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雨之地》读后感1000字
《苦雨之地》是一本由吳明益著作,新經典文化出版的平装图书,本书定价:NT$340,页数:256,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苦雨之地》读后感(一):“但非死灰”,在寻找、等待
读《苦雨之地》,字句会变成情景,人进入到作者创设出的虚拟时空中,甚至感觉到声音、光线、气味……时不时还会调动以往的户外经历、看过的纪录片的场景,出现蒙太奇的效果。好的小说能连接已有的体验、把感受和认知拓宽、凿深。 故事发生戏剧性转折的时候,出现的都是惊喜伴着平静或失落,而非恐惧批判。所以立意不像是在探讨善恶,更像是在更广阔的层面讲因果和轮回。跟随小说人物,以微弱的希望寻找湮灭的物种,溯洄人与万物共同的起源,从而在阅读中获得原始能量的启迪与慰藉。我能想象到被关在地下室的铁笼里,孟加拉虎和豹子骨子里仍保有野性,透露着荒野时期优雅高傲的神情。 在自然的层面,生命并非沿着人为定义的“好”的方向“进化”,《种子的故事》说推动生命发展的是“演化”——“演化使旧的部位不停发展出新的用途,解决生命遭遇到的一个个挑战,并无特定的方向。”而在人为的层面,人造物的并入,与对原生态环境的破坏,生命甚至发生“异化”,像历尽风浪最终却捕获了人造的鲔鱼。在世界发生更加剧烈变动时,那些潜藏不变的、微弱的希望、不知散落何处的伙伴——哪怕已经消失,让人在找寻的过程中、或相互陪伴的时光里,获得赖以为生的力量。 所相信的会指引人去寻找或者耐心等待,引领着看似无逻辑、无法揣测的行动。该相聚的终会相聚,在最深的树洞里、在无人的海洋上、在黑暗的泥土中……所谓意义和本质,已经烙印在生命里,只是不断地失散与重逢。
《苦雨之地》读后感(二):云端两种
窗外风雪大作,苦寒之夜读《苦雨之地》。“云端缝隙”的设定贯穿全书:一种新型病毒,从云端数据的缝隙中潜入,搜刮某个人的电子生活史,再将数据整合打包,把密钥寄给其身边人。从缝隙之中掉落人间悲喜与生态演化,使两种“云端”渐渐合一。攀树人看着真实的云海说:我们只能活在经验之中,但树冠的世界在经验之外。我们的虚拟云端生活不也是经验之中与经验之外的交织?”在自己和他人的梦中被救出。”
作者并非离地幻想,而是亲入山林之中,也曾环岛航行,虚构是他身体力行的画梦录。去年春天他来学校讲演,在自然史博物馆看了云豹标本,告诉我要重新调整插图里云豹的头身比。存在于那日闲谈记忆中的云豹今天在眼前化为实相,仿佛是书中人会有的体验。
贯穿全书的重要线索是消亡与失去,是作者在写作期间的真实生活里面对的课题,在作品中却并未转为悲情,反而借与生态万物的互动创造出距离:有些事物消亡了,却未必人人都感到失去。人情表达与生态书写同时对读者的共情能力提出挑战:我们何以共同承担失去?写作的意义不在于徒劳复现那些已消失的,而在于重新认识消失的意义。
与消失的对抗或者共存的主题是语言与命名。“远古时候是这样的,人跟动物使用同一种语言。鸟以植物为名,植物以昆虫为名,而昆虫就以星星为名。” 极地探险队员读的《白鲸记》正是一本以譬喻搏击自然的奇书。而“云端裂缝”在各国语言中表达亦迥然不同,是裂缝之裂缝。最动人的则是失声青年在手语里重新发明鸟鸣的表达:或者是“高处落下的酒”或者是“掉在草丛中的银针”。几乎绝迹的黑枕黄鹂则是“水草在溪流中缓缓摆动”。他也以此命名他无声的爱情。竟以如谜的手势召唤出消失的黄鹂(或黄鹂的幻象承载了爱情的具象?)此中有语言的局限与力量。
吴明益并不刻意雕琢文字,有些松懈的时刻甚至感觉笔力较《单车失窃记》略有退步。他的写作有明显的启蒙意图,因而不在表达和结构上设置过高的门槛。但在用力得当处却浮现出一种前作皆无的透明诗意。
《苦雨之地》读后感(三):筆記
- 早前讀了《單車失竊記》,被吳美麗而平靜的文字所吸引著。書店賣著這本《苦雨之地》,台灣友人也是讚不絕口,書本設計精美,也是讓人很難忍手不購入吧。
- 書中有6個故事,6個故事可以獨立來看,但內文中又有一點點相關,好像網絡中幾個節點相互有關,在一個更大的生態網當中。另外貫穿各故事的,大概就是那「雲端裂縫」的電腦病毒與心理病吧。
- 之前讀亞然的書就覺得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沒想到我剛打開這書,上週日他在明報的文章也是寫這一本。當時我跟老婆說亞然又在讀《苦雨之地》了,真快;老婆說人家是專業讀書的,你跟他比甚麼?是吧,我不過是個業餘愛好者,真羨慕這名後生仔呀。
- 書中6個故事中,只有談鮪魚的那個我讀得較一頭霧水,其他5個我都挺喜歡的。當中又以〈冰盾之森〉、〈雲在兩千米〉最為喜歡,而這兩個故事的相關性也最大。另外〈灰面鵟鷹、孟加拉虎以及七個少年〉我也很喜歡,老台北的描寫讓我想起《單車失竊記》的老台北,以及駱以軍筆下的舊台北。
- 幾個故事,都有原住民的元素,大概原住民與自然、大地母親的連接較深,能為我們提供很多養份。這有點像我們在'少數民族'那裡還找到很多人與自然相處的智慧那樣吧。
- 我很喜歡吳寫人在自然那種緲小,以及很多的神秘感、宗教性的東西。台灣的山林、神樹、大海在他筆下也描寫得特別好,呈現出很不一樣的厚度、不一樣的維度,讓人對這片土地又有了不一樣的想法。
- 而在自然中,主角有很多心理的回溯、探索,本身也是一個療癒的過程。當然更多其實是超越了人本身,而是透過與'非人'的互動、確認,找到更大的存在。
- 吳在後記挺清楚的剖白了這本書的書寫想法,包括用小說做自然書寫,資料收集的過程,小說與自然的類似性(時間)等。能感受到他的自信與嫺熟,能夠說出自己寫了二十年小說的經驗的人,不是一般的作家吧。
- 吳也說,雖然是6個小說,他卻是以寫長篇的心態來去寫。絕對是水準之作。唯一可惜的是我讀這書時主要在地鐵上,環境太糟了。如果能在一個與自然更多連結的地方去讀,估計那種對身心的沖擊或洗滴會更不一樣吧。
《苦雨之地》读后感(四):如果寫成長篇會不會好點呢?
