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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无诗评 || 为生活招魂

2018-08-23 11:31:39 作者:魏天无 阅读:载入中…

天无诗评 || 为生活招魂

  但我知道人生不过是一缕青烟

  不可能飘得太远,如同母亲从来就是一根

  用炊烟搓成的绳子,她拽着,为了

  将我们拽回大地,她必须在脚下刨一座深坑。

  魏天无:为生活招魂

  多少年来,我也为我话语中的南方方音而羞愧。我竭力模仿普通话,在几近乱真之时,却遗失了太多普通事物情感。而今夜,在突然而至的寒雨中,我听见了一首诗中夹杂的辽阔而富庶的江汉平原繁衍的土音。我想起童年炎热乡村夏天,在门前屋后的池塘和护城河边瘫坐的女人。她涕泪交加,痉挛不已,声若游丝,为溺死其间的幼儿招魂,让还在泥土上奔跑的我莫名地放慢了脚步忧心忡忡

  《美声》带给我一种久违的震惊之感,近乎奢侈作为青春诗人的一种抒情范式,“美声”早已被诗人予以断然的否定,他要让春天径直开出春天的花,让生活裸露出光怪陆离身躯。但是现在,有幸存活了三十年的儿子为病逝的母亲“哽咽着吟唱”,他不得不再次趁着夜色逃离城市,回到记忆开始的那片黑松林。他压抑悲恸清洁心灵修饰词语,让诗歌成为一座大俗大雅的殿堂,供奉那些高贵圣洁灵魂,承担他已经和将要承担的一切,像一生蜷缩在城市的心脏的费尔南多•佩索阿,“我要焕然一新,我要生活下去,我要向生活伸出脖子,承担轭套的巨大沉重”(《惶然录》,韩少功译)。

  我惊诧于诗人蓦然回首间对于时光流逝人生几何这一古老沧桑命题的慨叹和颓唐,这是不是每一位成熟睿智的诗人迟早都会踏上的一面断崖?是不是每一个人,在与时间展开的不计长短障碍赛跑中都会遇到这样一道难解之谜,而写作者被强行要求必须做出自己回答?有多少种所谓的生活曾被诗人草草地写下来,拖进“公文包”中留待检索:童年,温情脉脉率真任性,犹如甜蜜糖果,毛绒绒的雏鸡,运送阳光蜻蜓,越堆越高的浑圆的苹果,在成长中把自己惊动的小女孩;少年,背叛启蒙空洞梦想,伴随着隐秘胡须和拱出的喉结,口袋里卖橘子皮和铜丝而积攒的可怜硬币,虎牙和粉刺,跟着一段锈迹斑斑的废弃铁轨走向“别处”的生活的莫名冲动;青春期,他进入大学,似乎开始全新的生活,轻易盲目地挥霍了激情,在现代派中寻找灵感,对一点点技艺沾沾自喜;青春衰退期,像一只在城市丛林里迷路的信鸽,他丧失了自我,站在自己和生活的对面,在镜中生活,在孤寂暗夜里磨牙,在一切病态的世相中满面潮红。而现在,中年的他已老态龙钟;不是这么早就开始了回忆,而是这么快,时光之刺就扎入了心脏,逝川之水已然没过头顶,留下几根稀疏白发漂浮水面。他如此天真幻想着重返哺乳期,重新擦拭和修改行走过的路线,却已衰老到颤抖的手拿不起轻若棉花糖的橡皮。他开始了神经质的不停的追问:是不是只有在生活当中,我们才会一如既往地对生活这般陌生,这般无力?是不是生活本来就是回忆,而写作必须保持和它同一的高度?是不是每一个个体,在遭遇到一生只有一次的震惊的时候,才会更深地觉察到生活和生命的琐屑、卑微,才会双膝跪地,把头插进泥土嚎啕哭泣,才会彻悟当纸片化为火直至灰烬,那纸上你写下的怎样的诗,才能让不识字的老花眼睛的母亲在半空中,双手伸开,默默吟诵——

  母亲啊,你能去哪里?

