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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记

2018-11-19 20:14:48 作者:6么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十年记

  一

  “喵呜——”

  原本乖顺地伏在奶奶脚边的小黑猫如同受到惊吓一般,浅绿的瞳孔骤然放大,逃窜到不远处的一棵桂树下,粉色的小舌头轻轻舔着身上被火烧伤的地方头顶偶有细小桂花飘落到它的身上。

  “小慈,你又把猫儿吓跑了”奶奶转过身看到我,嗔怪道。

  我接过奶奶手里药膏,说:“奶奶,您又在给它涂药了,又不是自家的小猫,何必呢?”

  “那场可怕大火,三娘没能逃过,但猫儿得以幸免于难,大概也是……咳咳……”还没说完,奶奶就咳了起来。

  冬日里的风很凉很刺骨,我忙把药膏揣入怀里,扶住奶奶:“奶奶,我们先进去吧,外面有些凉了。”

  “唉,老了,都老了,该过去的该原谅的,又能记得多少呢?”奶奶看着不远处一处烧焦的棚屋,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奶奶口中的三娘是我跟我奶奶有关系的一个远亲的祖奶奶,两年前国家征收房屋土地准备修建新农村,祖奶奶的房屋也毫不例外地被征收,她的老屋很大,这样一来,新农村建好了,她便拥有了两套房子

  可谁也没想到,祖奶奶却放着两套房子不住,自己个人住到了一个随意搭建起来的棚屋里。

  我曾去看望过祖奶奶,门前半亩地,种着一些新鲜的时蔬,虽然不多,但一个人生活,却也绰绰有余了。独自住着,多少有冷清更何况,是在自己的晚年孤独期,可在祖奶奶那里,却好像并不是这样,屋里养了很多小狗小猫,好似小孩子一样打闹成一片,祖奶奶也时常会训斥咬了猫儿的小狗,或是抓了小狗的猫儿,吃饭时,桌子下小狗望着,板凳上猫儿看着,倒也不至于太过孤独吧。

  但祖奶奶好像一直这样,在我们以前老邻居都住进了小别墅时,独自住在我们对面的棚屋里,仿佛与世隔绝

  除了,每逢赶集日,她总会收拾好很多蔬菜,装在背篼里,背到集市上去,卖到很晚才回来。

  所以,当对面的天空弥漫着阵阵浓烟,映照着大片火光时,人们还沉睡在梦中。

  恍惚中,以为,就是哪家人在外面放烟花而已吧。

  第二天清晨,大雨滂沱,冲毁了烧焦的棚屋,汇成一条污秽小溪,一直流了好久。

  人们只是叹息,没有人去追究失火的原因,包括两个儿子

  两个中年男人只是带着各自的的儿子女儿去哭,然后简单地办了葬礼,便继承了祖奶奶的两套房子,说来也巧,房产证上也恰好是他俩的名字

  一人一套,不多不少。

  乡间的人们总归是口杂的,时而会议论纷纷,而两个儿子只是装作没听见,或者,干笑两声。

  说:老太太想法,谁知道呢。

  而偶尔,奶奶碰到两兄弟时,总会停下来好久,看了看怀里的猫儿,又看看他们,仿佛,能看出什么名堂来,但每次,又总是叹了口气,然后走开。

  怎么了?我问奶奶。

  奶奶说,想听你祖奶奶的故事吗?

  二

  祖奶奶的名字是祖爷爷卓柏宇起的,叫卓思雅。

  我嘀咕,这样动人的名字实在跟祖奶奶这样不识几字的农村妇女不像。

  奶奶笑了,小孩子懂什么像不像。

  祖奶奶是被人贩子卖到村里来的,那时的农村比较乱,村民也不懂什么法,只知道村里来了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于是无论有无家室,都争着出来看热闹

  那时的祖奶奶用一根深蓝色麻绳系着全部的头发穿着一件白色麻布衫,领子处有一点汗渍,但面前的扣子却扣得极为工整,她低着头,一言不发,任一些不懂事年轻村民如何拉扯,她始终低着头,交错绞着手指,看着脚尖,一双厚底的绣花鞋显得有些小,隐隐看得到脚趾头的关节蜷缩着在鞋面下有些鼓起。

