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轶闻》读后感1000字
《帝国轶闻》是一本由[墨西哥] 费尔南多·德尔帕索著作,后浪丨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精装图书,本书定价:148.00元,页数:816,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帝国轶闻》读后感(一):全景文学代表作:《帝国轶闻》
“全景”这一概念兴起于全景幻灯的出现。全景幻灯是19世纪德国人奥古斯特·弗尔曼发明的,可以25人同时观看幻灯片的环形幻灯屋。在任何位置都能看到里面的全部画面,故称之为全景。同样,用文学的笔触描述宏大的对象,给人全方位的整体感知,则称之为全景文学。巴尔扎克“百科全书”式的《人间喜剧》正是典型的全景文学。而《帝国轶闻》在《拉丁美洲小说史》中认为是将过去和未来、真实与虚幻、激情与冷漠、理智与疯癫糅合在一起,打破时空局限,任意剪裁拼接,绘制出一幅幅独特新奇的历史画面。……这部作品由于多角度、多层次、全方位地反映历史,反映生活,被认为是一部真正的全景式小说。
《帝国轶闻》叙述了墨西哥第二帝国的兴衰,1861年,贝尼托·华雷斯总统下令停止偿还墨西哥的外债。这一决定为当时的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向墨西哥派遣占领军以期在那儿建立一个以欧洲天主教皇族成员为首的帝国提供了口实。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被选中担负这一使命。大公于1864年偕同妻子比利时公主卡洛塔到了墨西哥。1867年帝国覆灭,大公被枪决。
小说共二十三章,奇数的十二章为发疯的卡洛塔皇后的呓语意识流,时间是她在世的最后一年。偶数的十一章以时间为序,每章三小节,分别从不同角度(上到影响历史进程的政治人物,下到市井摊贩三教九流),运用不同技巧展示不同的历史面向。《帝国轶闻》奇数章的连续性串联了偶数章的间断性,如同“溪水流过石头”、如同“融合对立分裂”、如同“慈爱恩拂伤痕”、如同“完整的墨西哥灵魂之于支离破碎的民族身份”。“水”这个意象在卡洛塔的独白中就频繁出现,它象征着连接、融合、象征着墨西哥与欧洲之间的联系。《帝国轶闻》虽然截取了墨西哥的一段历史,却涉及了欧洲的政治制度、经济状况、伦理道德、哲学和当时的社会现象。通过这部小说,也可窥见19世纪欧洲各国王室的派系斗争。
作者费尔南多·德尔帕索身处墨西哥文学以及拉美文学的拐点,前承文学爆炸一代的前辈,后启波拉尼奥等作家,痴迷于拉伯雷、斯特恩、乔伊斯等大作家,却不仅仅是模仿者,更是叙事形式的革新者。有人称他为“最后的现代主义者”,他的成功不在于他重现了一段历史,而是在于他在重现这段历史时所运用的艺术手法以及在其重现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思想和观点。不得不说,要完全读懂该书并非易事,小说不仅篇幅长,内容丰富,在遣词造句中花费了不少时间,全书结构复杂,作者用各种形式和表现手段来叙事状物。
拉丁美洲从诞生之日起,它就是依赖于欧洲的,在依赖性文明的背面必然蕴涵着要求独立的精神,必然也会铸就为取得独立而愿意做出牺牲的精神,这本书也象征了德尔帕索在墨西哥多元文明中寻找完整的墨西哥灵魂的努力。
《帝国轶闻》读后感(二):喁喁呓语了60年的墨西哥皇后,权力斗争的殉道者
仅维持了3年的墨西哥第二帝国陨落时,身处望海的墨西哥皇后还处在担心被人毒害的惊恐中。她不知道可以相信谁,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助远在美洲大陆的丈夫,她还一心想着去欧洲皇室游说,向全世界昭告拿破仑三世为私欲,蒙骗奥地利大公马克西米里亚诺登上墨西哥皇位,却在兵败如山倒时弃墨西哥帝国于不顾的小人面孔。
就在她担惊受怕的某个早上,她的君王被带到钟山被人枪决,君王的尸身被倒挂着进行防腐处理,君王的心脏被切成许多小块兜售给收藏夹,君王的内脏被丢进下水道,对尸身进行防腐的医生还以自己可以用皇帝血来洗手感到自豪。发生这惨剧的时刻,卡洛塔完全不知情,还在一心想着拯救她的墨西哥皇帝,她的墨西哥帝国。
成为寡妇的那年,卡洛塔只有26岁,人们都以为她活不了很久了,以至于马克西米里亚诺在被俘后,也以为皇后已不在人世而坦然赴死。然而很久之后,当卡洛塔的仇人们,她仇人的后代们全都死了,她还疯疯癫癫地活着,见证着历史,见证着新事物的出现,也见证着时代的变迁。26岁那年,卡洛塔因为精神病被关进皇家城堡的疯人院,直到86岁去世,她以26岁前的回忆为幻想,度过了疯狂又清醒的60年。
《帝国轶闻》以出彩的双线结构,在单数章节以疯皇后卡洛塔的口吻,讲述了她被囿于布舒城堡的最后一年时光。在过去的60年里,所有人都说皇后疯了。可是这个疯皇后,却很清醒的看清了将自己一步步逼疯的谎言。
01. 从众星拱月的美丽公主到孤独疯癫的望海疯婆
16岁的时候,卡洛塔在一次宫廷宴会中见到了马克西米里亚诺,那是场一见钟情的邂逅。婚后,这对大公夫妇作为当地的摄政者居住在米兰,并在当地实施以自由主义政策,这引起了奥地利皇帝的不满,于是撤销了他的摄政职务。这时,马克西米里亚诺夫妇就来到了望海城堡,过上了靠各种消遣娱乐打发时间的贵族生活。
不久后,觊觎墨西哥白银与棉花资源的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借着墨西哥总统不再支付外债为由,出兵入侵墨西哥,并希望在当地扶植一个听话的天主教君王。天真的马克西米里亚诺夫妇就开开心心地接下了处于内忧外患中的墨西哥。
走马上任之后,马克西米里亚诺和卡洛塔才发现彼时的墨西哥根本是个烫手山芋。一方面墨西哥总统华雷斯的战士不断抵抗,国内反对帝制的声音一直不消停;另一方面,马克西米里亚诺没有子嗣,亦很难说服贵族们,自己将有个可以千秋万代的王朝。
于是,卡洛塔不得不接受墨西哥第一帝国皇帝的孙子作为自己的养子,并任由马克西米里亚诺册封其为皇太子;意识到美国的4万雄兵可能出手援助墨西哥时,当初允诺派兵支持的拿破仑三世第一时间撤走了法国援军时,卡洛塔又不得不远赴欧洲,游说欧洲皇室重新派出支援。
可惜,刚到法国的卡洛塔就吃了闭门羹,拿破仑三世告病拒绝接见,卡洛塔就只好对着冷漠敷衍的法国皇后欧仁妮肆意抱怨。没人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精神失常的。也许是在登上远赴欧洲的船上时,就已经被漫天的反对帝制的歌谣逼疯;也许是在明白自己和丈夫已经被整个欧洲皇室抛弃时,开始精神崩溃。卡洛塔在疯了之后,几经辗转,被关押在了布舒城堡,在这里,她将度过60年的漫长余生。
外面的世界,墨西哥帝国已经覆灭,但在这里,她还是被佣人们称为皇后。她做出种种荒唐的举动,挑战皇室的尊严,然而最后,她连挑战皇室的心思也没有了,她的敌人,她的亲人,都一个个去世了。最疯狂的人,却最清醒地见证了历史,看清了谎言。
02. 疯癫的60年,看清爱人和所谓盟友谎言的60年
有人说,卡洛塔是受一种风行于美洲却未传入墨西哥的宗教的毒害,所以精神失常了;也有人说,卡洛塔是服用了有心之人给的毒草,所以精神狂乱;还有历史学家推测,卡洛塔是明白“她的帝国和她的世界一起在脚下坍塌”,所以精神崩溃了。又或者,这些都只是诱因。在布舒城堡待了60年的卡洛塔终于发现,“一切全都浸染着那毁了你、毁了你的理想、毁了我的神志、毁了你的生命、毁了咱们的信仰和追求、毁了咱们对墨西哥最美好、最宏大愿望的毒素——谎言”。
那是拿破仑三世对那个雄心勃勃的公主的谎言:许诺给他们夫妇一个盛世美景的墨西哥帝国,许诺给崭新的帝国以庇护;那也是奥地利皇帝对同胞兄弟夫妇的谎言:许诺当他们从墨西哥皇位中退出时,给予马克西米里亚诺夫妇或其遗孀及时的照顾;那还是马克西米里亚诺对那个一心爱着自己的妻子的谎言:许诺给她一个帝王的爱。
疯疯癫癫的卡洛塔,终究是看清了拿破仑夫妇一心利己的嘴脸,当墨西哥帝国土崩瓦解时,法国驻军连一发子弹都不给墨西哥留下;得知马克西米里亚诺被枪决的噩耗传到欧洲时,拿破仑三世并不意外,并且奥地利皇帝得知兄弟薨逝的消息,也对法国表现出了惊人的通情达理,毕竟这两国共同利益面前,少了一个大公,少了一个兄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在60年的余生里,卡洛塔不断回忆自己神志清醒的前26年,从童年时代,到和马克西米里亚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渐渐看清了马克斯,看清了他让秘书记录下自己言行背后的傲慢自大;看清了丈夫所谓民主自由的治国政策背后,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的悲哀;看清了这空想政治家对自己的爱,也只是帝王百花丛中微薄的一份罢了。
在别人眼里,卡洛塔是个失去一切不顾脸面的疯婆子,可是这个疯婆子,却比任何皇室亲戚都活得通透明白。
03. 权力的游戏中,出身再尊贵的公主,也不过是男人政治斗争的筹码
身为比利时公主的卡洛塔,不但以美貌著称,亦是欧洲最富有的女人之一,即使有着不菲的身价,也难逃被丈夫和哥哥利用的命运。
结婚后,独守空房的卡洛塔不得不接受丈夫安排的继子;在墨西哥帝国即将崩塌时,卡洛塔只身前往欧洲寻求支援;丈夫去世后,卡洛塔的财产又以投资哥哥庄园的名义,被哥哥侵吞。
如果把时光再往前倒退几百年,会发现,欧洲宫廷中,这种出身尊贵的女性,到头来却被身边的人压榨到死的事例并不罕见。
胡安娜是欧洲历史上著名的女王,继承了来自父母的西班牙阿拉贡和卡斯蒂利亚王国,却从出嫁开始,就一路被丈夫、父亲和儿子关押。先是始乱终弃的丈夫腓力一世,为了得到胡安娜母亲留下的卡斯蒂利亚王国继承权,对胡安娜巧言哄骗,取得了与胡安娜共同治理卡斯蒂利亚的机会;腓力一世去世后,胡安娜的父亲斐迪南二世对外宣称女儿疯了,需要自己摄政,于是明明有着合法继承权的胡安娜就成了被囚禁的摆设;等到斐迪南二世去世后,胡安娜不但可以重新执掌卡斯蒂利亚的王权,更将成为阿拉贡的继任女王,但这时,她的儿子查理查理五世为了能够统治西班牙,继续囚禁了胡安娜,直到她死。
在《帝国轶闻》卡洛塔的呓语中,胡安娜的名字出现了很多次。卡洛塔的呓语中,抱着丈夫尸首不放手的胡安娜、相信丈夫14年后还会复活的胡安娜才是真正的疯子。疯子对疯子的嘲笑,谁更糊涂,谁又更清醒呢?