主題是自然書寫,它作為一本短篇小說集,每個故事都有令人眼睛一亮的迷人之處。我最喜歡的兩篇是〈雲在兩千米〉還有〈灰面鵟鷹、孟加拉虎以及七個少年〉,這兩篇對我而言比較好進入,收尾也收得漂亮。
這本書帶點科幻感,這也是我所喜歡的部分,它立足於現實世界,但卻出現了一些神奇的情節,譬如雲端裂縫、仿生機器鮪魚等等。這形成了一種與我們的世界相近,但其實和我們在平行世界的迷幻感,很像《複眼人》所營造出來的氛圍,很美。
吳明益的文字功力自然是不必多言的,不會過於雕琢,但在修辭之中自帶一股輕鬆又悠然的美。閱讀他的文字是一種享受。這點在他描寫各種美麗生物,自然奇景方面展現得淋漓盡致,畫面感有如親臨,彷彿能聞到海風或樹林的氣息那樣。
但這本書我閱讀時發生的最大問題,大概就在於吳明益使用了太多「說明文字」,這非常打斷閱讀,他經常花篇幅解釋原住民文化和詞彙,更多的是解釋科學名詞、動植物習性、世界觀架構。這是讓我難以好好進入故事的阻礙。有太多東西需要搞懂了,無論是真實的或是作者虛構的。我不曉得其他自然書寫的小說是不是也這樣,但如果這就是自然書寫必須有的解釋性文字的話,那會很累人的。
但似乎受限於「短篇小說」的緣故,每個故事的世界觀都不完善,我常常還在解釋性文字的混亂當中企圖摸索出這篇文章的意象和主軸,故事情節就開始收尾了。很多時候我會不清楚作者說了這麼多科學語言的意義何在?如果說「故事裡的每個元素都要恰當的運用到」,我不曉得作者是不是在每一篇小說中都恰到好處地做到這一點,在我看來有太多元素是我還沒有搞懂它在文章裡的作用是什麼,就這樣一寫而過。所以某些篇對我而言是「散的」「失焦的」。
再來就是角色問題,就像吳明益在後記裡面說的:「很多角色是科學家或冒險者」,這讓我讀著讀著有些麻木。我知道這些角色都熱愛自然,但我總想:熱愛自然的人肯定不止他們。為什麼不寫一些更親民一些的角色呢?看多了以「知識份子」為主角的故事,是會厭倦的。也因為角色都是知識份子,所以科學性的說明文字不斷排山倒海而來吧。
主角們真的都超有文化的,文句裡總都穿插著英文、德文,又有達悟語、阿美語。再來就是各種詩句和引用還有冒出的文本名字。這讓角色們感覺過於相像。
所以看這本書是很累的,它並不親切。一些自然書寫的美和奇幻感帶來的樂趣,常常被以上所說的問題給消泯掉。我覺得很可惜。如果把它寫成連貫的長篇,結構上應該會更好處理吧。
「帶著一絲絲說教的感覺,有點散,想說的東西總感覺不夠精準」,這是我剛看完兩篇的時候在豆瓣寫的「正在讀」評語,現在讀完整本,仍然是這樣的感覺。有些東西太刻意了,作者痕跡很重,甚至能看出很多角色就是作者的自我投射。
《苦雨之地》读后感(五):“彼处的峰峦是此间的海沟”
又一本吴明益。
他是不是台湾最值得不断期待的写作者,我不敢说,但他绝对是台湾最好的生态学老师,怕没有之一。
其实我不懂自然,也几乎不懂生物。一读到他笔下那些扑棱棱奋飞疾走的蜂蝶鸟兽名词我就晕眩——被迷晕的。
但吴明益的美不在炫学,或者炫学也只是他小说的皮囊,他完全具备蜕却这层皮肤说故事而不减生动与气韵的能量,只是他的储备让那些生态和谐的画面很自然地流动到你眼前,那读者何苦要拒绝?