  “原是个不会说话的痴傻哑巴”不知是谁这样说了一句,惹得村民们全都哄笑起来。

  正逢卓柏宇教书回来,谁知祖奶奶一见他,便如同失了神智一般扑向他,还不断用手抓着他的脸,指甲不长,却也挖出了一道浅痕。

  一向好脾气的卓柏宇也是彻底蒙了,直到村民们把祖奶奶拉开才算。

  “是你上辈子的媳妇冤家还是你上辈子造的孽?竟是惹了这个疯婆子”村民们讥笑道。

  这一取笑,倒真让卓柏宇犯了傻,“跟我回家吗?媳妇儿”他向祖奶奶伸出手,谁知刚刚还大吵大闹的祖奶奶顿时如一只温顺的小白羊,喉咙里咕隆两声,算是应了。

  见状,村民们知道玩笑开大了,忙拉开卓柏宇,说:“你也算是个见识广的教书先生,怎么也跟着我们犯浑?”

  卓柏宇只是笑,并不回答他们的问题,只是上前去拉起祖奶奶的一双皱巴巴的小手,说:“那就走吧。”

  一对瓷茶瓶,两把做工考究的木椅,和三个小摆件,卓柏宇的父亲把这些东西拿到街上去卖了换了钱,当着他的面交在那个带祖奶奶进来的人贩子手上,说:“这是你找的好媳妇儿。”

  其实,卓柏宇家里并不算穷,只因那个精明的人贩子中年妇女看他十分喜欢,便故意将价钱抬高了好几倍,幸而卓柏宇自书香门第出身父母都很开明,见他坚持,倒也就没有过多反对,只是连连叹气。

  而目睹这一切的祖奶奶只是藏在卓柏宇的身后,喉咙里不停咕隆,想说却也说不出。

  后来,祖奶奶就被卓柏宇带回家了。卓柏宇给她取名叫卓思雅,他笑着问祖奶奶:“思雅,同我姓,喜欢吗?”

  从学堂教书回来的晚上,卓柏宇也会在油灯下教祖奶奶识字,卓柏宇一双秀气的手握着祖奶奶一双皱巴巴的小手,一笔一划,认真地写着一些简单的字。

  祖奶奶的喉咙小时候受过伤,说不出话来,但手脚却分外勤快,每天天没亮就起来熬早饭的稀粥,傍晚还硬要洗完所有人换下来的脏衣服才肯睡觉。

  所以,或许是时间作用沉默贤淑的祖奶奶也得到了卓柏宇父母的认可,他们也渐渐依着卓柏宇给祖奶奶取的名字,偶尔称思雅,偶尔也称作儿媳

  祖奶奶是在二十岁的时候和卓柏宇成婚的,虽然她的婚礼并不隆重,没有父母,也谈不上什么嫁妆聘礼,但一切如水到渠成一般,卓柏宇的父母从心底认可了她,待她极好,卓柏宇的母亲甚至从一个小木匣子里拿出一对玉镯子套在祖奶奶的手腕上,她说,思雅,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真正的儿媳了。

  祖奶奶没有回答,喉咙里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拼命点头,像初见时扑向卓柏宇那样坚定

  眼泪滴在玉镯上,晶莹通透

  三

  但这些都是奶奶从旁人的口中知道的,等祖奶奶同卓柏宇搬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卓柏宇正经历人生重大变故

  卓柏宇父母的病来势汹汹,才一个月,就永远地带走了他们。

  他们是在晚上走的,走那天中午,卓柏宇的母亲破天荒地要起床吃饭,祖奶奶高兴地用手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去揭锅盖,给自己的婆婆盛了一大碗米饭,还不住地说:饭煮得不好