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女王胡安娜,从父母到丈夫,再到自己的6个孩子,每个都是赫赫有名的君王和王后,自己却被当做疯子关在修道院长达50年之久。300多年后的比利时公主卡洛塔,有着让人艳羡的财富和美貌,却在被整个欧洲皇室抛弃后,以疯婆的身份被拘禁于布舒城堡60年。
在胡安娜的时代,上流社会的男人中流传着,“傻瓜才去打仗,我们要结婚”。对这些贵族男子来说,什么爱情、什么责任都不重要,这些天之娇女的公主只是自己通往权力道路上的筹码罢了。
《帝国轶闻》中,用了半数的章节和近20万字的篇幅,刻画了卡洛塔皇后在被囚于布舒城堡最后一年的独白:在看清了丈夫的欺骗、全世界的谎言后,卡洛塔还是选择了原谅和不计较。这是作者德尔帕索对墨西哥第二帝国皇后的温存,也是希望这个疯了60年的可怜人能够得到平静的私心吧。
《帝国轶闻》读后感(三):被马尔克斯评为近三十年最佳的小说,写了些什么?
提到拉美文学,大概大部分人脑海里想到的第一本书就是《百年孤独》吧。上世纪90年代,中国掀起一阵拉美文学热,马尔克斯被引进后迅速风靡中国,可事实上,还有许多的优秀作品因各种原因未能进入大众的视线。
作家阿来曾说:“不少人一谈拉美,就是一个魔幻现实主义,就是一个马尔克斯,就是一个《百年孤独》。这太简化了。”那是一个文学爆炸的黄金时代,如果说孕育了《百年孤独》的那个时代是一座金矿,那这部皇皇巨著就只是矿洞里的一块金矿。
今天想给你推荐的就是矿洞深处一块蒙尘多年的黄金——费尔南多·德尔帕索的《帝国轶闻》。
2007 年,墨西哥顶级杂志《NEXOS》召集了六十名权威作家和评论家评选过去三十年最佳小说,其中就包括马尔克斯,最后出来的结果是《帝国轶闻》位列第一。
作者德尔帕索是墨西哥著名作家,他一生只写过三本小说,却本本都收获无数好评,《帝国轶闻》是德尔帕索最重要的代表作,潜心十年写就。
这是一本什么书?
这是一部帝国史(不
这是一本小说。(不
正确的说,这是一本以历史为素材写就的神级小说。它既有真实历史的跌宕起伏,也有文学的精彩表达。
《帝国轶闻》截取了墨西哥的一段历史,写的是墨西哥第二帝国。
很多人甚至不知道这个帝国,因为它的存在时间实在太短暂了。
1861年,墨西哥决定停止偿还法国的外债,这让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找到了借口派遣占领军在墨西哥建立新的帝国,马克西米利亚诺携妻子(比利时公主卡洛塔)接受了这一使命,前往墨西哥。
与拿破仑三世不同,马克西米利亚诺是一个很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他在墨西哥颁布了许多促进自由民主的政策,希望为墨西哥的自由而奋斗,最后的结局却是被保守党枪杀,而回欧洲求援未果的卡洛塔皇后发了疯。
历史记载,在被枪决前,马克西米利亚诺朝着天空喊道:“但愿天下人能宽恕我,为了国家的利益,我甘洒热血,墨西哥万岁!独立万岁!”
这个令人动容的场景,还曾被马奈画了下来:
这样一段历史,在德尔帕索手里会被写成怎样的故事?
这是这本书的重要看点,也是《帝国轶闻》厉害之处——
1、一本真正的全景小说
德尔帕索没有选择直接讲述这一段历史,或是写一个故事,而是借历史讲述了一千个故事。
这本书的偶数章节,分别从不同人的不同角度,运用不同的技巧来展示这一段历史。作为这段历史的当事人,华雷斯、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卡洛塔、拿破仑三世理所当然地都在书中占据了比较突出的地位,但是他们又谁都不是小说的主人公,真正的主人公是他们以及他们同时代所有人的总和,亦即历史本身。
从墨西哥总统和皇帝到流浪汉和妓女、从欧洲王室到普通侵略军士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就像一场大混战,每个参与者都只能看到自己眼前的景象、每个人都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最终才能呈现这一段历史的完整面貌。
为了增加真实性和可读性,德尔帕索模拟了不同当事人的身份,在结构上、用词上、语气上都采用不同的口吻,还使用了众多表现手法,歌谣、书信、对话……鲜活的历史画卷就在读者面前缓缓展开。
看这本书,你可以从随意的章节看起,就像古巴作家塞韦罗·萨杜伊(Severo Sarduy)所说:德尔帕索的小说好像西班牙画家达利版本的维纳斯,身上全是抽屉,可以从不同部分打开。
简直是个缩小了的、以近代史为题材的“一千零一夜”。
达利版本的维纳斯2、独树一帜的双线结构
《帝国轶闻》最让人称奇的的,还不是它偶数章节的繁复与技巧,而是它的奇数章节的绵长与美丽。
在帝国覆灭,大公被枪决之后,皇后卡洛塔疯了,被关在欧洲一座城堡里。
卡洛塔皇后奇数章目写的就是卡洛塔临终前对往事的回忆,用的是意识流手法,汹涌澎湃,滔滔不绝,像敲击直至爆裂的鼓。
她回忆起自己的一生,回忆起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崇高和卑劣,回忆她的爱,她的恨,她的无助,她的骄傲,她的情欲和饥渴,她的雄心和疯狂。
她自残,发疯,绝望,被人们称为望海疯婆,她向世界质问,谁还会记得这一切?
德尔帕索帮我们记得,他成功地“还原”了这一段历史,让读者牢牢记住了这一切。
在他笔下,双线结构相互交织,人物事件相互印证,立体感、层次感丰富,读来给人史诗般雄阔的感觉。
目录(单双章节对比)2015年,被称为西语世界诺贝尔文学奖的塞万提斯奖颁给了德尔帕索,颁奖词说“他对西班牙语小说的贡献,就像塞万提斯在其时代所做的一样。”
当年《帝国轶闻》的出版也是盛况空前, 出版商风闻德尔·帕索将有一部长篇巨制问世, 5 家出版社争先恐后抢购版权, 出书后的半年内就连续再版了 5 次, 现已翻译成英文、法文、德文、葡萄牙文及瑞典文等多国语言。
1994年,此书曾被云南人民出版社重点引进,但印量很少,现已绝版。中文译本的译者是张广森老先生,译有《堂吉诃德》《智慧书》等名著,功力深厚,文字精炼,准确还原了德尔帕索原书的恢弘壮阔。今年,此书由后浪文学再次精装再版。
《帝国轶闻》读后感(四):匆匆落幕的墨西哥第二帝国,一场理想与荣耀粉饰的利己主义骗局
“1861年,贝尼托·华雷斯总统下令停止偿还墨西哥的外债,这就为当时的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派遣占领军,并期望在墨西哥建立一个以欧洲天主教皇室成员为首的帝国提供了口实。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费尔南多·马克西米里亚诺大公被选中担负这一使命,于1864年携妻子比利时公主卡洛塔到达墨西哥,建立墨西哥第二帝国。3年后,马克西米里亚诺大公被华雷斯政府枪决,短暂的墨西哥第二帝国也匆匆落幕。”如果你翻开历史书,属于墨西哥第二帝国的篇章,或许仅仅只有几页纸的厚度;在互联网查阅墨西哥第二帝国或马克西米里亚诺相关资料时,除了简短的词条,你几乎找不到任何这个帝国存在过的痕迹。因为它的轨迹太短暂了,短暂到来不及正式开始,就草草结束了。
诞生于1986年的长篇历史小说《帝国轶闻》,基于墨西哥第二帝国的历史,通过全景式描写的手法,从多个人物场景的角度出发,描绘了墨西哥第二帝国时期的历史绘卷及墨西哥皇帝马克西米里亚诺的悲惨命运。
《帝国轶闻》一经问世,就引起了拉美文坛的极大轰动,次年,即被翻译成英、法、德、葡等语言,2007年被评为“墨西哥30年最佳小说”,并在“1982-2007年百大西班牙语小说”中排名第五位。1994年,我国首次引进《帝国轶闻》,2019年后浪的再版,将这部历史与幻想密切交织的小说重新被带到我们面前。
01. 翻脸如翻书的拿破仑三世夫妇
靠政变登上帝位的路易·拿破仑(即拿破仑三世)注定不是安分的人。发动了一系列对外侵略战争后的1861年,拿破仑三世以墨西哥停止支付借款利息为借口,联合西班牙远征墨西哥,并希望在已有总统的墨西哥,重新扶植起一个可以让法国继续从墨西哥吸血的帝国君主。可是从哪儿找这样一个听话的傻瓜呢?