假使我们可以哲学化而非商业化地来看待“疗愈”这件事,我也敢说,小说家吴明益毫无疑问也是一流的疗愈师。《苦雨之地》以六枚作者手绘的,十八世纪科学绘图风格的生物邮票揭开大幕,六个对应的故事逐一上演,每个故事的主人公都从摸索自我(对,就是包含了自渎层面的“摸索”)开始,到了解唇舌发肤,再到抚触他人的肌体与灵魂,最终去和这个世界争取生死爱欲的空间与时间,每个角色都历经了一场汗水流尽心血耗干的长途跋涉。吴明益以解放天性拥抱天体的姿态让我们遭遇冰雹砸落式的“沐浴”,书写的光芒万丈里包含着泥淖与黑洞,你以为这些主人公们带着稚气仍然青春,其实每个故事都长满手脚裹缠住你,欲死欲生。
如此,还怎么谈“疗愈”呢?因此我说要放下那种以为疗愈就是导向心情疏阔的成见,吴明益式的疗愈是指出至纯但至暗的事物给你看。这本书的后记里他说:“这些故事两两相关,彼处的峰峦是此间的海沟。”就是向我们明示了故事与故事之间榫卯式的关系,这些勾连让我们在六个中短篇搭建的莽莽深林里拨云见日,又或者干脆坠入雾海,这是吴明益心中的一种美的构成,是譬如银河系里几颗行星互相围绕又有呼吸距离的关系。
对,关系。作者在全书里讲各种生态环境下的极端情境,就是为了去谈各类关系的处理。又一层奇妙的是,他对关系的把握是——不把握。
你可以看到,书里呈现的人与人,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关系,就像南北极冰海上的冷光,而那藏于海平面下的,或许才是他言而未尽的真意。他用了许多崭新的说辞来重新定义我们熟悉的概念。譬如,相对于失聪人士,我们只是“听人”,对于聋人世界里的喧嚣和细腻,那种手语里语言的再生成,我们近乎“文盲”;再譬如,他在紧张的海上捕鱼时刻跳出来谈论岛与海的关系,他写道:“很多人都说这个国家是一个岛国,但现在对他而言它应该是一个‘海国’。岛上的每个人如果花十分之一的时间在海上,岛就变成十倍大。只是住在岛上太可怜了。”;再或者,他谈爱情,以万物平置在同一维度的视角来谈:“鹿散发麝香,云雀啼鸣。唯有人类以话语和脑袋里的梦想求偶。”其实以这些略带颠覆性的重述来表达,是微微侵犯着读者认知的,不过不侵犯就没有开启,没有视野的转换,没有人物可以从一个故事走出,再走入下一个故事的形式与内容俱美的奇观。
我很喜欢他把场景设置在幽微处的心机,隧洞之路、高山之巅、极寒之地……那些以树为路,以梦为实,经冬历夏的濒死体验,令人能够身临其境地跌入这自然造化出的罗网,将太古时期和科技世代等量齐观,最终,唯有他挚爱的时间给出全部答案。
时间,或许时间也并不给出迷人的解答,吴明益是在湮灭与消亡这些虚无的概念里追逐的书写者,他太知道敬畏的价值了,他太了解山河湖海的力量,他是如此钟情那座岛屿,载浮载沉,他是能同时见到峰峦与海沟的复眼人。
《苦雨之地》读后感(六):羽量級,腐醉於自然◆吳明益《苦雨之地》
文●冷頓
吳明益寫台灣,沒錯,台灣新(或「後」,「新鄉土」為郝譽翔2004年提出,「後鄉土」為周芬伶2007年提出,二者有微妙差異,不做贅述。)鄉土一輩作家,無論文字明暗,他們只寫台灣。
但他們與老一輩鄉土作家如鄭清文、黃春明、王拓等人不盡相同,舊鄉土的書寫主體「以大見小」,沉重鬱結,撰寫大歷史之下台灣人的生存困境,語言如密林雜沓,意義播散之地都是台灣人的顛沛記憶。新鄉土能手如甘耀明、童偉格、許榮哲等人,他們所述台灣,只是輕質背景,「以小見大」,台灣如棱鏡一座,反射瞬息人間、蒼老人類,不為敷衍歷史。
論俚俗民間的譏誚,吳明益自然無法與甘耀明、袁哲生角力(吳當然也有相關作品如《虎爺》);論魔幻寫實的酣暢,童偉格似乎更勝一籌;他為自己的鄉土文字取合,全在於「自然」與「環境」,於是他還有一個標籤:「自然書寫者」,劉克襄、徐仁修、廖鴻基、王家祥等人均在其列,當然,吳明益依舊獨樹一幟,表現集萃。
《苦雨之地》,這本他最新出版的中短篇小說集,踵事增華,細膩綿密,跳脫「自然書寫」常有的環境倫理辯證程式,展現一則又一則情感試煉與心靈勘探。其實可以當成長篇來看,六個故事各自拆解又暗含聯繫,他們通過一個叫「雲端裂縫」的電腦病毒聯繫在一起,而彼此間亦短暫相遇,仿佛六芒星的各個芒角:
「〈黑夜、黑土與黑色的山〉是關於一位軟骨發育不全的蚯蚓科學家的故事,她童年時被收養到德國,後來她發現,她的養父曾在台灣的奇萊山區獲救。」