  而卓柏宇的母亲只是笑,认真嚼着每一粒米饭。

  晚上卓柏宇回来,放下书本习惯性地倒了杯开水,在两个杯子来回颠,等稍凉了点,两个杯子对半分,然后端起来走向父母的房间

  他没有敲门,直接走了进去。

  却没有听到母亲往日的呻吟声,只看到祖奶奶跪在床前,眼睛像流干了眼泪一样无神,她没有注意到卓柏宇,只是呆呆地望着床。

  “呲——”杯子沿着桌缘放下,打破了沉默。

  卓柏宇走上前去扶起祖奶奶,因为一直跪着弯曲膝盖有些酸痛,让刚起来的祖奶奶站立不稳,几乎摔倒,卓柏宇始终没有走近床边,始终没有看祖奶奶一眼,也始终没有流一滴泪。

  或许是太过温柔的人也会太过脆弱

  自那以后,卓柏宇再没有去学堂教书了,整日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包括父母的丧事

  村民们流言流语,都说,祖奶奶是个不祥之人,不仅克死了夫家人,连聪明的教书先生也被这个痴傻媳妇儿带得痴痴傻傻了。

  但他们的言语中没有丝毫同情,倒像满是讥笑。

  也不知,是在笑祖奶奶的痴傻,还是在笑卓柏宇当年固执不听劝。

  卓柏宇虽然没有与他们争执,却也没有反对什么,如同默认了一般。

  这一切,祖奶奶都看在眼里,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人忙着办公公婆婆的丧事,很多规矩她不懂,就去问叔叔婶婶,而那些人只当她是克星,总会躲得老远,或是骂骂咧咧地说上两句,显摆显摆。

  但祖奶奶最终还是把丧事办妥了,因为卓柏宇不愿意再出去教书,而他家里又没有田地,两个儿子又需要上学,祖奶奶便打算带卓柏宇搬到自己老家,至少还有几亩地。

  他们离开的那天是冬至,那天早上,祖奶奶还包了好多饺子,两个儿子很是喜欢,一口吃下去一个大饺子,被烫得龇牙咧嘴,连忙用左手拱作扇状,张开嘴不住得扇着。

  扑腾的小手上还有紫红的淤青,祖奶奶知道,那是被村里孩子掐的。

  因为她。

  她低下头,又从自己碗里夹出好几个饺子放到两个孩子碗里,自己夹起一大箸青菜,吃完后,还端起碗,“咕隆咕隆”地喝了一大口汤。

  卓柏宇皱了皱眉。

  回到老家这边,奶奶平整了一块土地,种了一些应时节瓜果蔬菜,卖的钱便送孩子去学堂念书。

  有时候,看着两个孩子放学回来,祖奶奶也会想起卓柏宇以前那句话。

  他说:以后,等我们的孩子该去念书了,我就亲自去教他们。

  四

  日子平淡如水中一天天过去,卓柏宇也终于不再整日里闲着,曾经的教书先生也开始下地干一些粗活儿

  一块不大的地,倒也被祖奶奶收拾得像一个刚要出嫁的小姑娘可爱无比。

  但两个儿子却不是很成器,都很早便辍学打工了,小儿子还因为在工地搬砖折了腿,工地不要他,只好回家来。

  即便是在祖奶奶的精心照顾下很快伤便好了,依旧还是留下了后遗症,在村里,一个跛脚的穷小伙儿,每天无所事事,靠老娘养着,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女人们看得起的。

  但不知什么时候,小儿子偏就看上了邻村的姑娘,而祖奶奶一向都是依着他们的,准备了好些聘礼,请不到媒人,她便自己去。

  也是那一次,一直隐忍的祖奶奶流下了眼泪。

  “你不也是人贩子卖进来的吗,有钱?下什么聘礼?怎么不去给你儿子买一个妓子当媳妇儿?”那个姑娘的母亲说话声音细细软软的,却字字戳心。

  祖奶奶知道,她不是看不起她儿子,而是她这个母亲丢了脸,连带着聘礼也掉了价。

  尽管,那份聘礼里面,有着之前卓柏宇的母亲送给她的那对玉镯子……

  见状,儿子也开始责怪她,骂她克星,娼妓,穷尽一切难听的言语。

  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打在她身上,啪嗒啪嗒。

  她的脸变得卡白,皱纹更加明显,就像粗糙的草纸一般。呼吸也变得急促,她张大嘴,大口喘气,仿佛有谁勒住了她的脖子

  回到家之后,终于,她再也坚持不住,倒下了。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儿子结婚了,在一个下雪天,娶了心爱的姑娘,白雪红衣,煞是漂亮。时间仿佛过得很快,她们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眉间有一颗红痣,算命先生告诉她,这标志一生都很有福气呢……

  梦醒了,梦也实现了,不过,当小孙子发出第一声啼哭时,她却长伴铁窗冷阳了。

  我问奶奶:是什么让祖奶奶不计后果,甘愿回头去做她曾经深受其害的事?