拿破仑三世和皇后欧仁妮“机智”地把目光看向了奥地利皇帝的弟弟——哈布斯堡王朝的马克西米里亚诺大公,有着名正言顺的皇室身份,并且如果马克西米里亚诺接受墨西哥王位的话,可以将墨西哥作为奥利地王朝的分支,这是个向两年前被自己打败的奥地利皇帝示好的机会,也可以借机抚慰教皇在统一意大利战争中受到的羞辱,简直一箭双雕的好事。欧仁妮皇后觉得自己一定要趁这个机会,让她这个西班牙女人,赢得法国皇帝和法国上下的另眼相看。
拿破仑三世渴望得到墨西哥的真金白银和外交的盟友,欧仁妮皇后渴望巩固自己的后位,两个各自心怀鬼胎的人,开始了一场弥天大谎的策划。
想要赢得马克西米里亚诺大公夫妇的信任,自然少不了投其所好的猛烈攻势。
为了示好,欧仁妮让人绘制了一只带着哈布斯堡家族王冠的墨西哥鹰送给马克西米里亚诺,拿破仑三世则寄送了一本《古今墨西哥》给年轻的卡洛塔大公夫人,让卡洛塔借由书里的内容对墨西哥产生了憧憬。甚至在马克西米里亚诺还未公开表示接受墨西哥帝位时,巴黎就给予了这对大公夫妇帝王级别的礼遇。无论是欧仁妮与卡洛塔,还是路易·拿破仑和马克西米里亚诺,都仿佛多年的密友与兄弟般无话不谈。
可是当短短3年后,墨西哥第二帝国处于内忧外患的双重危机时,热情好客的拿破仑三世夫妇就瞬间变得冷漠而无情。
1866年,拿破仑三世因国内的反对和美国的威胁,违背自己对马克西米里亚诺的承诺,逐步从墨西哥撤军。卡洛塔离开墨西哥,只身返回欧洲游说,表示反对法国撤军。当卡洛塔到巴黎希望与路易·拿破仑当面对质时,法国皇帝却以疾病为借口拒绝接见;当卡洛塔痛骂对骑虎难下的马克西米里亚诺的拿破仑三世是杀人凶手时,欧仁妮却觉得这是没教养的表现;当卡洛塔精神失常觉得所有人都要毒害她时,欧仁妮却说她是装的。
三年前亲热的姐妹与兄弟,三年后就给对方吃了冷冷的闭门羹,利益面前,信用、道德都只是没用的摆设,对只考虑自己既得利益的拿破仑夫妇来说,自己自然是没做错什么的,如果一定要分出对错,也只是马克西米里亚诺错在太过天真、不懂得审时度势罢了。
02. 一心想把日子过成诗的文青皇帝
一旦让文青把风花雪月的一套浪漫理想放到治国中,这个政权基本上就离死不远了。
马克西米里亚诺是个满怀理想的文青,想要周游世界长见识,想安静地沉浸在自己工作、科学和艺术的小世界里。从一开始对要不要接受墨西哥帝位的犹豫,到四面楚歌时是否要退位的选择,马克西米里亚诺都表现地过于矫情。
拿破仑三世提议让马克西米里亚诺接受墨西哥帝位时,墨西哥正处于连年的内战与无止境的欠债当中,且身为奥地利皇位第二顺位继承人的马克西米里亚诺,如果接受墨西哥的皇位,就必须放弃对奥地利皇位的继承权。
当所有人包括未来的墨西哥皇后卡洛塔都在权衡各种利弊得失时,马克西米里亚诺却在担心,自己前往墨西哥后,再也不能沉浸在自己6000余册藏书的海洋里,再也见不到美轮美奂的美泉宫,再也不能任性地去全世界漫游了。
墨西哥的帝王生活,对马克西米里亚诺而言,更像是一种过家家式的存在。国内反对帝制的游击战不断,他却一心想着规划各种宫廷的繁文缛节。岳父来信告诫他,“美洲需要的是成功,其他的一切只不过是诗罢了”,而这位文艺青年却颇为浪漫地反驳,“没有诗的生活那叫什么生活呀?”。
最最讽刺的是,这位皇帝事无巨细地规划从帝后就餐、出行等礼仪,他甚至亲笔写下了《处决皇帝的礼仪》。可是,当马克西米里亚诺真的被送上钟山枪决时,一切却显得那么地潦草。在他的想象里,即使被枪毙,他也依然应当拥有帝王的尊严,可是钟山仓促的死刑,甚至连口合体的棺材都没有为他准备。
这位满怀浪漫主义的文青皇帝,从登基称帝时,到被俘临刑时,都表现地像个无欲无求的谦谦君子。即使时刻处在自己政权被颠覆的风险中,马克西米里亚诺最关心的也还是礼节、规范这些留于表面的东西。
03.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一场草草谢幕的闹剧
“对马克西米里亚诺的审判是在一间剧院的大厅里举行的,灯火辉煌,就像是演出一样,这是一出事先备好了台词的话剧,一场充满血腥气味的滑稽戏”。华雷斯宣布拒绝支付墨西哥的外债时,以法国、西班牙和英国为首的债权国就慌了,为了维护各自国家的“稳定收入”,拿破仑三世迅速策划了一场弥天大谎,一出闹剧匆匆上演了。
马克西米里亚诺虽然在诗歌、科学方面颇有天赋,在政治场上却单纯地像个婴儿。身材魁梧的奥地利大公,在这部滑稽戏里,如同一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任由拿破仑三世拎着提线,开始了被“选择”的人生。
路易·拿破仑说,法国永远不会停止对新帝国的援助,帝国的敌人华雷斯已经逃离墨西哥首都,拿破仑甚至拿出十二分的诚意,为马克西米里亚诺举行了阅兵式,就连教皇也表现出了对这位新晋墨西哥君主的万分热情。人们说,法国之所以对大公照顾备至,是因为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傻瓜来接掌墨西哥皇位了。
可是,身在居中的马克西米里亚诺夫妇却看不清。他们满怀希望地登上遥远的美洲大陆,实行了一系列保护当地农民利益的民主政策,不惜开罪把自己送上王位的庄园主,甚至打算渐渐取消墨西哥对法国、西班牙等国的经济“补贴”。看起来,墨西哥第二帝国的皇帝实施了一系列利民的仁政,却依然难逃被枪决的命运。
这一切,早在他们踏上墨西哥大陆的时候就注定了。彼时的墨西哥,内有反对自己政权的游击队,外有美国这样强大对手的威胁。马克西米里亚诺一边给予当地农民土地,一边却用墨西哥的真金白银养着虐杀墨西哥土著游击队的法国军人。这注定了,这位墨西哥皇帝,既无法洗白自己侵略者的身份,也无法照顾当地保皇派庄园主的利益。谎言就是谎言,总有被戳穿的那天。马克西米里亚诺大概最被法国和欧洲抛弃时,才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做了任人摆布的傀儡。
在这以宏图大梦构建起来的谎言中,马克西米里亚诺从来都不是他自己。他是一心想要成为皇后的卡洛塔的丈夫,是哈布斯堡王朝的大公爵,是奥地利皇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这些身份,决定了他不能单纯地做个无心政事的逍遥王子,也决定了他不能在墨西哥第二帝国轰然倒塌的瞬间仓皇逃亡。
他要满足妻子雄心勃勃的壮志,做个让人敬仰的帝王;他要保全哈布斯堡家族的荣耀,要么做皇帝,要么死,不能被人从皇位上赶下来,灰溜溜地回欧洲。所以,当马克西米里亚诺选择为这出闹剧按下开始键时,他就开始踏上了客死异乡的征途。
马克西米里亚诺疯了的遗孀——卡洛塔,在被囚于布舒城堡时说,“有了你的眼睛和舌头,还有我,我们一起就可以重新编造历史了。”整部《帝国轶闻》全文60余万字,其中约有20万字都是卡洛塔的呓语,这部厚重的大部头不只是历史,它是马克西米里亚诺和卡洛塔拼凑起的帝国美梦,也是奥地利大公的闹剧人生。
《帝国轶闻》读后感(五):《帝国轶闻》——荟萃迄今为止曾经有过的一切表现技巧及形式并综其大成
译 序
费尔南多·德尔帕索(Fernando del Paso, 1935.4.1—2018.11.16 )这位享誉当今拉丁美洲乃至整个西方文坛的墨西哥作家,对我国读者来说,尚很陌生。其实,这并不奇怪,因为他属于新的一代。当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胡利奥·科塔萨尔等一批拉丁美洲作家于60 年代轰轰烈烈地掀起一股冲击波震惊世界文坛的时候,德尔帕索还很年轻,只出版过一本《关于日常琐事的十四行诗集》和一部长篇小说《何塞·特里戈》。然而,二十年后,老一辈的作家中,有的已经作古,有的虽然健在,但却再也拿不出像《百年孤独》和《家长的没落》、《城市与狗》和《绿房子》等那么具有特色和震撼力的作品了。各国的出版社虽然每年都在推出新的作家和新的作品,但是真正能够走出国界的作家和作品却寥若晨星。曾经异彩纷呈的拉丁美洲文坛,一时间显得多少有点儿冷清。恰在这个时候,墨西哥、哥伦比亚、阿根廷和西班牙四个国家于1987 年底同时出版了德尔帕索的《帝国轶闻》。
《帝国轶闻》的出版成了拉丁美洲文坛的一件盛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报刊争相发表各类评介文章,书店里购书的读者络绎不绝。到1988 年中,仅墨西哥就印行了五次。同年在欧洲的一些图书博览会上也引起了广泛的注意,到年底,英文译稿就已完成,与此同时,法国、德国、瑞典和葡萄牙等国家也着手准备译介。
《帝国轶闻》的成功也给德尔帕索带来了巨大的声望,使他一下子就跻身加西亚·马尔克斯、奥克塔维奥·帕斯、巴尔加斯·略萨、卡洛斯·富恩特斯等文学大师们的行列,并被公认是诺贝尔文学奖的有力竞争者。
德尔帕索和《帝国轶闻》的轰动效应固然有着一个时期以来拉丁美洲没有引人瞩目的新人新作出现这一客观因素,但更主要的还得归功于他本人的造诣和这部作品本身的价值。
严格地讲,德尔帕索并不是文坛上的新人。他的第一部小说《何塞·特里戈》早在1966 年就获得了墨西哥国内著名的哈维尔·比利亚乌鲁蒂亚文学奖,而先后获得1979 年度墨西哥全国小说奖、1982 年度罗慕洛·加列戈斯国际文学奖、1985—1986 年度法国最佳外国小说奖的第二部作品《墨西哥的帕利努罗》则更进一步将他推上了拉丁美洲和西方文坛。然而,在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胡利奥·科塔萨尔等巨星的辉映下,德尔帕索并没有受到评论界和读者应有的关注。从这个意义上讲,《帝国轶闻》的发表真可谓恰逢其时。
德尔帕索不是一位多产的作家:三十年,三本书。但是,从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从《何塞·特里戈》起就坚持走自己的道路并始终如一地刻意求新。他的努力主要集中在创造作品的“全景”气氛和发掘语言的表现能力两个方面。经过十年雕凿的《墨西哥的帕利努罗》除了表明他在已经开始了的道路上继续前进之外,还表明了他在运用夸张手段来丰富自己的表现能力方面所做的尝试。又经过了整整十年,在《帝国轶闻》里,可以说德尔帕索终于实现了孜孜追求的目标:创作出了真正意义上的“全景文学”作品和真正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
时至今日,“全景文学”似乎还不是一个含义非常明确的概念。但是,顾名思义,应该是针对“单线式”或“断面式”表现事物的作品而提出来的,强调多角度、立体地反映生活实际。至少,《帝国轶闻》是符合这样的标准的。
《帝国轶闻》是一部历史小说,但是又和一般意义上的——亦即我们常见的、已经习惯了的——历史小说不同,其不同之处在于直接着眼点不是某个或某几个人物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而是一个历史时期的风貌。