「〈人如何學會語言〉是關於一個自閉症卻對鳥聲敏感的小孩,日後成為鳥聲科學家,在喪失聽力後發現聾人賞鳥的困難,決心鑽研一種形容鳥聲的手語的故事。」
「〈冰盾之森〉主人翁的情人是攀樹科學家,意外發生後她陷入憂鬱,求助於一種特殊的治療法,因此常進入一個南極探險的情境裡。」
「〈雲在兩千米〉是妻子在無差別殺人事件被殺後沮喪退休的律師,意外發現小說家妻子未寫成的小說檔案。因此開始一趟追尋雲豹、成為雲豹的旅程。」
「〈恆久受孕的雌性〉」是四個不同領域的人,共同計劃駕駛一艘名為Zeuglodon研究船追尋滅絕藍鰭鮪的旅程。」
「〈灰面鵟鷹、孟加拉虎及七個少年〉則是七個少年在聯考前翹課,意外發現永樂市場裡販賣野生動物,動念想買下一頭小老虎,主角卻買下一隻鷹的故事。」
一、村上春樹與所見之物
在東華大學上吳明益的課,他常常提到村上春樹。
而我那個時候,只讀過村上春樹,而沒有讀過他。
我一向討厭村上春樹,尤其是他的短篇,無窮盡的爵士樂聊資與泛感傷氣息,張致作狀玩弄文字障,情緒管制看似朦朧低調,其實只如閨房遊戲,勃谿小氣,過度的矯筆,像抵不過淘淘濁世的折磨趕緊遁逃進自我感傷的花園裡。
可是吳明益說村上春樹對他的影響,是他知道了自己要寫什麼。
我以為,村上那一個系統的作家,程式化太重了,然而吳明益卻不然。
〈雲在兩千米〉裡村上氣息很重,由「家庭變故」引發「個體尋找」,並以某種「魔幻寓言」形成張力源頭,建立無窮盡的隱喻疆域,似雪融冰河,似煙消瓦滅,漫漫荒原,全世界只有主人翁還在釣一尾寒江的魚,很孤獨,很「文學」。這篇小說裡的「雲豹」作為個體尋找的目標,到最後也沒有出現,直到結尾處在「小說世界」和「現實世界」相連的那一刻,男主人翁阿豹自己變成了「雲豹」,這似乎很像芥川龍之介的《河童》,又或者村上春樹也曾寫過的《青蛙君拯救東京》,到底誰是我自己,誰又是雲豹、河童、青蛙君?莊周夢蝶的古老哲學似乎可以解釋動物抑或非人類世界的純潔靜默、無法發聲為何總是吸引我們想象。
而這個過程反復串聯另一位男主人翁關出發尋覓過世妻子小說裡所寫的那個雲豹故事,在他跋山涉水的過程裡,吳明益百科全書式地展示台灣中高海拔山區的植物群落和人文風貌,這些物事繁複精謹自不待言,要命的是他字質與意象之間仿佛勾連神秘近乎悲憫的情感根莖,總是雲霞未解、暗自神傷。這是村上春樹未曾有過的自然情懷,可能因為中文寫作的筆法,可能因為翻譯文學的隔膜,但我想更是因為吳明益的生態情感共鳴之敏銳,並且身為人類的「卑微心態」,他想象——人的退位與動物的置換,可以到達何種平衡,好像張愛玲參差的對照,一種華美的辯證張力。
〈灰面鵟鷹、孟加拉虎及七個少年〉也如此,對灰面鵟鷹與孟加拉虎的解讀似乎只能停留在某種階段,這些隱喻的外延本身即是一種漫漶,作者為你設置一道堤,你傾聽堤那頭的洶湧浪潮,覺得好奇又不想翻越,因為這個距離剛好是耳朵能聽到的最優美的頻率。
二、語言迷信
作家應該或必須迷信語言。語言就是宗教。
而吳明益顯然如羅素般扞格不入——「我為什麼不是基督教徒!」因為吳明益迷信的不是一種人類語言,「文字是這麼容易造假、欺騙、違心的工具,真的可以用來理解他人嗎?」他轉而迷信自然萬物的異端語言,似文化學者般潛入其他生物的語言系統,正如這本書裡的每一個主角幾乎都是動物學或植物學領域的冒險家一樣,無論是倒錯的欲念,還是遲到的救贖,他們都寄予自然界開口為他們念普度的經,從此人格似乎變得空靈。
我認為〈人如何學會語言〉這一篇的典雅浪漫,映證著偶然與必然、當下與過往、體悟與塊壘。狄子是個失語症少年,但他似乎可以聽懂鳥語,後來他加入了手語學習社,為了讓聾人可以聽見美妙的鳥語,他用手語給每個鳥取了名字,而這些名字似乎就是聲音,就是形態,化感覺為聽覺,聾人與鳥,美到極致。
「於是黃嘴角鸮便成了『黑夜殺手的呼吸』,黃鹡鴒的鳴聲是『掉落在草叢間銀針』,紅隼是『從天而降的匕首』,杓鷸吹著『孤寂的口哨』,黑枕黃鸝則是『草在溪流中緩緩擺動』……」
「深眼睛拉了一下雀斑的手,那不是為了打斷他的話,而是為了把溫度傳給雀斑,這也是一種語言,他想。」
「她放下望遠鏡時一臉驚喜,以為他真的看見黃鸝,興奮地用手語回了一句:『水草/擺動/溪流裡/緩緩的』,然後努力地將臉往前傾、抬眉,想讓深眼睛知道那是一個問句。
水草在溪流裡緩緩擺動?
