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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村丨我们活着的人,也还是孤独的

2018-02-06 08:01:22 作者:刘晓村 阅读:载入中…

刘晓村丨我们活着的人,也还是孤独的

  『阅读本是寻常事,繁华静处遇知音

  原文标题《姚桦(二)》

  文丨刘晓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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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聊起大学生活,姚桦似乎有些后悔没去上戏舞美系,大概是听我讲起上海不断有高水准的展览和演出,他很是神往吧。四川美院地处重庆郊区,较为闭塞。那几年,姚桦的所见所闻实在不多。尽管如此,他确实是越来越喜欢版画专业了。无论木刻、石板、丝网还是铜板,虽说版画的色彩单纯,其表现力反倒特别丰富内涵很有张力,画面也颇具意味。其时,姚桦已经在报纸杂志发表了几幅木刻作品,他希望毕业后能从事专业版画创作

  姚桦喜欢向我打探戏剧学院漂亮女孩子情况哥哥对姚桦说:“你给我吹的那些粉子(漂亮姑娘),根本就不粉。戏剧学院那些,才称得上是粉子嘛。”姚桦故作谦虚地点头,说:“那肯定嘛。”哥哥又交代我说,“你哪天给姚保长介绍一个你们同学哈,要特别漂亮的。”姚桦谦卑地笑了,连连说:“算了,还是算了。人家咋看得上我呕。不像你哈,刘胖娃儿(哥哥),至少样子骗得到人。”哥哥玩笑说,“你也不氕(pie)嘛,青年画家。”说完,他们两个放声大笑。我觉得他们简直莫名其妙

  2

  1989年春天,哥哥和几个大学同学与重庆街上的小地痞打群架,手掌严重受伤,在重庆和成都的医院分别做了两次手术。姚桦经常从黄角坪的川美跑到解放碑的医院去看望哥哥。两个地方距离很远,但姚桦从不嫌累。妈妈后来对我说,哥哥和姚桦在一起,像又回到了高中时代,一高一矮演双簧,惹得其他病友、主管医生护士哈哈大笑。那些人喜欢听他们两个讲噻话(四川方言,意为滑稽的废话)得很……妈妈形容的姚桦,成天乐哈哈的,斜背着书包,像个穿穿儿(四川方言,意为小商贩),倏地不见了,倏地又从天而降。妈妈说:“读了大学,还是那么神(滑稽)。”

  3

  大学毕业后,姚桦被分配在霓虹灯厂工作。霓虹灯厂原来是家煤炭厂,效益极差,姚桦的工资根本养不活自己。他不得不放下心爱的版画,各处打工

  哥哥在出版社有间单独的办公室,一伙人常在里面聊天,全是高中时那帮“坏孩子”。我去看过两次,办公室烟雾缭绕,几个长发男青年在烟雾中高谈阔论笑声不断。

  在那间办公室,姚桦说起他大学同班有位男生不幸患上肌无力症。堂堂一个大男人,竟然比几岁小孩行动力还不如。有一天,这位男生花去整整一个下午,从自家住的四楼爬到六楼的天台,跳楼自杀了。姚桦笑道,爬了半天,就爬了两层楼,真是生不如死。哥哥笑着附和说,“那肯定嘛。”我想,这样的人与事到底是例外,我们如此年轻,死亡对于我们,近乎于天方夜谭,无比遥远

  异常辛勤地打工挣钱,姚桦雄心勃勃准备尽快安下心来,做自己最喜欢的木刻创作。不料,有年秋天,他被查出患上了严重的乙肝。哥哥渲染说,姚桦全身黄绿,像条青蛇。很快,姚桦住进了传染病院,被隔离起来,什么都不能干,他苦恼极了。哥哥去传染病院看过他几次,他们见面,仍是不停取笑对方逗乐。哥哥对妈妈说姚桦瘦得很,眼睛都落抠(四川方言,意为深凹塌陷)了。哥哥问妈妈,姚桦的病有没有特殊治疗方法。妈妈说只要是肝病,营养休息都是绝对重要的。哥哥有点焦虑地埋怨妈妈,她这番话说了也等于没说。

  4

  姚桦很快就出了院。我问哥哥,姚桦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他痊愈了吗?哥哥说姚桦没钱再在医院住下去了。我脱口而出说,他父母可以给他钱呵。“你以为谁都像你,都工作了爸妈还给你钱。”哥哥不屑地说,“他也不好意思嘛,本来就死要面子。”我搞不明白,这关节上,哪怕是找父母借点钱呢,这也属于面子问题