小说叙述的是墨西哥第二帝国的历史及其皇帝的悲惨命运。1861年,贝尼托·华雷斯总统下令停止偿还墨西哥的外债。这一决定为当时的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向墨西哥派遣占领军以期在那儿建立一个以欧洲天主教皇族成员为首的帝国提供了口实。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被选中担负这一使命。大公于1864 年偕同妻子比利时公主卡洛塔到了墨西哥。1867 年帝国覆灭,大公被枪决。
作为这段历史的当事人,华雷斯、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卡洛塔、拿破仑三世理所当然地都在书中占据了比较突出的地位,但是他们又谁都不是小说的主人公,真正的主人公是他们以及他们同时代所有人的总和,亦即历史本身。作者想要表现的是从墨西哥总统和皇帝到流浪汉和妓女、从欧洲君主到普通的侵略军的士兵等各色人物在那一出历史悲剧中的表演。正是由于这样的立意,小说的情节——如果说有情节的话——不是围绕着某个人或某几个人展开的,而是,打一个不一定恰当的比方,犹如一场大混战的参加者,每个人只能看到自己眼前的景象、每个人都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结果就成了许许多多表面上并无联系而实际上紧密相关的片断故事的大汇编。这样的结构形式完全是为了适应表现历史全景的需要。纵观全书,我们看到的是:在一百多年前墨西哥(实际上是美洲)同欧洲的那场冲突中,胜败都不属于任何个人,实际上华雷斯和共和制度、美国和它在美洲的霸权利益、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卡洛塔都是胜利者,失败的只是以拿破仑三世为代表的欧洲殖民主义思想和图谋。
至于《帝国轶闻》——亦即德尔帕索——的艺术风格,概括地讲,就是荟萃迄今为止曾经有过(特别是本世纪初以来先后出现过的各种现代流派)的一切表现技巧及形式并综其大成。
在这一方面,最引人注目的首推卡洛塔的独白。卡洛塔二十四岁的时候跟随丈夫到墨西哥当了皇后,两年后返回欧洲筹集援助,旋即精神失常,而后在亚得里亚海滨的布舒城堡里默默地生活了六十年,1927 年悄然弃世。她参与了帝国的初创,但却没有目睹帝国的覆灭和丈夫的悲惨结局。德尔帕索让她在临终前以其疯子的独特思维方式将过去与未来、真实与虚幻、激情与冷漠、理智与疯狂糅合在一起,突破时空的局限,“随意”剪裁拼联,概括地叙述了墨西哥以及全世界(主要是欧洲)一百多年的历史。以抒情、新奇、夸张和跳跃为特色的卡洛塔的独白一共是十二章,近二十万字,如果抽出来单编成册,将成为一部完整的意识流小说,荒诞而又不是完全不合情理,难读而又不是完全不可读,自有一种妙趣。
独白,看来是德尔帕索偏爱的表现形式而且他也运用自如。这种形式在其他的章节里曾一再使用过,但却都不再是意识流式的,而且每次再现都有自己的特色,绝不雷同。流浪汉对自己的狗的唠叨,把亲历的战斗经过当成谋生本钱的“说书人”的“话本”,神父讲述自己在听取一个以肉体向侵略军官兵换取情报的女人的忏悔过程中受到诱惑的忏悔词,花工关于自己的妻子如何同马克西米利亚诺勾搭成奸的法庭陈词,法官边同情妇调情边准备对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判词,等等,都是独白,但是由于当事人的身份和场合各不相同,在结构上、用词上、语气上各有特色。
作者在这部书中还运用小说中常用的其他许多传统的表现形式,如歌谣、书信、对话、客观叙述等。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作者也常常不甘心于平淡,而是苦心追求变化,如:对话,有时竟会成为不加一字场景说明的纯对话;叙述,有时是双线并行对比叙述,有时又是将环境、人物活动、多头对话剪断交叉拼接的叙述。德尔帕索甚至还把历史考证、政论文章的笔法引入到了小说的写作之中。
综上所述,我们觉得费尔南多·德尔帕索的《帝国轶闻》是一部从内容到形式都有新意的作品,对评论界所给予的“拉丁美洲最近一个时期的最重要的小说之一”的赞誉是当之无愧的。作者学识的渊深、作品内容的丰富、写作技巧的多彩无疑会增加阅读的难度,然而,这些恰恰又是可以给我们启迪、供我们借鉴的地方。
此文出自《帝国轶闻》译者张广森。张广森,曾用笔名林之木,1938 年生于辽宁盖县,主持编纂了《新西汉词典》;译有《帝国轶闻》《堂吉诃德》《天空的皮肤》等长篇小说、聂鲁达和博尔赫斯的多本诗集以及格拉西安的代表作品等。 帝国轶闻9.2[墨西哥] 费尔南多·德尔帕索 / 2019 / 后浪丨四川人民出版社《帝国轶闻》读后感(六):“疯人呓语”中的墨西哥往事
许彤/文
一
1987年,在墨西哥皇帝马克西米利亚诺一世被墨西哥自由派政府下令处决120年之后,一部名为《帝国轶闻》的长篇历史小说悄然付梓。它是墨西哥作家费尔南多·德尔帕索(1935-2018)的第三部叙事文学作品,取材于墨西哥第二帝国史实——“1861年,贝尼托·华雷斯总统下令停止偿还墨西哥的外债。这一决定为当时的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向墨西哥派遣占领军以期在那儿建立一个以欧洲天主教皇族成员为首的帝国提供了口实。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被选中担负这一使命。大公于1864年偕同妻子比利时公主卡洛塔到达了墨西哥。”
小说内容庞杂,结构繁复,知识密集,篇幅浩长,阅读过程充满挑战和乐趣,半年之内在墨西哥再版了五次,被誉为“拉丁美洲最近一个时期的最重要的小说之一”、拉丁美洲新历史小说和全景式小说的重要代表。
费尔南多·德尔帕索是20世纪墨西哥文学大家和“拉丁美洲文学爆炸”后一代作家的杰出代表,创作涵盖诗歌、小说、戏剧、散文、儿童文学、政治和历史研究等诸多类型,作品数量不多,但部部堪称精品,一生荣膺国内外十余种重要文学奖项及其它荣誉。德尔帕索1935年出生在墨西哥城,年轻时曾在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修读过生物学和经济学,1958年出版诗集《日常的十四行诗集》(Sonetosdelodiario),“以诗的语言描写普通事物”,在墨西哥文坛崭露头角,此后他的创作重点逐渐转向叙事文学和散文,于1966年发表首部长篇小说《何塞·特里戈》(JoséTrigo)。作品取材于20世纪中期墨西哥铁路工人大罢工,利用时空交错等叙事手法,将神话、历史、现实交融,力图全景性的表现墨西哥的现代历史进程,体现了德尔帕索对于历史小说创作的独特追求,也获得了文学奖项的肯定。
尽管德尔帕索比巴尔加斯·略萨还年长一岁,并且与加西亚·马尔克斯、卡洛斯·富恩特斯等人在同一时期步入文坛,但他并不是“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弄潮儿。20世纪60、70年代《最明净的地区》《城市与狗》《跳房子》《百年孤独》等惊艳了世界,出版社四处找寻风味相近的小说,模仿之作自然顺势而上,制造了所谓的时下文学主流。“文学爆炸”成就了拉丁美洲文学的盛名,也仿佛看不见的铁手限制了创新的路径。费尔南多·德尔帕索主动选择了游走在“文学爆炸”浪潮之外,默默追求着“以他个人的艺术准则来观察、衡量这个世界,并运用他特有的表达方式来描绘这个世界”。1969年他受福特基金的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资助来到美国,两年后又在古根海姆基金会支持下前往伦敦,并在那里生活了14年,期间曾就职于英国广播公司。1985年他迁居巴黎,先在法国国家广播公司国际台工作了一段时间,后被墨西哥政府任命为外交官,直到1992年才返回墨西哥。在侨居海外期间德尔帕索完成了《墨西哥的帕利努罗》和《帝国轶闻》两部长篇小说,它们都取材于真实的历史事件,继续了他在历史小说创作上的探索和创新。
20余年的海外生活不仅让德尔帕索多多少少远离了国内文坛的纷争与流行趣味的潮起潮落,继续自己的文学探索,也让他逐渐认识到欧洲中心视角下墨西哥人永远的外来者身份,更使他得以在墨西哥之外观察墨西哥,在拉丁美洲之外审视拉丁美洲,考察墨欧、墨美关系的历史与现实,反思墨西哥在世界历史进程中的地位和作用,乃至墨西哥对于自己命运的无能为力和无可奈何。
墨西哥,既是德尔帕索小说发端的本初也是其叙事发展的终点。在德尔帕索看来,在故事中讲述历史,在虚构空间中建构叙事与历史的有机关系,生产有效的历史叙事意义和叙事历史诗意,是小说的本质问题之一。他重视背景研究,强调材料考据,擅于将各种文学技法杂糅交融,通过史料、档案、私人文献和虚构的拼贴、叠加、解构与重写,以多元、多向、多维视角架构多层叙事,使作品宛若无调性的复调音乐,有着复杂节奏组合和绚烂旋律线条;又如瑰丽繁复的巴洛克画卷,在理性及非理性、幻觉和现实、想象与写实的跳脱和绵延之间铺陈历史,编织虚构,实现本雅明所谓“全景文学”的叙事企图。德尔帕索还要求自己的历史小说必须给予读者以全方位的感知,使他们从细节中认识全局,从整体中发现部分,仿佛一个“水晶球”,在瞬息中以全景模式观看整个历史和历史的全部形象。
二
2016年4月23日,费尔南多·德尔帕索在塞万提斯文学奖获奖演说中简要回顾了《帝国轶闻》的创作历程:“《帝国轶闻》,是一部关于墨西哥皇帝马克西米利亚诺和皇后卡洛塔的小说。我试图在作品中证实乌龟的作用和想象阿喀琉斯的角色。自孩提时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卡洛塔伤感的戏剧性经历就让我着迷。在墨西哥我们曾经有过一位奥地利人当皇帝,他留着长长的金色胡须,我们在克雷塔罗城枪毙了他。还有一位来自比利时的皇后,她疯疯癫癫地活到了1927年,那一年林白驾驶飞机飞越了大西洋。因此当阿喀琉斯得胜之时,小说也结束了。”毫无疑问,墨西哥第二帝国、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卡洛塔的个人悲剧一直是德尔帕索珍视的题材,虽然这段历史在课本上经常会被寥寥数笔带过,在艺术创作中又往往被装载了过多罗曼蒂克的指涉,太多一厢情愿的想象。