  上天需要云梯,下地需要挖地的力气

  你能去哪里?

  我仿佛看见你沮丧表情麻木迟钝

  这不只是为亲爱的母亲招魂,诗人,你当为所有卑微、琐屑而又伟大、高贵的灵魂——你自己——招魂,你当为孤寂、落寞而又执拗坚忍的诗歌——这个时代节节后退的精神的最后和最坚固屏障——招魂。这么多年了,你隐忍诡秘,你风霜雪雨,你满脸尘灰寄寓在没有屋檐的城市的高墙下,就是为了替许多魂魄渐散的人活着,让诗歌开口说话。让纸在焚烧中上升,让字在压榨中迸出汁液,让风在风中止息,让黑暗在黑暗中淘洗,让记忆在记忆中剥去虚妄的外衣

  这么多年了,诗歌背负了太多的情感,而最素朴最纯净真挚的那一种,被丢到了哪里?当发自内心东西无法激起内心回音,我们是否需要看一看自己的内心是否已杂草丛生,是否已笼罩沙漠阴影;我们是否了解,内心的或“个人的口吻”本自独特,为每个人所有,因而具有某种普遍性,刻意追求只是舍本逐末,离本原的内心越来越远。我甚至吃惊地在《美声》中听到了“i”“in(ing)”“en(eng)”交织自然流畅韵律,这似乎是诗人的诗篇绝无仅有的。这些雕虫小技,这些陈规滥套,如同诗人意识中的“别处”的生活一样早经驱逐和颠覆,为什么下意识地在这首诗中得以新生?我想起斯塔罗宾斯基说:“诗的效果越是不经意追求,则越是动人。它来自所处理问题重要性探索精神的活跃和经由世纪之底通向我们时代的道路宽度。它来自写作中的某种震颤的和快速的东西、连贯完全明晰和一种使抽象思想活跃起来的想象力。”(《批评关系》,郭宏安译)此话虽是针对“批评之美”而言,却“与诗的成功相若”。我只能说,《美声》预示着诗人的写作已经进入了“还原常识”和“回到内心”的阶段;而在许多固执的诗人身上,创见或刻意寻觅“不同”仍然是推动他们写作的力量。用不了多久他们也许会发现,我与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我所经历的并不是比他人丰富,我所体验的也不比别人更深。生活是一种常识,不需要太多的诡辩和争吵。诗歌,如同诗人张执浩曾经指认的那样,从“大于一”到“归于一”,“止于一”;如同佩索阿所自信的那样,“写下就是永恒”(《惶然录》)。

   2002年3月24日

  汉口真无观

  (原载《星星》诗刊2002年5月号,收入作者著《同时代人:诗意见证》,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张执浩:美声