  奶奶说:没有那么多缘由,大抵都是命吧。

  所以,当她所在的人贩子团伙被抓捕时,她没有一丝错愕,只是临走前,满心愧疚地对被她骗来的那个姑娘说:是我对不起你啊姑娘,好好找个人家吧。

  或许,在祖奶奶心中,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条路是错的,但是为了儿子能如愿娶到心爱的姑娘,即便是错,即便这个错也曾经发生在她身上,让她刻骨铭心,她也甘愿。

  一审直接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她沉默不语,没有再上诉,如同她一如既往的隐忍。

  尽管,她,其实是团伙中情节最轻的一个。

  只要,她给儿子的钱,足够为他,娶个好姑娘,就好了。

  她想,该是这样的吧。她曾以为,她最憎恶的,就是那些拿人钱骗些无辜小姑娘的人贩子了,但是,她没想到,自己也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她捂住脸,想遮住刺眼的阳光,泪水却从指缝中溢出。她想起了卖的最后一个小姑娘,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一脸天真的模样,向往着爱情的光芒。直到到那个男人家里,她都始终笑着。门锁了,她见到了她最后绝望的眼神……

  幸好,钱凑够了。

  幸好,她被捕了。

  她这样的人,死后,是该下地狱的吧。

  她苦笑。

  五

  十年,该是多漫长,漫长到卓柏宇去世了,漫长到儿子都不愿认她了。

  祖奶奶独自生活着,大儿子从没有来看过她,小儿子来过一次,带着飞扬跋扈的媳妇儿。

  那时,祖奶奶刚刚锄完地里的草回来,见到站在门口的儿子儿媳,很是吃惊,她愣了愣,呵斥了狂吠不止的小狗,然后放下锄头,拍了拍身上的灰,掏出钥匙开门。

  屋里光线很暗,屋顶有一片亮瓦,阳光透过那瓦片照进屋里,那束光刚好打在儿媳妇脸上,让她的脸有些不真切。

  儿媳妇看起来是个厉害人儿,说话也直截了当,摆明了说小孙子上学钱不够用,要她把那对玉镯子给她拿去当了换学费。

  祖奶奶没有说什么,走进里屋拿出那个小木匣交给她,她迫不及待地打开,拿出那对玉镯子,双手捧着,两眼放光。

  祖奶奶不再看她,拿了一些谷物,走进后院,去喂鸡。

  自此,再也没有人来过,娘家的亲戚也大多与她断了干系。

  后来的事,前面便也说过了,祖奶奶磕磕绊绊一生,到晚年,种菜卖菜,再没有谁的责难,最终大火中燃尽自己清苦的余生。

  奶奶问我:“小慈,你说,这是三娘心甘情愿的结果吗?”

  我脸上有泪,说:“大约是吧。”

  奶奶摇摇头,没有说话。

  翌年。

  奶奶第一次走进法院,作证,卓家两个儿子谋害亲生母亲。

  所有人震惊,这消息远比一年前祖奶奶的死讯更另村里人不能接受。

  其实,祖奶奶早就准备把房子给他们了,只是,一直在筹钱装修,每天卖菜,却还没卖到足够他们好好装修的钱,就……

  这些,村里人不知道,也包括两个儿子。

  法庭最终的结果也不重要了,无非是增加了一桩故事,无非最终湮灭为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每每谈起,唏嘘不已。

  有时候,他们遇见奶奶,也总会问,事情到底是怎样的。

  到底是怎样的?

  奶奶摸了摸猫儿的耳朵。

  猫儿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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