《帝国轶闻》是一部承担并完成了去魅功能的历史小说。翻开小说第一章,卡洛塔疯癫的呓语迫不及待地跳出书页,缠绕在读者耳边,包裹着读者的感官,将线性史实描述消解为只言片语的残片……《帝国轶闻》有着非常独特的叙事结构。小说一共有23章,奇数章12个,偶数章11个。奇数章都是同一个小标题“布舒城堡,1927”,全部是疯皇后卡洛塔弥留之际的独白。在长达20万字的疯子独白中,德尔帕索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在历史和现实中自由游弋,任意剪辑拼贴墨西哥、欧洲、世界的历史,将它们混杂在卡洛塔的回忆碎片中,在幻觉和幻象中“把许许多多的人类命运之线捡拾起来”,解说了墨西哥第二共和国的风风雨雨,倾诉着她对于丈夫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复杂情感并重新塑造了他的历史形象,总体风格类似于卡洛斯·富恩特斯的《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德尔帕索也坦承自己最初只计划写卡洛塔的独白,但他发现疯人呓语从历史的边缘揭露了历史但也同时进行了新的编造,为了达到“全景文学”的效果,必须引入新的元素和助力。
历史及历史对于自身的表述必须在小说中占有一席之地,历史必须自己发出声音。为此德尔帕索设计了《帝国轶闻》的偶数章节。11个偶数章各有各的章节标题,每一章由三个小节组成,每个小节也有自己的标题。偶数章基本上按照历史时序再现了墨西哥第二共和国的历史,以第三人称全知全能叙事者视角为主,穿插了引用大量历史文献与考证、私人书简、回忆录、文学作品、民间歌谣和传说,辅以作家虚构的对话、忏悔、陈词、独白,仿佛33颗变形扭曲的珍珠,每一个里面都或模糊或清晰地映射出19世纪墨西哥艰难的历史处境。
在《何塞·特里戈》和《墨西哥的帕利努罗》的叙事探索基础上,《帝国轶闻》进行了更加微观和内在的尝试。正如德尔帕索所述,《帝国轶闻》中充斥着“声音”。它们是卡洛塔的呓语,是作者“我”的考据分析,是历史文献的罗列记录,是仇恨的控诉,是野心的咆哮,是柔情细语呢喃,是书简无声倾诉,是死刑判决文件冷冽的回声,是回忆录喋喋不休的辩解,是《墨西哥宫廷礼仪》欲言又止的沉默,是民间小调和传说的喧哗……无数的“声音”回旋飘荡,侵入每一个空隙,填充在每一个缝隙,从一点到无限,从彼时到此刻乃至未来,它们不断提醒读者历史是无尽的微观,也是无限的宏观。作家更以“声音”为黏合剂,用“声音”将奇数章节和偶数章节聚合为一个水晶球,一个由无数颗变形珍珠组成的水晶球,它不停地转动,透视了历史,也是以史为镜的无意识隐喻。
奇数章和偶数章的组合还制造了一种起伏不定的阅读体验。每当读者在卡洛塔的呓语中陷入感同身受的自怨自艾,每当读者濒临沉迷于“作为匆匆过客的墨西哥皇帝的悲惨命运”,德尔帕索都会利用章节分布将读者狠狠地拽回,全力破除代入式阅读的幻境,向他们呈现历史的另一幅面貌:暧昧不清,晦暗不明,是非混沌,既宏大堂皇威武,又在细节之处泥泞不堪。或许正因如此,读者不难理解为什么德尔帕索会在《帝国轶闻》中数次援引“马克西米利亚诺的鲜血与卡洛塔的疯癫应该得到墨西哥更高的评价”这一表述。墨西哥自由派华雷斯政府处决马克西米利亚诺一世的历史事件蕴含着丰富的象征交换意义。欧洲中世纪将世界想象为一个有机体,国王如头颅般高高在上,砍掉国王的脑袋不仅是结束一个生命,也象征着一种制度的终结,一种世界观的崩塌。
三
19世纪20年代墨西哥赶走了西班牙殖民当局,推翻了自立皇帝伊图尔维德,但联邦共和国成立并没有阻断图谋帝制的暗流,甚至一度被视反击门罗主义、抵御美国扩张的可能性工具。不过墨西哥第二帝国却算不上墨西哥人的选择,而是法国干涉的直接后果,马克西米利亚诺一世也是在法国拿破仑三世鼓动下由法国军队送到墨西哥来的。马奈《处决皇帝马克西米利亚诺》系列中微妙地处理了枪决场面。在如今收藏在伦敦美术馆的画作中,枪决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士兵军容威仪,身着法式制服,而皇帝穿着灰黑色的长外套,头上还像戴了顶墨西哥草帽。这或许印证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真实处境,也呼应了他被记录下的临终遗言:“我就要为一项正义的事业而死去了,这事业就是墨西哥的独立和自由。但愿我的血能够宣告我的新的祖国的灾难的结束。墨西哥万岁!”。
哈布斯堡家族的大公,“高贵的外国人”,在死亡来临时宣称自己是墨西哥人,一个“末等的墨西哥人”。然而坚信君权神授的马克西米利亚诺可能永远无法理解无论是“墨西哥人”的自我指涉,还是500多页繁复的墨西哥宫廷礼典,都无法在独立后的墨西哥建立哈布斯堡家族的君权。如果说来自欧洲的傀儡皇帝在墨西哥被处决是另一种形式的独立宣言,卡洛塔的疯癫则构成了复杂的多重隐喻,它消解了欧洲干涉拉丁美洲合法性的最后残余。处决和疯癫象征着墨西哥同殖民历史的彻底终结,也标志着墨西哥人身份建构的一个新起点。
然而德尔帕索在《帝国轶闻》中,消解了处决的正义性和合法性。华雷斯总统弥留之际的意识流仿佛在徒劳地寻求历史的审判。在所有的正义借口之外,处决马克西米利亚诺无疑也是华雷斯政府的一种需要,一种粉饰。欧洲干涉退出了,墨西哥却不得不屈服于门罗主义,流淌的鲜血和失去的土地见证了墨西哥的无可奈何。美国人说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墨西哥人苦涩地意识到美洲只是美国人的美洲。处决在处决完成之时解构了自身,疯癫在疯癫中不停重塑幻想。或许这正是《帝国轶闻》的迷人之处,小说和历史、虚构和现实在德尔帕索的叙事体系中达成了和解,在作家的水晶球中折射、反射和吞噬真相和虚妄,邀请读者借助阅读的重构力量开拓通往历史和现实的道路。历史密密缝织在现实之中,虚构的花冠闪亮。
《帝国轶闻》读后感(七):百花迷眼的《帝国轶闻》
的确,20世纪的拉丁美洲文学是一座奇异的花园,在其间行走时,你将不断地惊叹沿途层出不穷的奇花异卉,墨西哥作家费尔南多·德尔·帕索的《帝国轶闻》便是这园中格外绚烂的一朵。
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接受墨西哥皇位《帝国轶闻》讲述的是墨西哥第二帝国那一段短暂的历史:1861年墨西哥共和派领袖贝尼托·华雷斯下令停止偿还墨西哥对欧洲各国的外债,使得法国皇帝路易·波拿巴有了借口对墨西哥进行武装干涉,同时奥地利、英国、西班牙、比利时等国在一番利益计算之后,企图在墨西哥再次建立一个欧洲式的君主国,并选中了奥匈帝国皇帝弗兰茨·约瑟夫的弟弟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作为新帝国的皇帝。
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携同夫人比利时公主卡洛塔于1864年来到墨西哥,满怀着对这个物产丰饶的美洲国家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企图以哈布斯堡式的贵族理想来统治这个国家。然而,天真的大公没有想到,墨西哥帝国其实是欧洲各国和美国政治角力的筹码,凭借法国干涉军也没有可能战胜这个广袤而蛮荒的国家。
他的对手,出身为贫苦放羊娃的土生白人贝尼托·华雷斯却务实、坚韧,秉持着让·雅克·卢梭的共和主义理念,赢得了墨西哥大多数民众的支持,并在美国的协助下,短短三年内转败为胜,击败了法国干涉军,使帝国覆灭,并枪决了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
同时,年轻的皇后卡洛塔在帝国形势危急之际返回欧洲请求援助,然而从路易·波拿巴夫妇到罗马教皇的各国政要看到墨西哥帝国大势已去,急于撇清关系。向各方求助无门之后,卡洛塔陷入精神错乱之中,最终被安置在布舒城堡,度过了漫长的余生,见证了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初年世界的种种历史巨变,直到1927年去世。
左:奥匈帝国皇帝弗兰次约瑟夫家庭合影;右:索菲皇太后与其丈夫查尔斯大公维也纳申布伦宫之镜厅面向亚德里亚海的望海城堡,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卡洛塔前往墨西哥之前的“金摇篮”百花迷眼之叙事
本书的奇数章节共12章,全部是疯皇后卡洛塔的意识流独白,词句绵长优美,富有奇丽的意象和诗意。偶数章节则异常华丽多变,共11章,这11章又各分三个小节,一共使用20多种叙事手法,几乎穷尽了人类叙事文学的所有方式,从所有相关人物的视角叙述了墨西哥第二帝国从谋划到溃败的全景,这些手法包括:
1. 情景交替呈现: - 革命者贝尼托·华雷斯和拿破仑三世路易·波拿巴人生经历的交替呈现,并用几十个排比长句展现波澜壮阔的19世纪下半叶全世界的殖民与反殖民历史。 - 从法国皇帝路易·波拿巴和皇后欧仁妮的宫廷生活细节,平行描述二人对欧洲以及各殖民地的野心。 - 蒙太奇式电影手法,在法国宫廷、墨西哥宫廷、英国克莱尔蒙特城堡、巴黎大街、布鲁塞尔、梵蒂冈、英国宫廷、比利时宫廷之间来回切换,用碎片拼出墨西哥帝国甫一建立就危机四伏的一切。
2. 全景描摹 - 巴洛克式华丽的手法,展现普埃布拉战役的全景。 - 最后一个偶数章节第2节,全景描绘了1927年(卡洛塔去世的那一年)前后全世界所有重要历史人物的死亡和出生、重大的历史事件和划时代的科技发明,极尽沧桑之感。
3. 长篇对话: - 贝尼托·华雷斯与秘书的对话,将贝尼托与马克西米利亚诺进行比较。对话完全依靠对话本身表述情节,不依赖额外的说明文字。 - 马克西米利亚诺对卡洛塔的口述,他如何热衷于制定新帝国的宫廷礼仪和贵族生活准则。 - 臭名昭著的法国军官迪潘上校折磨墨西哥战俘时的对话。 - 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与书记官的对话,讲述他逃亡过程的奇特历险。 - 革命者贝尼托·华雷斯去世时的对话
4. 书信:在墨西哥与法国的军官兄弟二人之间的三次通信,以写信人口吻叙述墨西哥的战况,列举欧洲殖民全球的种种残酷罪行。
5. 记录市声:墨西哥的民众对第二帝国的看法,期间不断夹杂墨西哥城的小贩各种叫卖。
6. 超长排比:作者在多处使用这一手法,最典型的是第八章第一节开头的二十三个句子的长排比:每句简述欧洲几十个政治人物之间的信件往来,清晰呈现欧洲各国围绕墨西哥第二帝国的政治博弈和阴谋策划。
7. 自述: - 一名侦察兵的自述:叙述墨西哥共和军和法国干涉军胶着的战况。 - 一个铅字制作者的自述:一个奇妙的用文字杀人的故事。 - 忏悔词:一位神父在主教面前忏悔,讲述如何迷恋上一个妓女,再转述那名妓女如何与入侵的各国军官来往。 - 马克西米利亚诺在逃亡中的自述:并让书记官随时记录他的意见。 - 法庭陈词:一个花匠叙述自己美丽的妻子孔塞普西昂如何与逃亡途中的马克西米利亚诺发生一段私情。 8. 歌谣:对马克西米利亚诺行刑的士兵自述,描写大公生命的最后时刻和尸体处置方式。