  姚桦上我家来玩儿,我见他脸色还算健康,问他身体如何,他说很好。妈妈作为医生,就没那么乐观。妈妈反复提醒姚桦要吃药,要多休息,要注意营养,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哥哥讽刺妈妈说:“你干脆喊(让)他住疗养院嘛。”妈妈说过去得乙肝的人确实要去疗养院调养。哥哥说:“他都有钱住疗养院(的话),还会得啥子肝炎。”我暗想,难道他父母不知道他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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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姚桦父母是何许人很是好奇,缠着哥哥带我去他家看看。这天终于去了。他家住在离我家不远的一家剧团宿舍,是一排平房中的两小间,别处还有补差房。

  姚桦妈妈红光满面,丰腴富态,年轻开朗,是一家剧场的职工。她见了我们兄妹,立刻像评论外人一般嗔怪姚桦患上乙肝,相当于残废了。他妈亲热地拉着我,上下打量一番,说:“这么年轻,大学都毕业了。”语气惊讶。可是,她儿子大学毕业,也不过才比我大3岁嘛。姚桦爸爸比较内向容貌异常年轻,远远地站在一边,像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人到中年还没长醒的样子。

  他妈又夸赞我:“还是上戏毕业的呢。”说罢狠狠盯着他爸爸。他爸爸文革前毕业于上戏舞台美术系。他妈那眼神,此上戏非彼上戏。姚桦还有个小他近10岁的弟弟,他妈溺爱弟弟得不行。他弟弟大概像爸爸,个子比较高,长得秀气斯文。他弟弟见到我们,腼腆羞涩地叫着哥哥姐姐。当然,我早就知道,他弟弟是我家这一带有名的“街头少年”。三天两头就会和一帮少年在街头滋事,尤以能下狠手闻名。派出所经常叫他父母去领人。他妈为他弟弟可没少破费。

  姚桦的爸爸妈妈和弟弟,看上去和他如此不搭,就像不是一家人

  6

  哥哥带我去找姚桦取画。哥哥那时已经兼职在做装修工程,他请姚桦搞装饰性强的木刻或油画,用在客户的办公室或住宅里。这样,姚桦也能挣点钱。我们去了他独自居住的地方。他的小屋在一家大杂院的二楼,房间破旧不堪,似乎跺跺脚,木楼板就会碎掉。他的房间空空荡荡,油漆班驳的写字台、单人布沙发、简陋的竹书架和一张单人床就是全部陈设。墙上帖着好几大张朱迪·福斯特主演的电影的剧照。他特别喜欢朱迪.福斯特,他说她是女演员中少见的、非常有智慧勇气女性。我叫他赶紧在生活中对号入座,他说女孩子一见他的住所,早就吓跑了……他暧昧地笑了。那样矛盾的笑,为他独有。

  他究竟还是恋爱了。那年初秋,他和哥哥去新疆干活儿。哥哥在机场见到他女朋友,她来送姚桦。哥哥从新疆打电话给我描述那姑娘:她死盯着水泥地,不说话,也不看姚桦。姚桦给她介绍初次见面的哥哥,她也不抬头。听地出,哥哥对她印象不佳。她长相一般,是一家乐团的乐手。姚桦非常喜欢她。

  那年底,我的长篇小说即将出版,封面由哥哥设计。哥哥采用了姚桦一张黑白木刻版画作为封面素材:一个裸体女人侧着身,沐浴在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中,她费劲地仰望着高处那扇窗……我喜欢那张画,我的责任编辑很喜欢。我告诉姚桦,他高兴得不行,我们多年来希望合作愿望,终于实现了。

  7

  那两年的事真多,我快要结婚了。哥哥推荐我和丈夫去照一套中式和日式的艺术像。哥哥说:“效果真的好,姚保长才拿给我看过。我都认不出他来了,潇洒,绝对潇洒。”我忙问姚桦结婚了吗?哥哥笑道:“江湖传说他结了,他自己说没有。”不管结婚与否,终于有个姑娘愿意与他同甘共苦,我们全家人都特别为姚桦高兴。妈妈说:“有个人管着他,生活规律点,对他身体很有好处。”