深眼睛的手僵在空中,不是的,沒有黃鸝,他想這麼回她,但又不想這麼回。」
文中類似文字,氣質高亮,熟極而流,得以為如夢如幻的鳥鳴做赤純透明的描摹。為自然之聲所救,當人間一切都那麼純色,這裡有色彩與溫度,長久以來人染上孤獨的白翳,都以聽懂自然作為醫治。
而如〈冰盾之森〉裡攀樹者所傾聽的森林的語言,似乎保存人類靈魂,分分釐釐的風過顫落,都是微妙意境,那山外雲海似一窪銷魂眼塘,眼睛也會有語言的不是嗎,「也許這世界上本來隻有一種語言。」
三、萬物佚史
吳明益所寫的台灣環境生態與人文生態,都精細可表,仿佛為萬物做佚史搜集,高蹈虛構想象,又爬梳專業資料,如此串聯宛如玩弄照本宣科的權宜,但其實是別出心裁的新型文體。
如果要說海洋文學,台灣有夏曼·藍波安,亦有廖鴻基,前者《冷海情深》,後者《鯨生鯨世》,吳明益初次「下海」,寫就〈恆久受孕的雌性〉,以「少年與海」、奇幻漂流尋找藍鰭鮪的故事,透視台灣島的海洋情懷。
海洋無疑是母親。
「海是地球上的偉大雌性,擁有永不疲憊的慾望,恆久受孕,永無止境。」
海洋中滅絕的動物藍鰭鮪,已經經過科幻的方式賦予仿生的外表,沙勒沙等人無法尋找到真正的藍鰭鮪,只能在結果證實之前一遍遍地追尋可能只是仿生魚的藍鰭鮪,這種海明威式的寫作姿態當中似乎有哪裡不對,吳明益無需比附人類意志的文字肖像,珠玉在前,他似乎也無法模仿,所以我們才了解,原來藍鰭鮪的歷史,才是筆下遊魂般他要祭奠膜拜的精神圖騰,而藍鰭鮪就是海洋。
文中還有達悟族的少年,他常常聽到海上傳來和母親相同的歌聲,如海妖塞壬般催魂的魔聲,其實是作為達悟族這種海洋民族生命本源裡的原鄉巡流,海洋抑或藍鰭鮪消亡的歷史,成為招魂的幢幡。
最後再提一下〈黑夜、黑土與黑色的山〉這篇,它被放在首篇的位置,確實整本書最溫暖的一節,講著一個殘疾女孩和蚯蚓的故事,其實是女孩與土地的故事,土地與海洋,便是台灣靜脈與動脈的摹想。
我理解,苦雨之地,苦好像“缺”或“淫”,要麼是稀少,要麼是豐盈。
一切都取決於那看這本書時,讀者心裡的降雨量如何。
細雨輕愁,或者洪水猛獸。
期待明益老師的下一本書,我相信不會等太久。
《苦雨之地》读后感(七):后记:万事生降于哀戚但非死灰
後記
萬事生降於哀戚但非死灰
二〇一八年初夏,我和黑潮文教基金會的朋友搭著暱稱「小多」的多羅滿號賞鯨船遶島。航行的伙伴有研究者、環境行動者、藝術家與熱愛海洋的人,計畫在十四天的航程裡,停靠包括離島的十二個港口,取得四十七個測量點「海水溶氧量」、「海洋廢棄物與塑膠微粒」、「水下聲景」的資料。
因為氣候不穩定,航程被迫切割成兩段,我參與了從永安漁港到花蓮港的十天行程。「小多」回到花蓮溪口的時候,遠方城市籠罩在一片雨雲裡,我們在大雨中跳上岸,就是那一刻,我知道《苦雨之地》寫完了。
這本書雖然是六篇中短篇小說,我卻把它當成長篇小說在寫。這意思不是它具備長篇小說的「形式」,而是我以寫長篇的心態在寫作。沒有斷章發表的壓力,沒有定稿的死線,每篇寫完,我都會回頭把先前寫的再順一次;每要寫新的一篇,也把完成的篇章重複修訂過。第一稿完成後陸續交由不同的人審稿,接著在我來回淡水臺北車站的捷運上、香港臺北的深夜機場反覆修改,說起來,它是「在路上」完成的。
對我來說這就像一趟長路,並不是不斷往前,朝向一個固定、真切遠方的長路,而是繞著山的紋理而上那樣的迂迴之路。
我的前一本自然書寫是二〇〇七年的《家離水邊那麼近》。所謂自然書寫(nature writing),強調的是非虛構的自然經驗,環境倫理的思辨,以及作者自身情感與環境的互動。在那之後,我開始思考如何跨越自然書寫較依附於資料與非虛構經驗的特質,畢竟人類文明無論是哪一個環節(包括虛構能力與想像力)都和自然環境及我們自身的生物本質脫離不了關係。
二〇一四年的《浮光》很多人認為是攝影書(它確實也是),但在我心底它是「跨越自然書寫」的一次嘗試。整本書無論是「正片」或「負片」,都跟「攝影與生態」相關。攝影術發展雖然短暫,卻是深具人文視野的科學工具,談論攝影必然觸及人類觀看自然視野的轉變。
《浮光》之後我投身到《單車失竊記》的寫作,那是一次結合自身經驗、歷史研究與虛構書寫的嘗試。我認為寫作者該是定義的改寫者,而不是衛星。自然書寫的「非虛構」、「科學書寫」、「紀實本質」,使得寫作在一段時間後會陷入格套。而以生態之眼去觀看人類文明的一切,也會有「用同一把刀」去拆解不同靈魂的困境。
彼時我想,小說這個自由的文體,或許能帶我經歷一段無視於自然書寫、生態批評的寫作嘗試。 大約就在這樣的狀況下,〈人如何學會語言〉浮現。