  1

  秋风乍起的夜里,草虫的呜咽回旋。

  一个外乡人把国道走穿,又迂回于故乡小径

  从前他怀抱明月远遁

  如今空剩一颗简单的心。

  他并不孤寂,只是备感孤寂。

  在一座到处都是人的城市,他的问题在于

  不能成为他们的一部分,甚至连眼前的这些路灯

  怎么看都像是一只只窥视生活的眼睛。

  此时,恋爱的人正陆续走出东湖的西侧门。

  几张刚刚接过吻的嘴准备解放宵夜

  秋风在吹,一颗简单的心在失眠

  一个失眠的人在黑暗中翻箱倒柜

  2

  半夜过后,我决定写一首诗:它必须是

  凭空架起来的梯子,能一直上升到

  你做着好梦的床前;它必须是无形的

  如同我写下的文字,要有自生自灭勇气

  我回忆了能够回忆起来的一切,那些人与事,

  埋在土里的和浮在水面上的,那些

  过分的悲伤,和喜悦。我把它们在白纸

  涂黑,然后,再将他们还给白纸。

  我是一个害怕成长的人,奋力活过了三十五岁

  肉体已经定形,再往下去便是

  一段漫长得让人心慌的下坡……

  多么沮丧啊!我拍打着前额和后椎,在这个夜里

  我驱车前往梦幻工厂,路过

  一座墨水池。机器在轰鸣,溅起的墨汁

  一点一滴改写着所有关于黑暗的命题。

  而过路的天鹅正用肚皮反复擦洗着乌云

  3

  我有一位表弟,多年前,他自制了一个地球仪,

  出于纯洁考虑,他把家安置在了蔚蓝的海底

  多年后,我看见他摇摆着尾鳍,仿佛靠岸的

  潜艇,更像一条在沙滩上搁浅的虎头鲸。

  劝说他返回太平洋是困难的。我何尝不晓得

  水域辽阔并不意味安身容易更何况

  海水那么咸,蓝天那么远

  一个人的浮力并不能阻止整个世界的沉沦。

  很快他就适应了大地上的尘烟疾病和死。

  他是一个那样的人,做了许多这样的事,

  但他是我的表弟,其次才是他自己——

  那粒在黑暗中发光的白牙齿:纯洁,接近于欺骗本质

  4

  这么多的风起于内心的渴念,止于心灵之死。

  设若我有你所没有,譬如持久信仰

  从空旷空虚,一座华美教堂容纳了

  幸福着和无知着的每一天。哦,我是否

  可以这样无所愧疚饱食终日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低于尘土

  位置,不被重视,在被踩中接受

  齑粉之痛……

  我有过长久散步的经历,从城市步行到乡村

  然后回到城市,从普通话逃回到方言

  然后又沿途返回。我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人

  却怎么也难以预见临终的遗言更适合哪种口音

  也是在这天晚上,我注意

  一个肩扛镐锹的老人独自走进了黑松林

  他埋头挖掘着自己从前填下去的泥土

  他挖着,挖着,随后就消逝在了土堆中。

  5

  在服下过量的止痛片后,恍惚间有幸福拍门。

  我决定继续写这首诗:它应该是美声的

  高于民族通俗,却低于一只飞蛾的高度;

  它应该是快乐的,像木马的蹄声,带来

  一位身着糖衣、怀揣炮弹的少女……

  这么多的飞蛾扑打着风中的星辰

  然后落下来,仿佛一片片理想落叶

  将大地铺满。父亲吹熄了平原上的

  最后一盏马灯,禁不住失声痛哭。

  没有人怀疑一个老人的泪水,他的哭泣

  从来就是悲剧故事主题,令人心碎

  透过婆娑的泪眼,他看到自己的儿子——

  另一位老人正在另一个地方哽咽!

  此刻,懵懂少年们的游戏已近尾声

  当一阵凌乱的脚步蹿出街角边的暗室

  我听见了,是的,我听见他们在争吵:

  “你有你的虎牙,我有我的粉刺!”

  6

  而在更深的夜里,红灯区有着更黑的梦境

  一个孑然而行的外乡人拍打着裤兜里的钥匙

  但没有门扉供他开启。他张望银河系一般

  都市夜景,眨巴着婆娑的泪眼……

  渐凉的风吹拂着他渐渐疲软的阴茎,也吹醒了

  他那些力不从心的陈年旧事。他说他也有过

  短暂欢愉,“其实,长和短并没有本质的差别,”

  说着,他顺手捏死了一只纸老虎

  在他走后,歌剧院的女花腔仍在高音区徘徊

  “美啊,我只能上不能下了!”