  再见到他,我叫他新郎倌,找他讨喜糖吃。他搓着手,微笑着说,“刘胖娃儿的话都信得嗦,还没到最后时刻哈。”妈妈问他对象是干吗的,他神呵呵地说,“伯母,你问的是哪个对象嘛。”哥哥挤兑他说,“装疯迷窍,未必你娃对象还很多嗦,艺术照片上那个嘛。姚保长,你之没品味,居然去照艺术照。”姚桦反驳哥哥说,“你嫉妒就直接说。你照得起不嘛,之贵!”他又对我说,“晓村,你也去整一套相片,多好耍的。”看得出,他是真正在欢喜着……

  我告诉姚桦,结婚后,我就要到北京去工作。姚桦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晓村老走。上大学,去上海,才回来几年,又要去北京。结了婚,不可能常回来了。”哥哥一本正经地说:“她现在是党中央身边的人了哈,你不要把肝炎传染给她了。”我们全都大笑起来。

  我趁机询问姚桦,他的病情如何?他讲自己身体很好,简直没有任何异常感觉。他叫我出书后,多送几本给他。最关键的是,要有我的亲笔签名。他说:“拿到书,我要到处送人。我就说,我的朋友才20几岁,都出书了,颓不颓(四川方言,意为厉害)。我和刘胖娃儿也跟到沾点光嘛。”哥哥哼了一声,看着姚桦,说:“20几岁出书又有啥子(了不起)嘛,你刚20岁就得了全国广告)美术大奖哈。”姚桦笑道:“我那个,算啥子呕。”他有点不好意思,忙岔开话题

  8

  我到北京后,常在电话中问起姚桦,哥哥总说他到温州做事去了。几乎有一年,姚桦家人都说他在温州。哥哥玩笑说,可能死都死了。我忙叫哥哥别乱说话,太不中听。然而,哥哥的话不幸言中。

  某天妈妈告诉我,姚桦死了!我在电话中惊叫出声,不敢相信。妈妈讲这个消息绝对真实,但姚桦临终前的具体情况不清楚。姚桦生前的最后阶段,他关了BB机,他父母未告知任何人他的病情,包括哥哥。哥哥几次向他弟弟追问姚桦的情况,才有了在温州一说。姚桦有个远房亲戚认识哥哥,他说姚桦死于爆肝、肝硬化。在他最后的日子里,肝腹水让肚子大得吓人。他的未婚妻突然不见了踪影。在弥留之际,姚桦老是眼巴巴地望着房门方向,频频问家人,他的未婚妻在哪儿,他说他好想再拉拉她的手……

  一切都是“据说”。就连哥哥,也只是在姚桦死后一年才听到一些“据说”。哥哥说,除了他父母不愿意消息外传,估计姚桦也不愿意让人看到他弥留阶段可怕模样。哥哥讲姚桦其实非常要面子,他父母对待他和他弟弟完全是天渊之别,他也只对哥哥一人提起过。

  哥哥淡淡地说:“他一直是这样子,对别人好,不说;再辛苦,也不说。死要面子活受罪。这次,他是真的撑不下去了,倒在医院那么久,任何人都没有他的消息……”

  9

  身边这样亲切同龄人走了,总觉得不是真的,他并没有真正离开。好长日子以来,姚桦的各种表情,总在我眼前飘过,这之中就是没有他绝望的样子。临终之前,他望向病房门口的眼神,该是多么凄清,多么想活。虽然他活着,十分辛苦。到底去世时,也还不到30岁。

  我在写这篇文章时才感到,我对他的了解非常有限。自以为熟悉要好的人,也不过如此,他走时一定刻骨的孤独。如果他的在天之灵,不再孤独,他一定会同情我们,我们活着的人,也还是孤独的。

  10

  去年春节,我回成都探亲,初几我不记得了,我和哥哥上街,碰到姚桦的小弟弟。他看见我们,依然叫哥哥姐姐,非常亲热。他已经20几岁了,清俊逼人。我们一路同行,他对哥哥讲起他的近况。显然,他已今非昔比,完全走上了和少年时期相反的路。

  不知为啥,我们谁都没提起姚桦,只当他还在“温州”……

  ♫

  刘晓村丨时而勤奋痴迷,时而狂放不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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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晓村:1969年生于成都,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毕业。先后供职于四川作家协会、中央戏剧学院。著有长篇小说《蚀城》(作家出版社)《幸福还未到来》(作家出版社),担任多部影视剧编剧、文学策划,发表诗歌散文、文学评论、戏剧评论、人物专访

  —FIN—

  文丨刘晓村

  图丨网络

  排版丨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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