威爾森(E . O . W i l s o n)在《人類存在的意義》(T h e M e a n i n g o f H u m a n Existence)裡提到:「文化的演進之所以有別於生物的演化,是因為文化完全是人腦的產物,而人腦這個器官是在古人類時期與舊石器時代,經由一種非常特殊的擇汰形式――即『基因—文化共同演化』(指基因的演化和文化的演進相互影響的現象)――演化而成。人腦所具有的獨特能力主要來自額葉皮質的記憶庫。這種特殊能力是從兩百萬到三百萬年前的『巧人』時期開始逐漸演化,一直到六千年前他們的後代『智人』遍布全球各地時,才演化完成。外來者如果要理解我們文化演進的歷史,就必須解讀人類所有複雜而細微的情感,以及各種人類心智的產物。要做到這點,他們必須和人有親密的接觸,並了解無數有關個人的歷史,同時能夠描述一個想法如何被轉譯成一個象徵符號或一個物件。」
威爾森說:「這都是人文學科在做的事。」我以為,這也是小說在做的事。演化學者談人的物理性存在的演化,小說要處理的是人抽象的「精神」演化。
我想藉由小說這種形式,去設想人跟環境關係的異動、人與物種之間的關係,去感受人做為一種生物的精神演化,特別是在我所生長的這個島國臺灣。
這部小說我把它取名為《苦雨之地》,用的是我很喜歡的一位美國自然作家瑪麗.奧斯汀(Mary Austin)的書名《The Land of Little Rain》。我借用奧斯汀書名的意象,譯成中文,名為「苦」雨之地。「苦」可以因為雨少,也可以因為雨多。
這本小說裡不少角色都是科學家、業餘科學家,或是冒險者,他們身上或存有精神或肉體的痛楚。小說的共同環境都是臺灣的野地,以及臺灣的物種,我並使用十八世紀科學繪圖的風格繪製插畫。
小說裡的共同事件是「雲端裂縫」。也就是在近未來的世界,所出現的一種病毒。它會破解中毒者的雲端硬碟,深入檔案,分析硬碟主人和其他人之間的關係,然後把這個雲端硬碟的「鑰匙」交給某個人。
〈黑夜、黑土與黑色的山〉是關於一位軟骨發育不全的蚯蚓科學家的故事,她童年時被收養到德國,後來她發現,她的養父曾在臺灣的奇萊山區獲救。
〈人如何學會語言〉是關於一個自閉症卻對鳥聲敏感的小孩,日後成為鳥聲科學家,在喪失聽力後發現聾人賞鳥的困難,決心鑽研一種形容鳥聲的手語的故事。
〈冰盾之森〉主人翁的情人是攀樹科學家,意外發生後她陷入憂鬱,求助於一種特殊的治療法,因此常進入一個南極探險的情境裡。
〈雲在兩千米〉是妻子在無差別殺人事件被殺後沮喪退休的律師,意外發現小說家妻子未寫成的小說檔案。因此開始一趟追尋雲豹、成為雲豹的旅程。
〈恆久受孕的雌性〉是四個不同領域的人,共同計畫駕駛一艘名為Zeuglodon 研究船追尋滅絕藍鰭鮪的旅程。這個故事和我過去的長篇小說《複眼人》有關。
〈灰面鵟鷹、孟加拉虎以及七個少年〉則是七個少年在聯考前蹺課,意外發現永樂市場裡販賣野生動物,動念想買下一頭小老虎,主角卻買下一隻鷹的故事。
這些故事兩兩相關,彼處的峰巒是此間的海溝。
每一次開始進入寫作節奏,我發現都是在自己找到「聲音」的時候。這個聲音並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經過二十年的小說寫作,我已經學會不焦急,故事停頓的時候表示身體裡的什麼東西也停頓了,重要的不是打開它、讓它運作起來,而是隨它停頓一段時間,雪該融的時候就會融的。
但等待的時間並不是什麼都不做,還是要在大太陽底下翻土,還是要在凌晨去走魚市場,還是要到海上、進入山。生態的關鍵詞是時間,小說的關鍵詞也是,簡直就像Tom Waits 的歌詞一樣――Time, Time, Time。
寫作時有幾個聲音一直在我腦中反覆, 比方說戈馬克. 麥卡錫(Cormac McCarthy)的小說《長路》(The Road)。寫的是在地球巨變之後,一對父子在文明的廢墟裡獨行的故事,其中一段父親在兒子睡著時的低語像是安魂曲:「沒有待辦事項,每個日子都聽從自己的旨意;時間,時間裡沒有後來,現在就是後來。人們留懷心尖的恩寵、美善,俱源出痛楚;萬事生降於哀戚與死灰。」
比方說詩人、歌手尼克.凱夫(Nick Cave)那首〈到我懷裡來〉(In to My Arms)。一九九六年尼克.凱夫婉謝了MTV最佳男歌手的提名,他寫了一封信說:「我的繆思女神並非一匹馬,而我也非賽馬騎師。」隔年在《The Boatman's Call》這張專輯裡,他的曲風從黑暗、強烈變為舒緩,〈到我懷裡來〉第一段歌詞是:
I don't believe in an interventionist God But I know, darling, that you do But if I did I would kneel down and ask Him Not to intervene when it came to you Not to touch a hair on your head To leave you as you are And if He felt He had to direct you Then direct you into my arms …… So keep your candles burning And make her journey bright and pure That she will keep returning Always and evermore
在寫這本書時,我的家發生了很大的變動,我的人生因為家庭的改變而完全改變了。我知道有的小說作者認為自己像作品裡人物的造物主,但我自己的感受是,這世界隨時都在誕生湮滅,即使是小說裡的一切亦非小說作者能掌握的。此外,我以為小說家的責任不在重建那些湮滅的,而是探討湮滅做為一種生命的本質意義何在。
回到《長路》。那個父親説的話並沒有那麼絕望,在「萬事生降於哀戚與死灰」之後,他還說了一句「我還有你」。 萬物生降於哀戚,但非死灰。
● 特別致謝:這本書完成後,我請了不同領域的人協助提供初稿意見,包括文學相關的譯者與編輯如石岱崙(Darryl Sterk)、關首奇(Gwennaël Gaffric)、玫媞(Mathilda Banfield)、梁心愉、郭騰傑、陳佳,參與插畫與設計的吳亞庭。更重要的是不同領域專家對小說內容的協助審查,包括臺灣野望自然傳播學社王誠之、手語專家王興嬙、自然攝影家白欽源、鯨豚攝影家金磊、野聲環境生態顧問有限公司負責人姜博仁、科普作家張東君、心理學家蔡宇哲、生物老師鄭鈺平,讓我得以發現部分錯誤並進一步修改成現在的面貌。我更要謝謝我的家人,M與T,妳們與這本書共同新生。
註:〈冰盾之森〉部分場景與描述取材自李察.柏德(Richard Evelyn Byrd)所寫的《獨自一人――南極洲歷險記》(Alone),本書原文版出版於一九三八年,記錄他一九三四年於南極大陸的經歷。
《苦雨之地》读后感(八):各章摘阅,自博客来
(各篇均為摘錄) 0 多雨的島嶼再也無雨,田都快死了。村子口胖胖少女打的,好喝得不得了的綜合果汁也關了店,因為沒有水果可以收。我懷念過去有草可鋤的日子,鋤下來的草鋪在田裡,走在上面軟綿綿的。
我懷念拔草這該死的、累人的工作,偶爾會失手拔下自己種的作物。作物與雜草生活得太接近了,它們的根交纏在一起。拔到自己的作物時心會突地跳一下,啊,殺死了自己養育的。
我感覺有人在看我,轉過頭去,是那隻我認識的棕背伯勞胖胖。過去牠總是在我除草時出現,等著吃從草裡或土裡被我挖出來的昆蟲。我帶著愧意對牠說,抱歉沒有雨,所以沒有草可以拔,沒有地可以鋤,因此也沒有蚱蜢給你吃。
沒關係。胖胖用戴著黑眼罩的眼睛看著我。我會到你夢裡。 於是我堅持不睡,寫下了六個故事。 1 黑夜、黑土與黑色的山 Black Night, Black Earth, Black Range 醫護人員來幫忙運送遺體時,索菲跑過去幫忙抬著一角,她的身高僅僅比抬起來的擔架高一些,但她想盡點力。邁耶媽媽變得很輕,醫護人員抬起她時都嚇了一跳,索菲沒有跟他們說,邁耶媽媽就站在門口,恢復成過去可以遮住一頭牛的樣子,她把一生的負擔放下了。當擔架經過時她側開身子,微笑地看著他們把自己的身體從那個加大的門框推出去。
邁耶夫婦為傑和索菲各留下一份就學基金以及繳足保費的健康保險,不過傑壓根不想讀大學。因為這筆信託款項只能提領做為求學使用,傑因此認為他有權賣掉小屋。但索菲則堅持留住小屋,她相信邁耶爸爸媽媽的靈仍然留在這裡。傑那麼高大,索菲那麼小,兩人就此相持不下。從某天開始,傑開始往索菲的房間重重踹一腳才出門,索菲則每天到森林深處的瀑布底下大哭一場,直到邁耶爸爸現身安慰她才有勇氣回家。她多麼希望那個曾經為她打抱不平的哥哥回來,他很快會回來,離開的一定都會回來,不是嗎?
一天索菲發現門上有黏稠液體的痕跡,她認為他以宣示領地的做法來冒犯、威脅、羞辱她。幾天後從未獨自離家的儒艮失蹤了,索菲以她的動物直覺跑到森林瀑布去,在一處長滿灌木的低矮樹叢下找到了牠。牠的姿勢就像牠想討人撫摸時躺在地上的樣子。儒艮始終是一副孩童般的面容,讓人忘了牠的年紀,索菲以為自己可以哭出一個淚池,但此刻她一點都哭不出來。
穆勒是索菲第一個知心的女性好友,畢竟太少人能理解尋找雨蟲這樣的古怪興趣了。穆勒教授說自己在投身這個領域時,多麼被男性同學鄙視,好像挖了蚯蚓後她就會缺乏女性魅力似的,「他們怕妳手指頭裡還留著泥土。」還好指導教授布萊特鼓舞她,認為只有她的決心和毅力配得上這種生物的神祕感。他告訴她說:「妳想要真的了解這種動物,就得到世界各地去,搜尋所有有泥土的地方。」過去幾十年來,她曾前往阿馬帕雨林,爬上樹,尋找藏匿在樹間泥土裡的藍蚯蚓,深入南非赫魯赫魯威野生動物保護區,在犀牛與長頸鹿旁挖掘巨大蚯蚓;到東方土壤肥沃的湄公河畔的稻米產地,了解蚯蚓和農業的關係;去到原本不存在蚯蚓的北美洲,研究數百年來牠們所造成的翻天覆地的影響。她的研究室牆邊櫃子裡林立著長長短短的玻璃管,細如火柴或長如手杖的蚯蚓凍結在管內的時光裡。