9. 趣味场景描述 - 一场杜伊勒里宫的化装舞会:用梦幻般的意境叙述化装舞会场景,期间化妆的路易·波拿巴和奥相梅特涅之子如何策划武装干涉墨西哥独立革命,如何扶植哈布斯堡王朝的一位亲王去墨西哥建立法奥共同控制的帝国。 - 一节西班牙语课的全过程:住在的里雅斯特望海城堡中的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和卡洛塔公主如何学习西班牙语,同时展示两人处于黄金摇篮中的贵族生活,以及大公作为王孙的天真和过度理想主义人格。 - 一局游戏棋的详细记录:路易·波拿巴一家一边悠闲地玩着亲子游戏棋,一边若无其事地闲聊着卡洛塔发疯的过程。
10. 史料研究:
- 野史秘闻,颇为八卦地讲述了拿破仑·波拿巴与哈布斯堡王朝的玛丽·路易丝所生的儿子弗朗索瓦·波拿巴(人称“罗马王”)在拿破仑被废黜之后在申布伦宫的经历,他在那里和姑母索菲亚女大公(后来的奥匈帝国索菲皇太后)产生私情,并有了私情的产物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悲剧的墨西哥第二帝国皇帝。 - 对卡洛塔发疯这一事件,详细比较不同时期历史学家和传记作家的研究结论,对卡洛塔发疯事件引发的罗生门式谜团进行真伪的梳理。
11. 宫廷礼仪条陈:
- 马克西米利亚诺撰写的《关于嘉宾招待会的规定及宫廷礼仪》,交替呈现与礼仪条文相关的繁文缛节的宫廷生活片段。 - 仿照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礼仪规范的风格,作者在最后一个偶数章节的结尾处替大公撰写了详尽的《处决皇帝的礼仪》,共分5节,具体条文极尽繁琐考究之能事。
恰普特佩克城堡内景,马克西米利亚诺希望在墨西哥复制维也纳宫廷的奢华诗意绵长的独白——卡洛塔章节
如果说偶数章节是百花齐放的文学实验,奇数章节则以绵延不断的意识流长篇独白始终伴随着偶数章节的情节推进。让人不得不惊叹的是,作者借用卡洛塔疯癫错乱的心理意识,创造出了意识流文学的又一杰出成果。 这个文学视角真可谓浑然天成,这些绵长又美丽的独白如诗如梦,所叙述的内容恣意汪洋:从对比利时王室的幼年回忆到对法国王公贵族的揶揄讽刺,从草木丰茂的墨西哥热带意象到华贵的申布伦宫生涯,从霍夫堡的人类学博物馆到眼花缭乱的热带植物和物产,从西奥多·罗斯福到梵蒂冈的花园……上至中世纪、下至20世纪初,西至美洲大陆、东到亚洲边缘,无所不谈,无所不论,将卡洛塔作为连接古代贵族和现代历史的见证者和叙述者,这正是作者匠心独具的写作手法。
比利时公主卡洛塔像布舒城堡遗址,卡洛塔在此度过漫长的余生长句奇观
这部小说可能是将西方语言中的从句这种语法结构发挥到极致的作品,你能不断地看到各种嵌套、排比的从句,它们的长度让人气也透不过来。中文译者的翻译策略是相当正确的,没有将原文的从句按照中文语言习惯断裂开来,而是保持了这种水银泻地般的气势,使本书宛如拉丁美洲独特的疯狂巴洛克建筑风格,无数意象并存,并集合在一起,跳着奔放的舞蹈。纵然给阅读带来一定障碍,但却很好地保留了原著的文学意境和气质。
墨西哥主教堂,南美“疯狂”巴洛克建筑的典范帝国挽歌
和同时期的拉美作家一样,在这部讲述墨西哥独立革命的作品中,作者对贝尼托·华雷斯所代表的革命力量表示高度的赞扬,他巧妙地用骏马比喻马克西米利亚诺,而用朴实的骡子比喻贝尼托·华雷斯,并说,在这个多山地的国家,显然是骡子更能耐久,而血统高贵的骏马却难以奔驰。 然而,作者对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和卡洛塔公主的境遇也不乏同情,他不厌其烦地描写他们高度艺术化的贵族生活方式,阐述大公那丝毫不务实但却美好的政治理念。作者认为,即使路易·波拿巴和欧洲其他王公野心勃勃,对拉丁美洲的殖民地犯下各种罪恶行径,但年轻的皇帝和皇后本人不过是政治牺牲品,他们两人是真诚热爱墨西哥的,最后的结局却十分悲惨,一个被枪决,另一个发了疯。作者对他们两人秉承的高贵理想有着精神上的认同,因此,作者甚至自行撰写了一大篇《处决皇帝的礼仪》来为马克西米利亚诺进行一种文字意义上的送葬,更用了极大的精力来写作所有的卡洛塔独白,用这位贵族女性的思想来描摹这个眼花缭乱的世界。
墨西哥共和派领袖贝尼托·华雷斯书中主要人物家族谱系表德尔·帕索的著作很少,但每部作品都历经十数载打磨,阅读本书时我们可以想象作者查阅各种史料的庞大工作量,并且钦佩其编织这样一部长书的奇想,以及他的学识渊博。因此,《帝国轶闻》也一直被认为是继60年代拉丁美洲文学爆炸之后的一部最重要的力作,成为美洲和欧洲文学界不断被评论的奇观。
《帝国轶闻》读后感(八):范晔✖️曾琳✖️陆源:重新发明“真实”的历史
1861年,贝尼托·华雷斯总统下令停止偿还墨西哥的外债。这一决定为当时的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向墨西哥派遣占领军以期在那儿建立一个以欧洲天主教皇族成员为首的帝国提供了口实。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被选中担负这一使命。大公于1864年偕同妻子比利时公主卡洛塔到达了墨西哥。1867 年帝国覆灭,大公被枪决。
《帝国轶闻》一书所叙述的就是这一段历史以及作为匆匆过客的墨西哥皇帝的悲惨命运。
2019年7 月 27 日晚,《百年孤独》译者范晔、学者曾琳,及作家陆源在单向街聊了聊这本书,讲到了很多关于历史和虚构的话题,今天我们刊发活动记录。
“大部头”《帝国轶闻》与作者德尔帕索
马奈《枪决马克西米利亚诺》范晔:这里有一幅1867~1868年的画,这部小说也是取材于这幅画的历史背景。这幅画等于是画了一个时事新闻的题材,奥国大公马克西米利亚诺在墨西哥做的一个既是末代也是初代的皇帝梦,一共做了不到三年的皇帝,这是他被枪决的场面。这幅画很有意思,行刑的士兵穿着并不是典型的墨西哥士兵,更像是法国的士兵。因为这位大公本来是法国人拿破仑三世把他裹挟着推举到皇帝位置,而当他的皇帝梦破碎的时候,本来应该是墨西哥的军队来枪决的,但是我们这个法国的画家特地把行刑的士兵画成了法国军装,这里面就暗示说当初给这位大公梦想的,最终也是终结他梦想的人。大家可以看到这幅画空间的布置也非常的诡异,受刑者与行刑的士兵距离非常之近,这可能是在向西班牙画家戈雅致敬,也可能有自己的深意在里面。
大家看这本书是一本厚重的“大部头”,书厚有一个好处,就是一个足够厚的体量能给你进入另一个世界和时空的感觉。我们现在请曾琳老师为我们介绍一下这位作家,并讲一下这部作品在他整个创作生涯中包括在20世纪整个拉美文学中是一个什么位置。
曾琳:德尔帕索是墨西哥的小说家,也是诗人和散文家,他最主要的作品就是四部长篇小说。《帝国轶闻》是第三部作品,也为他赢得了巨大的文学声誉。事实上是从《帝国轶闻》出版之后,大家才开始关注他第一部和第二部作品。第二部作品获得了西班牙语文学中非常高的文学奖项——罗慕洛加列哥斯文学奖,作者2015年获得了塞万提斯奖。
我们看他的前三部小说包括他后面的作品,都能看到一个特点,就是他的书都特别的厚。他的第一部小说将近500页,第二部就更夸张,650页。到《帝国轶闻》这本书原文中将近700页,我们中文达到了800页。然后就有人开玩笑问能不能写一部篇幅稍微短一点的小说。德尔帕索自己也开玩笑说本来我想写3000页,后来控制了一下,就写了650页。
德尔帕索《2666》《绿房子》《跳房子》都是大部头的作品,这几部作品我们可以理解为全景文学或者是全景小说,文学评论叫总体小说。我们知道略萨写了特别多的总体小说,他对总体小说是非常有心得的,也写了非常多的文学理论。因此关于刚才篇幅的问题,有人问过巴尔加斯·略萨怎么看这个问题,问他是不是觉得一部宏大的小说就一定是一部篇幅特别大的小说。这个问题对于我们研究德拉帕索的作品是很有意义的,因为他写的作品都是这么大篇幅的。略萨是这么回答的,他认为一部宏大的小说确实是有“量”这个因素的存在,但也有例外,就是《变形记》,但总的来说,不同于诗歌,叙事文体是从时间上展开的,这就意味着叙事文体会有存在一个纯粹数量化的因素。比如我们喜欢的像《堂吉诃德》这样的小说,也是一部大部头的小说。略萨评价《堂吉诃德》是一部自杀式的小说,因为它试图去重构上帝的杰作,这是其他文学所不具备的。
我们借助略萨的话去理解德拉帕索的话,会看到更多的东西,因为德尔帕索承认自己写的是巴洛克文学,巴洛克文学是用繁复的语言建构方式,想要囊括很多内容在里面,包括一些建筑学、植物学还有地理、历史、文学之类的庞杂的语汇,因此这部作品的体量是比较汹涌比较大的,这也是德拉帕索的一种创作方式。大家如果看他第一部小说,语言的实验性会更加强烈一些,甚至很多人觉得他第一部小说是不可读的。但是到了《帝国轶闻》,已经算是他比较成熟或者是巅峰的作品了,能够更好地传达他想表达的那份感情。
第二个特点是德尔帕索有特别鲜明的反殖民主义的倾向。德拉帕索是在英国写的这本书,他从1969年离开的墨西哥,到了1992年才回去,也就是说23年都在国外。这本书是从1976年一直到1986年创作了10年,在英国的时候他是在英国广播电台工作,体验以英国官方广播电台看拉丁美洲的视角。在2012年,他写了一部小散文,控诉英国广播电台是如何扭曲对美洲一些新闻的报道。1981德尔帕索在英国写了一篇文章,叫做《其他帝国轶闻》。文章是以1866年卡洛塔回到了欧洲,去寻求帮助为开头,因为墨西哥第二帝国马上就要崩塌了。我们都知道这个结局是失败的,她没有得到欧洲的帮助,自己还疯了。这篇文章是为了类比一个事情,就是爱尔兰芬尼亚兄弟会去对抗英国殖民地的一个尝试。作者在描述这个事情的时候用了一句话,“仅有几个出色的人物,自然包括马克思和恩格斯,意识到墨西哥和爱尔兰有着共同的敌人,那就是贪婪无度的欧洲帝国主义,一旦这些地区丧失了霸权,就会在另一些地区强加或者巩固霸权,或者试图恢复统治权。”
范晔:德尔帕索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个人。前一阵子看《罗马》这部电影,讲的是墨西哥城罗马区,德拉帕索也是在这个区域诞生的。他一开始学医,也比较喜欢,后来又学经济,他自己说以为自己可以成为画家,他的兴趣爱好非常广泛。可能是后来结婚了,急需用钱,经济也不学了,就去做广告人了,后来他又做了外交官,这本书是1986年在巴黎完成的,墨西哥驻巴黎的使馆,他那时候应该是一名外交官,而且后来职务也比较高,到了参赞,这也是拉美国家的一个特点——特别喜欢让作家和诗人当外交官。
他这个人写东西有个特点,就真的是十年磨一剑,作品屈指可数。这个小说也酝酿了很长时间。在写前几部小说的时候也一直在想这件事情,对发生在自己国家的这么一个事件非常感兴趣。大家想象一下,非常有戏剧性,一个在帝国已经日薄西山的情况下,一个贵族被人忽悠不远万里来到一个新大陆去当一个莫名其妙的皇帝,然后又迅速被人推翻,很有悲剧色彩,也带有一点苦涩的喜剧、闹剧的色彩。
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和皇后初到墨西哥范晔:陆源如果让你来写一个历史题材,你会不会用这样一种手法?
