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现在的医者都太没有父母心了
关于杨文医生被杀害的消息,我昨天发布了我的声援。然后有一些同学提问,表示想听我从心理学角度讲一下“为什么很多医生看起来都很傲慢”。
关于医生的“傲慢、冷漠”,很多人都有微词。前几日,人民日报(侠客岛)专门发文评论了杨医生被害事件:《别让医生成为高危行业》。
在该文章的下面,就有不少这种论调:
(鹿同学忍不住吐槽:嗯…不预约、不排队、不检查、不开药——这就是您对整顿医疗行业的理解?)
(鹿同学忍不住吐槽:厉害了,不靠仪器就能诊断,不靠开药就能治病,我知道有个地方特别符合您的需求——邪教!)
(鹿同学忍不住吐槽:那您倒是把医者当爹了吗?)
(医生朋友诉苦:其实安慰了也一样会挨打受骂……我太难了……)
很多人拿医生态度不好说事儿,甚至有人称医闹者甚至杀人者为“义士”“英雄”,因为他们“教训”了这些“高高在上”“冷眼相待”“不安慰病人家属”“没有医者父母心”的权威专家。
那我今天就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专门掰扯掰扯为什么很多医生都“态度不好”。(至于还有很多人讨论的医疗费用过高、医治达不到想象中的效果,某些医生确实缺乏医德、医疗事故、医疗制度等问题,话题太广,篇幅有限,讨论的人也很多了,所以暂时不在本文讨论。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这些都不成为暴力伤害医生的理由。)
首先,“服务”态度不能成为暴力伤人的理由
我先不说,医疗行业根本就不是服务行业,态度好不好并不是衡量他们工作成果的指标。有些人认为,我付了钱我就是大爷,你就必须怎样怎样。不是这样的,医生和患者的关系,本质是双方“我出力你出钱”共同和病魔拔河、和死神交易的“合作”关系。你购买的并不是“宾至如归”的服务,医生获得的只是帮助你和死神谈判的酬劳而已(而且这钱也不是给医生一个人的),谈不上什么“服务”态度。更何况,据知情人说,杨医生并没有态度不好,在患者中一直是有口皆碑的温柔、好脾气。
退一步讲,就算是在以“服务”为商品本身、以“态度”为职业精神之根本的服务行业,就算你真的遇到服务态度不好的工作人员,也不能报以拳脚打骂甚至拔刀相向。你可以走投诉流程、可以申请上级监督、可以要求赔偿、可以追究责任,但是你绝对不可以动用私刑。我本以为这些是常识,但我没有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人理直气壮地认为个人有动用私刑的权利。
第二,医生的“冷漠”其实是人类的自我保护机制
这个第二点,是更重要的一个问题——为什么很多医生都会呈现出“傲慢、冷漠”等“态度不好”的问题?这其实是共情疲劳(compassion fatigue)的影响,是人类对自己的一种心理保护机制。换句话说——你要是医生你也会这样,并不会比他们高到哪里去。
共情疲劳指的是由于常年的工作压力和工作卷入度,一个人可能出现的共情能力下降的现象。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共情疲劳的情况经常出现在一些以帮助他人为主的助人职业当中(例如:医护人员、咨询师、社工等)。
为什么说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心理机制?试想你的工作每天高度紧张、疲惫不堪,面对的都是血腥、伤口、疾病、疼痛、煎熬、愁眉苦脸、生离死别、哀嚎哭喊,你会有好心情吗?你觉得这种长期长时间的痛苦消极情绪会不会把你逼疯?
你要是还想做好工作,只能逼着自己从“共情”中尽快抽离出来,集中精神在工作本身上,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帮助病患。患者及其家属面对的是个人的、阶段性的痛苦,而医护人员面对的是是成千上万人的痛苦、成年累月的痛苦。如果没有这种“适度不共情”的心理机制对个体自身的保护,他们和每个患者都充分地、深刻地感同身受——相信我,他们一定会很快就情绪崩溃、精神失常。医生全都病倒了崩溃了,我们也就都不用看病了。
共情疲劳本质上是职业倦怠(burnout)的一种具体表现,出现共情疲劳的个体,可能还存在以下一些症状:无望感(hopelessness),快感缺失(a in exper of pleasure), 长期的压力、焦虑、抑郁,持续的消极态度等,继而可能因为心理症状导致身体症状,疲劳、失眠或嗜睡、头痛、梦魇、食欲不振、肠易激惹、记忆减退……甚至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刺激创伤现象(secon stress)——对,你没看错,部分医务工作者体现出来的“傲慢、冷漠”,其实是创伤后的症状,说是标准“工伤”都不为过。
那么,出现共情疲劳(compassion fatigue)的医生就一定不是好医生吗?或者换句话说,医生对病人的痛苦情绪没有强烈的感同身受就是他们的罪过吗?