  她显然失去了驾驭岁月能力,只能听凭

  昔日的荣光将她扶上致命的尘烟。

  相比之下,我更倾向弱者诚实

  过去的不会重演,将来的勿需闪避。

  我更倾向于珍惜这战败的肉体,而不是

  拖着皮囊去与时光作对。

  7

  可是,时光是裸体的,而我们穿着盔甲

  可是,她们是敞开的,而他日渐幽闭。

  凌晨之后,一个被秋风吹弯了腰的人

  忍无可忍地爬上雪白的墙壁

  他将取下石英钟,卸下玻璃壳子,

  拔下红色的秒针,和黑色的分针与时针

  他想赶在天亮之前

  遏止住时间的步履

  我多么希望能够看见被谋杀

  时间的血肉之躯啊。

  我多么希望能够目睹一个被延误的早晨——

  汽车原地奔驰,做梦的人长梦不醒……

  哦,如果这样的假设能够成立

  我的衰老到此为止。我承认

  许多愚蠢行为可以使一个人变得年轻

  但我宁愿彻底地老,仿佛岁月真的无情。

  8

  现在,吃完夜宵青年仍在期待不散的筵席

  我掏出打火机,感到火焰一下子蹿进了心脏

  在这凤凰的疆域,消防车和洒水车来回穿梭

  一座钢筋水泥的城市仿佛一只浮出海面的神龟

  高于水平面的人群建筑蜃楼海市

  而低于大地的人在默默回忆。他在回忆

  记忆深处的那一幕:一位少年吹响口哨

  在黑松林中追逐狐狸

  也许他真的见识

  美丽晚霞,然而当他后来越走越远,

  再也难以确立肉体的地位

  他只能靠熬红双眼哭诉过去。

  但我知道人生不过是一缕青烟,

  不可能飘得太远,如同母亲从来就是一根

  用炊烟搓成的绳子,她拽着,为了

  将我们拽回大地,她必须在脚下刨一座深坑。

  9

  最亲的人正从最广袤田野上消逝

  他们总是一一闪现,然后集体离开

  我等待送信的穷亲戚前来敲打我的房门

  但只有半夜的铃声带来了我母亲失踪的消息

  母亲啊,你能去哪儿?

  上天需要云梯,下地需要挖地的力气

  你还能去哪儿?

  我仿佛看见你沮丧的表情,麻木,迟钝

  在与癌细胞战斗中,你缴械了。

  你不是逃兵,甚至不是战败者,那么你是谁?

  我问空气,问这杯四月的白开水,问

  窗外的明月:母亲啊,你能去哪里?

  我在三十岁以后重新回到了哺乳期,四处翻找

  你的踪迹;然后是变声期,我用怪异嗓音

  咬着被角哭泣;最后是老年。母亲,你的儿子

  将用提前衰老的方式接受没有你的现实

  10

  活着,为什么一直要将自己熬成人渣?

  这是多么可怕想法,却要成全我,和我们。

  有人从孩童时代就开始了回避,

  时空在变幻,而他拒绝成人。

  我早已从父亲的眼神中看出了

  生活的真谛:一个人老了,另一个人

  将接过他衰老的容颜,继续努力

  直到不得不在宴席前松开牙齿,在

  少女身边垂下眼皮,在静谧的夜晚

  放弃睡意,在潮湿地下室

  放弃翻身、恐惧和疼……

  而我早已在这样做了,只是还不够彻底。

  是的,在秋风渐紧的夜里,我

  腾空了每一间肉体的房屋,像

  剧院售完了座位,最后的高音

  正在攀爬虚拟的穹顶。

  11

  掌声响起来,节目单上出现了

  一位打扮成菠萝的少女,她和她的香蕉男友

  正在拼命地抹眼泪

  他们谢幕,再谢幕,迟迟不肯下台。

  “现在,请让我们全体起立!”

  被目送到黑夜中的人啊,请你看一看

  我红肿的手掌:“我拍疼了自己,是为了

  成为掌声的一部分。”

  而在同样的夜晚,另一个我

  在下等旅店的客房里一口气拍死了

  数百只夜蚊,这个刽子手梦见

  飞机坠毁,黑匣子里面装满了哭声……

  2001

  (原载《星星》诗刊2002年5月号“首页诗人”专栏,收入诗人自印诗集《美声》,武汉,2004;《苦于赞美》,武汉出版社2006年版;《宽阔》,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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