陆源:刚开始看这本书时主要是抱着学习技法的态度,从第一章开始,扑面而来的就是大量的长句写法,把所有能加进去的信息都加了进去,甚至都超出了需求,非常纷繁缭乱的文学手法,我最初的印象就是这样。但后来越看越看就发现它确实是一部非常了不起的杰作。我要是自己写的话会怎么样?我肯定没有他那么深厚的情怀或者激情去写。我总结出三点让我比较震撼的。
第一他对殖民主义或者帝国主义是非常憎恶的,但藏得非常深,在作品中看不到任何宣泄式的写作,他写到贵族们的时候,极尽嘲讽之能事,把他们的种种虚伪、阴险、苍白、无聊、空虚、无能、愚蠢,都通过看似这样那样的闲笔描述展现出来,你读的时候就会渐渐被他感化。
第二是他对自己祖国的热爱,主要体现在对于山川景物的描写,更集中在对那位抵抗侵略的总统华雷斯的描写和记叙,我刚私下跟两位老师聊的时候说,从我写作的角度来讲,他把华雷斯这位民族英雄,这位总统写得太完美了,也让我感觉有些不真实。这也可能是我们写作人的一种习惯。海明威曾经说写一个人不要把他写得太完美,哪怕编造安插一些缺点给他,这样让人物看上去更真实。但是德拉帕索对华雷斯太崇敬了,在我看到的章节中还没有对他的缺点进行描述。书中有一些细节很令人感动,比如华雷斯把国家重要的文献藏在一个山洞里面,还有就是当时法国三万大军摧枯拉朽登陆、一路杀向墨西哥城首都,他们一路败退,但是墨西哥太大了,从南到北这是从马赛到敦刻尔克三倍半的距离,当时华雷斯领导的这些共和派还有反殖民、反侵略的志士们,就打游击战,而法国又派来了像匪徒一样的反游击队,非常残暴,采用一种“清缴”的战略。华雷斯跟他的秘书和官员们说,我带着这把椅子,这把椅子就是总统宝座,我带着它到哪儿,总统就到哪儿了,所以我们国家从来没有,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沦亡过,政权从来没有中断过。书中作者对自己的祖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热爱,让我震撼。还有补充一点,法国人在侵略他们的时候,德尔帕索总是貌似闲笔地写到反游击队的某某上校,就是洗劫中国皇帝的家伙,那人还拿出各种玉如意啊瓷器啊来拍卖,等等(那个时候正是第二次鸦片战争刚结束)。至少提到中国当时被侵略的事情四五次。这也是他们拉美左派的一个特点,觉得全世界的被压迫的民族都是在同一个战壕里的。
第三个让我尤其感动的就是卡洛塔,也就是故事中的疯皇后。作者对她投入了很多的情绪和情感,为她感到不值,为她鸣不平。她是个悲剧式的人物,又可爱又可怜的一个角色。她嫁给马克西米利亚诺,这位大公是一个虚有其表的皇族公子哥,打仗的时候还在考虑各种宫廷的典礼,而且始乱终弃,对皇后又不是很好。甚至我觉得,德尔帕索创作这部小说的来源肯定是卡洛塔,她是第一位的。她成为了某种标记物。读一句我从里面摘抄的大家就明白了:那时候卡洛塔已经是一个疯子了,她说,我没做过女王,“因为我本人就包容了所有的时态、变成了既无终结又无开端的永恒的现实、化作了凝固于一个瞬间的世纪的活纪念碑。”好像这本小说就是这位疯王后本人似的,她和作品是等价物,所以他爱这本书,也爱这位疯皇后,他对于这样一名不幸的女子,这个在欧洲宫廷都排得上号的大美人,给予了非常深切的爱和同情。
“疯皇后”卡洛塔被谎言毒掉的帝国
范晔:作者的温情基本都留给了这一对亡国之君和王后,而且从皇后生命轨迹来说,她23岁就离开了墨西哥,他的丈夫就被枪决了,后来她又活了整整60年,一直在比利时相当于幽禁了60年,1867-1927年,这60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自己的独白中不断地讲这件事,有这个发明、有那个发明,但都是他无缘得见的,她就这么讲给他的丈夫听——因为这一切自己都是见证者。
今天信使来了,马克西米利亚诺,他告诉我说已经发明了玻璃纸,我要用玻璃纸把望海的所有的鲜花全都包起来,以便等你回来的时候能够看到它们还活着;他告诉我说已经发明了赛璐珞,你和我,咱们一起到毛里塔尼亚号船的甲板上去玩赛璐珞做的乒乓球吧;他告诉我说已经发明了洗衣机,你和我,咱们就用洗衣机来洗你的领带和我的面纱、卡洛塔女校学生们的制服和查普特佩克城堡里的床单被罩;他告诉我说已经发明了霓虹灯,我要在布舒城堡最高的塔顶上安装一个“墨西哥万岁”的霓虹灯字牌,让鲁登道夫的潜水艇通过潜望镜从奥斯坦德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帝国轶闻》p798)这部书一共800页,共分了23章,其中有12章都是这位皇后的独白。如果一个人写一部小说,其中一半以上都是在写另一个历史人物的独白的话,就相当于你的生命有相当大的一部分跟这个历史人物重合了。他自己说的也很清楚,他并不关注这位皇后历史上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更多的是他自己“幻想”版本的。其实要说单纯的历史,那都在书的前言里面都说完了。我们在小说中能够看到太多的这种明示或暗示,虽然说这800页是一个虚构的幻想的版本,但也许比官方的正史更加真实,或者至少不逊于它的真实。这部可以称为拉美新历史小说。我们在整个拉美文学可以感到,历史的真实和小说中的虚构一直是拉美文学的一个主题。
陆源:中国读者都喜欢读历史,因为历史中有料,能够学到一些东西,宫廷斗争的手段可以运用到职场中。而小说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因为小说是虚构的,可借鉴的东西感觉上会差很多。我们经常说,现实中发生的一些狗血的事件比小说还要精彩。这其实只是一种看法。在亚里士多德那个时代,他们认为真实第一就是诗剧,就是叙事文学,然后才是散文、历史。在古希腊的时候,历史反而是排第二位的,而文学是第一位的。
我觉得在这本书里面,尤其是卡洛塔,她的章节非常契合古希腊的这个观点,在后60年生活的独白片段,很可能是作者自己想象的,但也有一些历史的根据。她总在对死去的丈夫声声呼唤,这肯定是虚构,但越读越会觉得这又不像是纯虚构。往大了说,她是那个时代,甚至是几个时代悲剧女性的结晶。卡洛塔对欧洲帝国皇权、文化的控诉,比如说她骂茜茜公主,就是她的嫂子,骂拿破仑三世如何忘恩负义陷害他们夫妇,还有他们如何对待年轻的女性和已婚的贵族,对一系列对文化和传统的禁锢和压抑,对于她们的戕害,都在她发疯后的妄语、咒骂中有所体现。所以她绝不可能是闭门造车的形象,应该是几个时代的女性受压迫、被挫败的一个综合体。
书里面写到,卡洛塔发疯后,觉得好多人想要毒杀她,她列举了古往今来,所有被毒死的王公贵族,尤其是公主、皇后等等。她对她老公说,你不要吃谁谁谁给你的东西,他给你下了毒,也不要去拿谁谁谁给你的东西,他又下了什么什么毒,不停地在说。过了好多章,有一章,终于写到,我所说得不是这种毒,也不是那种毒,而是它毁坏了我们的人生,毁坏了我们美好的梦想,毁了一切的那种毒:谎言。
可是,我所说的不是这类毒,马克西米利亚诺,甚至也不是那让你在库埃纳瓦卡鬼迷心窍堕入情海的罂粟香。我所说的也不是被克劳狄乌斯皇帝投入台伯河使河面漂满死鱼的尼禄的毒,不是色诺芬用笔蘸着写下的著作致使克劳狄乌斯舌头发麻最后一命呜呼的毒,不是阿格丽庇娜撒入克劳狄乌斯的儿子布列颠尼古斯酒杯中的毒。你要记住我的话:加诺尔的王后用浸过毒的睡衣在新婚之夜害死了丈夫,洛林骑士用下了毒的菊苣水害死了英国查理一世的女儿亨丽埃塔。不过,我所说的不是毒死亚历山大·博尔吉亚教皇的砷、不是路易十四的情妇蒙特斯庞夫人企图谋害情敌们所用过的那些毒药。不是的,我所说的不是氰化物、不是颠茄、不是巴西土人用以制裁葡萄牙奴隶贩子的箭毒、不是廓尔喀人为了对付英国兵而投入尼伯尔井里的乌头、不是梭伦投进斯巴达人的饮水井中的嚏根草。我所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情,有一天我突然发现的事情,那就是,马克斯,天空、空气、气流、阳光、山峦、雨珠、海水,一切全都浸染着那毁了你、毁了你的梦想、毁了我的神志、毁了你的生命、毁了咱们的信仰和追求、毁了咱们对墨西哥最美好的宏大愿望的毒素:谎言。(《帝国轶闻》p355)读到这里,我特别感动,必须有一个巨大的铺陈,才会有这种效果,也才会有这么大的体量。铺陈到读者甚至作者自己都受不了的时候,作者突然抛出“谎言”,这是很震撼的,因为这时候你会回想起那些人是怎么哄骗马克西米利亚诺当皇帝的,威逼利诱,讨价还价,是如何让他变成傀儡的,一切一切都是谎言。他死后,这些人还有各种各样的表演,法国皇后根本不去看他,还说“我怕看到他的尸体自己太悲痛了,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样无耻的话语,甚至还不如担心家里一只宠物狗的生死。所以这位疯皇后是非常悲凉的。
我觉得德拉帕索在构思皇后的形象时,非常用功,他用功是可以学得到的,但他有这么一个形象可以一直琢磨,这份幸运就学不到——我就没有。所以范晔老师刚才问我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写,我说根本就不可能,因为作者他有自己非常幸运的一点,他有这么一个皇后的形象让他昼思夜想。这本书我越读越觉得是“盛名之下所言非虚”啊。
重新发明一段“真实历史”
曾琳:卡洛塔这个形象是很值得思考的。我们刚才说到历史的虚构,德拉帕索作为从事新闻工作这么多年的作家,他对于文件和材料、资料的整理能力是非常强的,他不会在一个有很确定历史条件和事实的地方去虚构它,不会让历史学家找出纰漏来,这样没有意义。举个例子,这本书有一个篇章是花匠的妻子和马克西米利亚诺私通,这其实是无从考证的。他说他特意选的花匠妻子的身份,因为这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陆源:关于这一点,我有一点点实际创作的经验,因为我也写过一部与历史有关的小说。我发现,自己掌握的史料越多、越详尽,在史料和史料之间的回旋余地和空间也就越大。掌握了史料,无论你怎么去穿凿,历史学家都抓不住你的把柄,会有一种和历史专家捉迷藏的乐趣。前提是你去做功课、去搜集的素材要非常详实,才不会出糗。这也是创作者的一个小恶趣。德拉帕索这个老爷子是一个非常骚气的人,那么他在写作中也可能会强调这种乐趣。他掌握了大量史料,他可能是在虚构,但历史学家如果较真,还不一定能抓得住他什么漏洞。甚至他在研究那一段史学的时候已经成为半个专家了。
