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愿故里的父母,余年康健,喜乐平安
唐代刘禹锡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说的是人世多变,沧海桑田,旧时豪门庭院的燕子易主,落入寻常百姓人家。
我爱那盛世里烈火烹油的繁华,更爱古朴村落的黛瓦白墙。千古兴亡之事恰如流水轻烟,百姓人家依旧静好无言。
我的祖父在南方小镇以贩卖药材为主业,后开起了百货商行,场地虽不大,铺面也有好几家。于桥头亦算个乡绅,过着丰衣足食的富庶日子。
祖母据说也是个美人,裹了三寸金莲,走起路来袅袅婷婷,似弱柳扶风。当然,这是从父亲那里得知的,我母亲亦不曾见过祖父和祖母。
因时局动荡,作为地主乡绅的祖父,自然落了劫数。
店铺被没收,有着精致石雕木雕的宅院被一场大火烧尽,年少的姑母带的一大袋黄金也被不知名姓的大汉掠走。
万贯家财转瞬成空,祖父和祖母不久便染病身亡, 姑母嫁为人妇,余下父亲流落乡间,借住于儿时的乳娘家里,风雨十载。
乳娘虽待他亲如己出,但终因子女诸多,照料不全。
年仅七岁的父亲, 随师傅学做豆腐,四更天便起床,石磨磨豆,生火煮豆浆,其间繁复的工序,他皆一一参与。
幼时,我不知人世疾苦,以为做豆腐是件美好的差事。想象着夜色宁静温柔,生火煮豆,温暖的厨下,漫溢着豆浆的清香,飘至老街旧巷,给夜晚的行人带去暖意。竟忘了一个七岁孩子,夜夜如此辛劳的苦难。
古人云,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父亲做豆腐,为他人世第一苦。
几年后,父亲得遇贵人,有幸去了小镇一家药铺当了学徒。此一生,他便和药草成了知交,将这份职业爱到骨子深处,誓与之同生共死。
如父亲所说,这是他的饭碗,有了饭碗,他再无须忍饥挨饿,不必遭受冷眼。
更何况他喜中医,爱药材,自小与百草有过缘分,对之情深。父亲的名字亦为木,草木温润,乃人间谦谦君子。
父亲的性情温和良善, 忠厚老实,素日寡言少语,与病人交流时却是言之不尽。
做了药铺学徒,每日晒药、研药、抓药、制药便是父亲的职责。
晴好时, 父亲还要去山间采药,或挑着药筐,行走于乡间,做个卖药的江湖郎中。衣食算是有了着落,夜宿药铺,亦有遮风避雨之所,内心却始终无有安稳归宿。
每逢年节,药铺的学徒皆归家团聚,而他只能背着行囊,带上积攒的微薄银钱,去往乳娘家暂住。
应当说,母亲是父亲此生的救世主,她的出现,让飘零数载的父亲有了归宿。
母亲是外公唯一的女儿,自小受宠,生得貌美端庄,又上过学堂,大方得体。
那时以父亲的身份和家境,许多人是避之不及的,然外公为读书人,不拘人世俗礼,不问出身来历,只认父亲那个人,勤恳实在, 上进好学。
后来母亲说,她嫁与父亲,亦是听从父母之命,见他书生模样,也算周正清朗,好过随了农夫俗子。
父亲对母亲虽无千恩万宠,亦无蜜语甜言, 却是心意珍重的。
他对母亲因爱生敬,为了母亲甘愿留在乡村卫生院,做一名平凡的乡村医生。平日打理药草,济世救人,又和农田柴木做了邻友。
祖上遗留的产业,父亲是一无所得,挣的碎钱亦不够购置田地,建房修宅。但因娶得母亲,父亲有了家的温暖,虽借住于诊所的老宅,亦觉踏实心安。后迁徙至一户村民祖上存留的院落,虽老旧,却足以一家人安身立命。
父亲行医看病,母亲相伴抓药,父亲耕地打柴,母亲料理家务,于朴素乡间,亦算是夫唱妇随,日子美满幸福。
父亲常年走乡串户去诊治病人,陌上风光无际,他不惊心,见美人浣纱,他亦无感。
他就是那样老实的一个人,别人对其尊之敬之,他依旧简单朴素,不邀朋结友,不买醉于巷陌人家。
父亲对母亲有着丈夫对妻子的欢喜和敬重。我小时候每见父亲归来都把钱交给母亲,或带着农家给的吃食让妻儿尝鲜。家人团坐一起吃饭, 或在夜灯下歇息,父亲总是将一桩一桩的事说与母亲听。
