翻旧账，互相说难听话，一直吵到吃完宵夜。杜炯开车送她回家，走到半路上，两人吵到高潮。

　　据杜炯所说，是邬慧娜大喊：“停车！我要下车！”说着就要去开车门，他才停车的。

　　但具体是怎么样，没人知道。只知道他在一个工地旁边把她放下来，离她家大约还有十分钟车程。就在那个工地里，她被一个歹徒杀害了。

　　如果灶炯能把她送到家，如果他调头后肯打个电话问一下平安，事情都不会这样。

　　在法律上，杜炯不用负任何责任。

　　但在别人眼里，他也是凶手。

　　2，

　　邬慧娜家还有一个姐姐，天生畸形脚。当年计划生育管得紧，头胎有残疾，二胎才能出生。

　　出事后邬慧娜家跑到杜炯家闹，叫他负责。

　　杜炯幼年失怙，母亲跑路，他在姑母家长大。

　　姑母是个弃妇，好不容易供他念完大学，进了个好单位，结果才工作两年他就出这事。姑母患有高血压、心脏病、血脂稠，杜炯是万万不敢叫姑母再出点啥意外的。邬家那边口口声声叫他负责，他又不是大富大贵，能负什么责？

　　这天邬家又来闹，杜炯无奈：“你们认为我能负起什么责？你们说，只要我办得到，我就负。”

　　邬家人说，可怜我慧娜聪明漂亮，遭遇横祸全是你害的，我们两个老人家倒无所谓，死了两腿一蹬黄土一埋，啥也不知道……可是慧娟怎么办？谁照顾她呀？

　　这段话夹杂在一大段悲诉中，说完有长久的停顿，等着他表态。

　　杜炯突然明白了，之前和邬慧娜谈恋爱时，她家奇满意，因为他工作好，吃皇粮，人又老实，长相周正。当时一家人都替她瞒着她还有个残疾姐姐，生怕这桩事黄了。现在他们有怨气的同时，大约也知道主责不在他，想借此叫他接包袱。

　　杜炯没吭气。

　　回头跟姑母商量，姑母叫他自己做主。

　　杜炯不知道这个主该怎么做。如果他猜中了邬家的心思，那就证明邬家从心底并不怨恨他，至少不是否定他的为人——谁家愿意把一个女儿葬送在他手里，还要再送另一个女儿上去？

　　从内心来讲，他希望得到这样的认可。可又隐约担忧。

　　于是在邬家又一次重复自己有个瘸女儿时，杜炯下了决心，接口道：“慧娜的事，我承认我有责任，是我没把她照顾好。慧娟的事，你们要是对我还能信任，就交给我，我负责她后半生。”

　　“你怎么负责？”

　　“我跟她结婚。”

　　邬家人眼泪全都不见了，有点接受不了这忽然砸过来的惊喜。他们集体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怀疑有诈似的，问他：你真的能？慧娟走不好路得靠拐杖，她也没念过什么书，你能保证一辈子对她好？

　　杜炯说：“我能保证。我别的也没什么能赔给你们啊。”

　　邬家人说那好那好，你跟你姑也商量一下，房子我们这边出。

　　后面邬家人再来，不是来闹事，而是来送礼的。他们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有老家土特产，有超市才买的酒水和补品。

　　杜炯说：“安排我们见面吧，我是诚心的。”

　　3，

　　杜炯跟邬慧娟被安排在一家小酒馆里相见，见面时有豁出去的信心。同时他明白了，邬家对他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恼，这让他心里稍微安然。

　　他没想到这个女孩这么像他的前女友。只是容貌像，气质不像。慧娟的眼神很闪躲，乱跳，无处安放。她很小心，又有自尊，说这不是她的意思。杜炯说：“我知道。”两人明显就亲近了些。他又说自己确实有错，根本想不到会发生那悲剧，如果他知道，怎么着也不会让慧娜在那地方下车。慧娟也说：“我知道。”

　　两句“我知道”，拉近了他们的心。

　　明明是仇人，却像朋友。

　　邬慧娟说妹妹出生后，她就在家里受排挤，妹妹性格跋扈，这是全家人都知道的，可只要姐妹俩生事，她必然是挨骂的一个。她也不明白自己天生残疾有什么错，可事事都是她错。她一边被家人嫌弃，一边又被家人操心，还是割不断的血脉吧，父母总担心他们老了走了她一个人该怎么办。也有人来给她说对象，都是瞎子瘸子，家人又不愿意。但这并不全是为她着想，而是为他们自个儿着想。因为有一次她听父母吵架说：“嫁个那样的人，她还能有精力给咱们养老？”原来他们养孩子的目的只是“防老”，所以才拼尽全力生慧娜。

　　在防老和血缘的基础上，他们当然都希望她嫁一个好人家。杜炯背着仇，是不二人选。

　　慧娟说从小到大，连家人都不接受她，如果他姑母不同意，她也不想强求，她能说服父母，犟着就是了。

　　杜炯说姑母对他的任何选择都没有意见，姑母是那种气场很弱的女人，并不怎么管他的事。

　　邬慧娟问什么叫气场弱。

　　杜炯想了想：“嗯……就是那种你感受不太到她的存在，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什么她都听得懂。”