答案是否定的。首先我们必须承认,能真正感受病患痛苦并无私奉献温暖的医生(比如那种把患儿当作自己孩子一样喂奶、哄睡,把患病老人当作自家老人一样嘘寒问暖的)一定是非常心地善良的好医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放到任何一个职业中都是非常伟大的胸怀。
能做到这样的固然是圣人,但做不到的也只是普通人,普通人不代表是十恶不赦之人。 做不到这样的医生,也绝不能因此说他们是坏医生。因为这样的共情是有代价的,当助人者不断地感同身受地体验对方的痛苦、悲伤、无助甚至绝望的时候,他们可能会陷入另一种状态——情绪耗竭(emotional exhaustion)。因为体验这些消极情绪,对个体的伤害也是巨大的。长此以往,这种情绪体验对助人者也是一种二次伤害,所以也有人称其为“助人的代价(cost of caring)”。
因此适度的“不共情”(即不要过度卷入求助者的消极情绪),对于助人者来说其实是更具有保护作用的,甚至可以说是必要的。他可以不对你感同身受,只要他给你的诊断没错、治疗没错,那他尽管可能不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医生,但他也仍然是一个称职的医生。
我有一位同事是做儿童自闭症研究的,经常需要接触一些自闭症患儿及其家属,鹿同学来找我的时候间或会见到其中一些病患。每次见过那些患儿的无助、家长的绝望,她都会难过好几天。有一次她对我说:“我真的佩服xx老师,她能够在接触了这么多可怜人之后迅速恢复冷静,立刻投入到研究当中去,内心真的需要很强大。换了我真的做不了这份工作,估计得缓好几天都缓不过劲儿来。”
我误会她是认为科研人员太“冷漠”,刚想解释,她又说:“我的共情一文不值,真正能帮助这些孩子和家长的,是xx老师这样冷静的科研人员们。”
我想说,你的共情并非一文不值,至少你对科研人员和医疗人员的理解已经是莫大的支持,完胜很多人了。
第三,叫医生反思态度的人,其实该先反思自己的态度。
说实话,我们自己也遇到过所谓“态度不好”的医生,但当我们报以耐心之后,99.99%的医生都会态度立马软和下来,对我们同样报以耐心解释。
态度在很多时候是相互的,你敬人,人敬你。如果你自己觉得花了钱就该对医生颐指气使、不肯检查、不肯用药、不遵医嘱、拿自己的业余去质疑别人的专业、拿着“百度上说的”去和医生胡搅蛮缠……你还期望别人该用怎样“宾至如归”的态度对待你呢?
当然,我说再多,也只能说给讲得通道理的人听。对于不讲道理的人,上面的这几段,全部都是废话——
还是得靠警察叔叔来教他们做人
这方面我们可以借鉴一些其他国家的做法,比如英国的做法就是,对于攻击医护人员的人,监禁刑期增加近一倍;美国部分州规定,暴力袭击医务人员是重罪。
对于暴力伤医、杀医者,理应罪加一等,这并非情绪发泄下所说的气话,而是认真的建议。有些人会质疑,难道医生的命就比其他人的命更值钱吗?不是。而是就像“袭警”要比伤害普通人罪加一等一样,并不是说警察就比其他人高贵,而是因为,袭击警察伤害的不仅仅是某个警察这个个体,更是对法律威严的挑衅;
而伤害医生造成的社会危害,更大于医生个体受到的伤害——从近期看,会导致本可以受到该医生救治的患者失去了更多得救的机会和可能;从长期看,会导致医疗人才的进一步流失,更加加剧普通百姓就医难、看病难的问题。(我相信大多数有孩子的家长都有过抱着孩子排队排到半夜三四点的经历——为什么?因为儿科医生告急啊。患多医少,这就是医疗人才流失的恶果。)
同理还有此前我在万州公交司机怒而坠河的案例中提到过的,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和司机吵架、打架的人,不仅仅是一个“故意伤害罪”还是“寻衅滋事罪”就可以定性的,这根本是“危害公共安全罪”。
袭警、袭医、袭击行进中公交司机者,造成的社会负面影响都是极其恶劣的,必须加倍严惩。
题外话:昨天有人质疑我这些文章是情绪化的发泄,有损我一贯的理性形象。我希望大家明白一个基本逻辑:什么叫情绪化发泄?什么叫正常的情绪表达?
如果一个人根据一个未经证实的谣言,立刻跳起来煽动众人喊打喊杀,叫嚣着“杀掉xxx全家”这一类的过激言论——这叫情绪化发泄;
如果我根据一个经过官方认证的事实,对违法者出现了愤怒的情绪,那么这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正常情绪,在此情绪下我不夸大、不失实、不攻击,和平表达了合理的诉求——这叫正当的情绪表达。
嗯,那我就再表达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