家里大小事宜, 皆为母亲做主,父亲自是听从,几乎无有违背。母亲对父亲亦有着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尊重,或许这就是中国民间的夫妇之亲。
母亲时常说父亲是个寡味之人,不风趣幽默,更不浪漫多情,亦不算体贴入心。生活中许多事,他都想不到,对母亲虽宠却不解其心意。
母亲知他性情,亦不与其计较,和村里的妇人一起采茶捞萍,料理她最爱的果蔬,饲养她的牲畜,邀约大家一起去赶集,去各个村落看戏,亦是喜乐不尽。
我亦随了母亲,爱极了这样的烟火日子,寻常岁月里,总是有情有义。
父亲这一生,性情沉稳,不爱管闲事,虽起伏多难,却又像冬日庭院的雪,默无声息,没有故事。他所读的书不多,却总在暗夜的灯影下研读医书,学习药理。
他一生朴实,不够生动,无任何喜好,终日与药草默默相伴,在自己的世界里相安。
他不算豁达爽朗,但磊落清白,从来不与人多生纠葛,但凡繁闹之处,皆不见其身影。
父亲诊治病者,无论贫富,一视同仁,从无分别心。
不管春夏寒暑, 只要有人叫唤,他便背着药箱,有时行数十里荆棘丛生的山路,常遇蛇虫野兽,几度惊险,终是吉人天相,走过来了。
所挣取的银钱,很是微薄, 遇上清贫之家,赊账亦属寻常。父亲虽背负赡养妻儿的责任,却亦不计较得失,万般随缘。
父亲当是平凡之人,所做的亦不过是平凡之事。他入不了仕途,做不了官,本是个乡绅少爷,却被时代给冲散了,门庭没落,流离凡尘。
但命运给了他另一种幸福,他娶得贤妻,儿女双全,抵消他多年的人世孤苦。
父亲在家时,不教我们读书写字,亦很少教我们做人的道理。他对母亲的信任,好过对草木的诺言,不生猜嫌。
父亲视我如净莲素竹,对我从不打骂责备,一切随我心意。对我兄长亦不严厉,纵是后来传授他中医, 也带着从容之心。
光阴有情却无心,父亲一生治病救人,刚过天命之年便生了重病。多年来亏得母亲悉心照料,加之心态平和,方安然度过。
后来,他慢慢地割舍了药草,做个闲淡无事的老人。每日于乡间小路漫步,看青山绿水, 怡然自得。归来后,在阳光下泡一壶老茶,其间掺杂一些养生的草药,独自品味。
病后的父亲失去了以前病人对他的尊重,失去了过往村人对他的爱戴。
父亲的言语受了阻碍,原本寡言的他,更加地沉默。素日里与我们亦无过多交流,他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安然自处,无悲无怨。
父亲和母亲一生相伴,没有离别,共同执手经历风雨灾难,不算恩爱情深,也是相敬如宾。
此一生没有大富大贵,但丰衣足食,与寻常百姓人家无有差别。
父亲的药铺闭门谢客了,旧日的庭院,亦是归还原主,父母早已有了自己的宅地,安家落户。
那些衔泥筑巢的燕子,又是否还记得, 谁才是真正的主人?又或者,于它们而言,人间处处是归宿。
都说种善因得善果,父母一生行医采药,救人无数,虽为谋生,更为积德。年老后,终逃不过病痛灾劫,所幸的是,可以平稳地安享余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们残剩的岁月已然无多,而我数载漂泊,远离故土,到底负亲有愧,又无可奈何。
我知道,不久的将来,他们要双双离我而去,斜阳墓冢,不知又添多少荒凉。
只是,谁家不曾经受沧桑变幻,秦汉唐宋元明清及今时,无论是贤臣良相,还是百姓平民,皆生时辗转于人世,尝尽离合悲欢,死后葬于巍巍山巅,寂灭无声。
在这深情又薄情的人间,唯愿远在故里的父母,余年康健,喜乐平安。
• END •
——本文选自《你是我今生最美的修行》
(本文及封面所用配图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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