　　邬慧娟说那不叫气场弱吧，那叫爱，是一种更博大的爱。不像她的父母，是张牙舞爪的强势，是纸老虎。

　　杜炯简直有点欣赏这个女孩了。

　　她坐在那里，聪明漂亮，懂事周到，我见犹怜。

　　吃完饭邬慧娟熟练地去摸她的拐杖，行云流水，走路并不比正常人慢。杜炯便认定了这个女孩。也许别人会笑话吧，但是以他身上出过的这种大事，也找不着什么好女孩了。况且他心里有愧疚，一条人命啊，谁在26岁就背负这大的命案？他觉得他应该对邬慧娟好。

　　4，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姑母没有什么意见，邬家自是得逞的欢喜。杜炯开始和慧娟谈婚论嫁，除了装修和家具的问题，两人有时候也说说别的。

　　杜炯发现，她虽然连高中都没有读完，但是她自己在家里读很多书。她的知识渊博杜炯都盖不住。

　　有一次他一个大学同学来看他，那人姓操，名曹。他们不由自主地说起曹操。慧娟说，幸亏你的名字倒过来了，是曹操的反义词，曹操这人不好，有人评他是奸雄，一点都不过分，他的《短歌行》里说：“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这不就是帝皇思想吗？还有他因怀疑而杀了吕伯奢一家八口，他自己感到凄怆，却有歪理：“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这可是正史记载的，居然还成了名言，这都是什么三观啊。

　　把酒言欢，慧娟比她妹妹妹做得更好。

　　还有一次同事来看他家地板砖，一起吃了个饭。同事是油滑的人，不占便宜不罢休，占了便宜还要抹掉。他从慧娟这里得到地板砖的最低价，一时兴起，说自己会算命，要给两人算算命。慧娟说：“既然是命中注定，算不算都一样，不必事先算吧。再说西方人有句老话：‘命中该受绞刑的人，决不会淹死’。”

　　杜炯慢慢开始发现，慧娟的情商真是高，别看两只脚踢踏着，得靠拐杖走路，但是他想哪儿，她打哪儿，把他想说的话都说了。

　　很快他们结婚。

　　婚礼小，请的都是亲戚。

　　也是怕流言蜚语吧，所以尽可能地低调。

　　那天慧娟出场时，比以前艰难。到了跟前，杜炯问：“脚痛？”

　　慧娟低下脸笑，轻轻摇摇头。杜炯立刻明白了，她要所有人知道她配不上他，这样才能抵消他的罪孽。

　　所以那天司仪让接吻时，他格外认真。

　　他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他对不起慧娜，那个夜里是他把她轰下车的，因为实在吵得上了头。他是真的不知道在一个城市里，半路把女孩轰下车有什么错。路边确实有工地，但工地都用蓝色铁板子围起来的，再说谁也不能认定有工地的地方就是丧命之处吧？当时马路上灯火通明车水马龙，换作任何人人都料不到意外。

　　现在面对前女友的姐姐，他五味杂陈。一方面愧疚，一方面他真心地，觉得慧娟更不错。

　　5，

　　婚后可谓琴瑟和鸣。慧娟生了个儿子，大头大脑的，像极了杜炯。慧娟虽然脚有残疾，并不妨碍她做一个贤妻良母。杜炯每天下班到家，饭菜热乎，儿子闹腾，是普通而温馨的一家人。

　　一天晚上儿子搭乐高搭不好，气恼地把乐高块朝电视砸。慧娟说：“宝宝，你自己做不好的事情不能向外发泄，我们耐心点，一起来。”

　　她艰难地蹲下来，陪儿子一起拼乐高。杜炯有点感动，夜里躺在床上，他说不必这样，骂他一顿就好。小时候哪里有乐高，还不是一样长大，还不是一样委曲求全。

　　慧娟突然问：“那你……求全求到了吗？”

　　杜炯想了想说：“我不委屈。”

　　慧娟叹了口气，她说：“你有没有觉得，人生一世，实在是够苦的。你存心做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实人吧，人家就利用你，欺侮你；你稍有才德，人家就嫉妒你、排挤你；你大度退让，人家就侵犯你、损害你。你要保护自己，就不得不时刻防御。你要不与人争，就得与世无求，同时还要维持实力，准备斗争。你要和别人和平共处，就先得和他们周旋，还得准备随处吃亏。我不知道孩子长大会怎么面对这个世界，至少我想教他不意气用事，不要像我妹妹。”

　　杜炯嗓子里哽着一口气，他想说慧娜不是意气用事，是他把她赶下车的。但是他不能说。说出来就推翻了一切的幸福，他就真成了那个还债者。不，不是的，他对慧娟有感情，甚至比和慧娜在一起更合拍。但是再想想，如果不是出了那么大的事，他会和慧娟在一起吗，不会的。哪怕是相亲，一旦媒方说女的有残疾，他就会觉得是奇耻大辱，愤然起身，一句多的话都不会有。阴差阳错地他们走到一起，从偿还变成感恩，冥冥中有天注定一样。

　　见杜炯有些话呼之欲出，慧娟用嘴堵住了他的嘴。

　　她不叫他说。这场感恩太血腥，两人都背负不了，干脆就一直不说。她不想拿这个事要挟他的一生，她也需要平等，需要证明自己的被爱不是出于某种荒唐的理由。他应该也不想一时失语而一生卑躬屈膝吧，那就别说。永远别说。

　　他用心感受她的吻，那么痛而慌乱，是难得的咄咄逼人。他慢慢迎接她，在那湿糯的裹胁中，感受到她的苦，与他的悔拌在一起，有一种分享命运的亲密。他在此中得到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