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爹的后娘
作者：杨亮
俺爹有两个娘：一个亲娘。一个后娘。
亲娘死得早。俺爹刚十岁。
一年后，俺爷爷给俺爹领回来一个后娘。
后娘一气生了两儿两女。和很多后娘一样，俺爹成了后娘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俺爹最怕的就是吃饭——不盛饭不对。盛饭，盛多了不对，盛少了也不对；舀稀了不对，舀稠了更不对……几乎每顿饭，俺爹都在后娘的白眼、辱骂、甚至毒打中度过！
俺爷爷对俺爹的境况，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生性不爱干农活的他，除了靠一张嘴只管自己混个肚儿圆外，其余的人他全然不会放在心上。俺爷爷最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管村里的事。自家的事，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不会着急。
“幸亏有俺爷。”这是俺爹经常说的一句话。
家中实在待不下去了，俺爹只好去跟他爷爷一起过。祖孙二人，相依为命。五年之后，爷爷撒手而去。俺爹只能出门去做“麦客”——算是寻条活路……
十五岁——主家都嫌俺爹年龄小——不雇他。没办法，俺爹只好不要工钱——管饱吃饭就行……
毒日头在头顶烤着，脚板下的土地嘶嘶冒着热气，几乎没风，就算有，裹挟着的也还是扑面的热浪。手打起了泡，磨破了，结成了痂，痂磨掉了，血染红了镰刀把……镰刀剐破了腿，麦茬戳伤了脚，日头晒蜕了皮……这些，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在鲜血、汗水、泪水、疲惫、伤痛无数次的浇筑下，俺爹终于“光荣”的成为了一名真正的“麦客”……
离开了有后娘的家，俺爹说，他的心情畅快了许多。俺爹说，他恨爹！俺爹还说，他想亲娘，可是为啥做梦老梦不见她？
一晃几年过去了，俺爹已熬成方圆几十里有名的“麦客硬把式”——领着几个人，开始了属于他的“新生活”！
后来某天，中午歇晌，俺爹在地头的树荫下打盹儿。俺爹说那天他头一回梦见了亲娘，可是一眨眼，亲娘不见了。后娘在麦田里冲着他哭——哭得异常难过……俺爹说，她听见后娘在求他，好像是求他答应让她跟着做“麦客”……俺爹从梦中惊醒了。迷糊中，他看见后娘分开金色的麦浪正朝他走来……
风吹麦浪，一片金黄。俺爹和后娘在麦田里四目相对，尴尬异常……
“你爹成天就知道在外面瞎逛，家里的事，他啥都不管。几个娃都要吃饭，可是，可是家里锅都揭不开了。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想起出来割麦的……”
“我这，我这没有女麦客……”俺爹的话还没说完，后娘就用帕子拢住头发，卷起裤腿，趟进了麦田。镰刀在后娘的手中发了疯似的上下翻飞，俺爹站在后娘的身后默默无言。俺爹说，那一刻，他突然想哭……
后娘死了。死在了金色的麦浪中……许是口渴了，后娘咕嘟咕嘟灌下一碗凉水，然后，她说她累了，想歇歇。整个人随即栽倒在麦田里……
“她说让你不要恨她。她说她对不住你。她还说，家里每顿饭就那么点儿吃的，对于家里的几个娃来说，她可是亲娘啊……”麦客们把后娘弥留之际的话讲给俺爹听时，俺爹说，他很想哭……
后娘死时，俺爹不在他的身边……
后娘死时，还不满四十——俺爹知道，后娘是累死的……
俺爹真是老了。这些事，翻来覆去的给我讲了好多年。说来也怪，每次俺爹给我讲完这些，我都会做同样一个梦——麦田里，后娘和俺爹一前一后挥舞着镰刀，身后是码得齐齐的麦垛，我能看清俺爹的脸，可是，俺爹后娘的脸，我从来都没有看见过……
风吹麦浪，一片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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