曾琳:我看过两本墨西哥史的书,讲到这个地方的时候都是非常简短的话,最多也就一页这样,但他们不会用那种特别盖棺定论的话,都会讲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是个非常理想主义的人,即使是在史书上,对这个人的评价都是很感性的。
陆源:所以德尔帕索在书里面写马克西米利亚诺为什么回不去欧洲了,所有人,包括马克西米亚诺的母亲,没人愿意他回去,说你即便死在墨西哥都不要回来,因为你是哈布斯堡家的人,哈布斯堡家的人只有当皇帝和死,没有逊位之后再回来做大公的,丢不起这个人,这个家族对他的影响和压力是太大了。这方面,历史上不一定有记载,但我觉得德尔帕索这么写非常有道理,面对着巨大的无声的舆论,谁也不希望你回来,谁也不希望一个失败者灰溜溜地回来,实在是太丢人了,还不如死了。
范晔:有评论家说这位皇帝就是墨西哥版的堂吉诃德。首先他像堂吉诃德一样像成为另一个人。在马克西米亚诺的时代,帝国梦已经是一个过时的东西了,但他也想像堂吉诃德一样重现骑士梦,我们这位大公根本就是一个空想帝国的皇帝,他是被很多力量裹挟着,被动地成为了另一个人,注定是一个悲剧性的结果。
还有一个就是自我发明,堂吉诃德在出行前他费了好多功夫“发明自己”,首先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又找盔甲,又给自己的马命名,给自己找了个心上人而且也命名,因为这是所有骑士的标配,这一切都是自我发明,为了成为另一个人的做法。这位大公也没想过怎么治国,还债,他想的是我宫廷里面的近卫军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蓝色,那蓝色是什么蓝啊,他想的是这些,看起来很荒谬,但其实是符合他的自我人设。这是他这个皇帝角色自我发明必备的。比他更堂吉诃德的是他的夫人,据说他不是那么想去墨西哥,反而是卡洛塔比他更想去。书里面很多地方都提到了,把自己当成了纪念碑,这里面就有一个自我塑造和自我完成的一个意识。第77页中有一个地方写“帝国轶闻”是什么,“轶闻”其实是一个消极的东西,直译是传来的消息,书里面说在1927年的时候,卡洛塔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孤孤单单地被软禁了60年,看破了世界太多的变迁,在最后要死的时候,不断地诉说回忆,说不断有帝国的使者给她送东西,这次送来的是一个盒子,里面装了她丈夫的舌头和蓝眼睛,然后她说,“有了你的眼睛和舌头,还有我,我们一起就可以重新编造历史了。”意思就是我们可以一起讲述帝国的故事。为什么说《帝国轶闻》可称为拉美的新历史小说,其中特质之一就是明显的自我指涉,这本书本身,就是帝国。
巴拉圭作家RoaBastos的《我,至高无上者》,写的是巴拉圭的独裁者,马尔克斯《迷宫中的将军》,写的是玻利瓦尔最后的岁月,略萨的《公羊的节日》……这里面都有真实的历史人物。其实是在祛除我们一个观念,我们总以为历史是一个客观的东西,是真实存在的东西,但他们的新历史小说是在质疑,历史到底是不是这样一个已经发生因而是不变的客观的,具有唯一真实性的东西。
另外《帝国轶闻》独白之外的十一章中还有各种不一样的对白、书信,众声喧哗、多声部的复调,也许这些声音的总和比教科书上的历史更加真实,更丰富,这点在拉美小说中表现得非常突出。我们传统教科书中《拉美文学选集》是从哥伦布开始的,哥伦布本身就是一个外来人,他的航海日记被我们当作历史的材料而不是小说,但我们发现有太多的东西是哥伦布自己的创作,他通过自己以前读过的东西不断地“辨认”,将幻想投射进来,所以历史和虚构之间的张力在文学史上是一直存在的。
曾琳:我想到在做论文的时候,有人会把历史和虚构的文本放在一起讲,一直追溯到神话去了,比如有一些手抄本会讲,今天火山爆发了,你再往下看会发现也不是史实,因为作者先会写谁侵略了谁,然后在下一段就是“我的女儿怎么样怎么样”,是这样一个结构,所以有人会把拉美的历史和虚幻的源头接在一起。
另一个视角的枪决马克西米利亚诺,作者Diego Rivera陆源:这个问题在史学界就吵得不行。如何运用材料,如何看待材料的真实性,历史到底是不是客观的,多大程度上是客观的,等等,历史学家自己就吵成一锅粥。比较史学发现,一个民族的叙事和它的敌对民族的叙事特别不一样,甚至截然相反。比如我们对突厥这个民族的印象是一到秋高马肥的时候,他们就越过长城来侵扰我们。可是在外蒙古破解的阙特勤碑,上面讲汉人非常凶残,他们用一些奇巧的,我们没有见过的东西来引诱我们,凡是靠近他们的,最后全部被他们杀掉了。这两个叙事像黑和白一样有巨大的差异。一个优秀的历史学家,他一定是运用了自己的想象和经验,去整合这个材料,然后运用自己的逻辑去给出一个明晰的解释。他同时也提醒读者和自己的同行们,这些东西有可能仅仅是自己的一种想象,而不是盖棺定论的。
再举个例子,在俄国十月革命发生之前和之后,世人对法国大革命的看法都是不一样的,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今天正在发生的事情,也分分秒秒都在影响着我们对历史的看法,今天我们看历史是这样,但明天发生一件事,照理说未来发生的事情是不能影响历史真实性的,但是明天发生的这件事,就会让历史学家对历史有了新的看法,就会有更多新的解释,更多的学说。历史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多元、多维和可塑性的一个东西。
范晔:书里771页说,“啊,如果可能,我们真该为卡洛塔编造出一种永不结束而且极其美好的疯病……如果可能,我们真该为马克西米利亚诺设计出一种更富于诗意、更具有帝王气魄的死法。”不同的讲述就会重写或者复写不同的历史史实,这是一种非常好玩的自我指涉,读起来特别有意味。
曾琳:从这个角度来说,华雷斯当时把那些材料带走,是个特别伟大的行为,可能他当时想的是如果这些材料落到法国人手里可能就被销毁了。
陆源:他的历史意识是非常强的,因为“欲灭一族,先灭其文”,所以要统一一个地方就要先统一文字。
范晔:真的共和国不是一个实体的机构和人员的集合,真正永恒的帝国是文学本身。卡洛塔说的很明白,只要有舌头我就能重讲历史。这部小说就把当年的帝国复现了,其实这个帝国仅存在了三年。而今天,我们处在不同的时空里,我们的读者与墨西哥第二帝国虽然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在今天北京这样一个酷热夏天的晚上,来谈这样一个话题,真正有力量的、永恒的,进入人心的、在时空中始终有威力的帝国就是语言本身。
陆源:卡洛塔说,我们一起编造历史吧,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前面的一些章节,她说,马克西米亚诺,马克西米亚诺,她一直呼唤着他。她说,我能把你从我肚子里面生出来,我能够给你喂奶。读者越是觉得荒诞,就越会觉得感动,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她依然对她高大威猛的男人有如此深厚的情感,不但能复述一段历史,还能够用自己纯粹化的语言让他再活一遍,让时间倒流,她说“让你的枪眼消失、复原如初”,“你不再是一滩血污,不再是被人用福尔马林处理的那个人”,写得太好了,她说我要重新把你养大,告诉这帮骗子,你没有死,你又活过来了。虽然是一个疯婆子的疯狂想法,但是读下来会很感动。
曾琳:我看到有评论说可以对比博尔赫斯的《阿莱夫》,我觉得还挺有道理的。因为卡洛塔的视角是全景的抒情的,她在布舒城堡也就好像阿莱夫在地下室一样,虽然在一个定点,可是视角和时间是无限大的。卡洛塔说过的很多话,我们跳出文本来看,觉得不应该是她能知道的,可是把卡洛塔当阿莱夫来看,就能理解,这是一种非常庞大的抒情。
陆源:对。而且,她对于马克西米亚诺的爱也是很多维的,作者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可以去查一查他的爱情经历,我相信他是一个特别懂爱的人。他里面讲的皇后对待丈夫,有崇拜,有喜爱,有对孩子一般的溺爱情感,同时也有对他的恨,恨他还去偷情,恨他的软弱。她说“你对我撒谎,马克西米亚诺,我不打你屁股才怪”。但无论是她对男人的爱、疼惜还是失望,最后都包容为对他的爱。我们常说爱一个人就是爱他的全部,卡洛塔真的是爱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全部。他做的各种坏事她都知道,但她还是愿意重新再把他生下来,非常极致的爱,包容了美和丑,包容了喜欢与厌恶、支持与鄙视。我的结论是:她爱有他一切的日子。这种爱是很高的,也是很绝望的。因为她的爱人已经逝去了,所以她只能爱他生活过的每一天,每一分钟。是爱的阿莱夫。
范晔:我没有你这样的境界(笑)。我觉得更合适的是博尔赫斯的另一部小说,《环形废墟》,那个人做梦,在梦中造出另一个人来,实际上卡洛塔要用60年的时间把他再生出来,其实是她用60年的时间重新造了一个爱人,但这个爱人和与她真正共度几年时光的历史上存在的马克西米利亚诺其实关联有限,她是自己重新“生”了一个爱人,因为那是她重新创作出来的,他只生活在她的想象和创造之中。
曾琳:卡洛塔我更愿意相信她是一首诗,如果这是现实,我就不能接受。但如果是一首诗的话,我愿意沉浸其中。
范晔:德尔帕索对历史有一个执念,他曾说自己跟小说结了婚,但历史是他的情人。他写过《帝国轶闻》后就没有再写长篇了吧?
曾琳:他写过一个侦探小说,又写了一本比这个还大的书,是一部历史版的文献,后来就基本写一些历史研究之类的,算是彻底的“出轨”了吧。
「拯救疯皇后」活动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