索菲看著玻璃面倒映的扭曲的自己,一剎那間,她覺得自己和這些雨蟲一樣奇特粗鄙,一樣美。 2 人如何學會語言 How the Brain Got Language? 狄子日後回想,他的人生有兩回走入隧道,但只有一回是真正失去恆星。十五歲那年他們不再帶著奧杜邦去山徑尋鳥,牠已經老到髖關節無法負荷過量步行。十八歲那年奧杜邦決心讓狄子獨自面對世界,牠在動物醫院的病房裡撐到狄子從考場回來,用牠巨大、足以容納一家人的愛情與回憶的頭顱最後一次占據狄子的手。狄子把牠抱出來(他此刻已有能力抱起體重減輕了百分之三十的奧杜邦),用這一生中最流暢無比的節奏,唸出一段媽媽書架上一本書裡王爾德的句子:「如果你想要有一朵紅玫瑰,你要在午夜的月光下用歌聲孕育,然後用自己心臟的血去染紅它。」每一個音節狄子媽媽都聽得清楚無比,並且把這段話抄在她的電子筆記裡。
這一定也是預言。狄子媽媽想。狄子剪下奧杜邦耳邊的毛髮留下,其他的部分則交給火燄,他們把奧杜邦的骨灰撒在常去的那條山徑,那樣牠就可以和他們永久共享鳥聲。
狄子上大學後受到一位專研鳥類行為學的徐教授賞識,他發現這個寡言、面目清秀、頭髮微捲的青年有非凡天賦……當時徐教授正好進行了一個關於特定鳥種在島嶼東部的鳴叫是否具有區域特性的研究,於是便在狄子大三的時候鼓勵他直升研究所,成了計畫的助理。很快地狄子就沉浸在鳥鳴研究裡。
探究鳥的鳴聲或許和探究外星人的語言難度不相上下,在全世界數千鳥種裡,大部分的鳴叫聲都是鳥兒從蛋殼裡帶來的。但像鳴禽、鸚鵡、蜂鳥和琴鳥……則會模仿其他的鳥、環境或是其他生物的聲音。不過,有些鳥一生只需要唱一首歌就夠,另一些鳥一生卻能創造出數千首歌曲,這中間的差別在哪裡呢?
鳥在飛行間鳴叫,為了社交而鳴叫,受了傷鳴叫,進行領域保護而鳴叫。一隻幼鳥孵化發出乞食聲開始,就不斷學習用不同的聲音表達自我—哪時候是愛情來了,哪時候是要離家了,哪時候是返家,哪時候是較勁,哪時候是絮絮對話。鳥的鳴管相較於人類的喉嚨要複雜、有彈性多了,牠們甚至可以同時發出幾種旋律,啼囀,啁啾,炫耀花腔。狄子在筆記本上寫下他從某本書上記下的話。
在森林裡他不需要跟任何人說話,有時定點記錄時甚至不用移動。他真的像童年時同學開玩笑說的那樣變成了一棵樹,眾鳥停憩其上,雨從雲層落下,滴下的雨珠濕潤了泥土。 3 冰盾之森 From the Ice Shield a Forest Grew 小鐵的父親被登山客稱為阿木師,相傳如果能吃到阿木師的晚餐,一天行走的疲憊將盡失,凌晨再吃一頓早餐,保證精神百倍順利登上三角點。只要你預訂,無論晴雨霜霧,阿木師和妻子兩人會依據客人提供的出發時間,早一步各自背著幾十公斤的食材到山莊。即使背負重物,多數登山客都遇過被他們倆超車的情景。他們幾乎認得這條山路上的每一顆石頭、每一棵樹、每一處崩壁,他們步伐沉重卻有著輕快的韻律。當你聽到「呵」、「喲」、「呵」、「喲」的呼聲時就得靠著山壁讓路,那是阿木師和他的太太來了,喊「呵」的是阿木師,喊「喲」的是他太太。
阿木師晚餐會準備海產粥這種不符高山節約瓦斯與縮短準備時間概念的餐點,會悶熏香魚,甚至令人驚奇地在登山客面前變出一整顆大西瓜。阿木師的太太則會用附近盛產的紅豆和鳳梨,設計各種餐後甜點。有些人為了這「兩千米上的奢華」再來一次,久而久之,阿木師的餐點和雲海、鐵杉以及在三角點上眺望蘭嶼,都是這條山路的必備行程,少了一個就是遺憾。
小鐵出生後山徑上的身影變成了三個人,阿木師心甘情願地獨自背負所有的食材,阿木師太太則背著小鐵和廚具。漸漸地能走路的小鐵變成跟著後頭,「呵」、「喲」的節奏尾音多了一聲「嘿」,那是小鐵的童音。到了八歲入學前,小鐵已經領在前頭了。也就是在那一年,阿木師太太為閃避落石在崩壁處滑了一跤,和香魚、山豬肉、茶壺和野菜翻滾下山,直到數十公尺深才被一棵扁柏擋了下來。好強的小鐵走在前頭,他一心想把ama和ina遠遠拋在後頭,到了山莊不見他倆的身影,還高聲歡呼起來。
從此山徑上又恢復兩個人的身影,「呵」與「喲」。發出「呵」的是小鐵,發出「喲」的是阿木師。不幸讓阿木師變糊塗,他煮的餐點總是不知道少了什麼調味,由於甜點和醃漬小菜向來都是妻子處理,它們不再出現在菜單上,漸漸被客人嫌棄單調。而為了強迫自己入睡,阿木師往往喝了太多酒,任由黃鼠狼把客人的食材偷走。小鐵的時間感則停留在那天下午――ama將ina平時最愛的那口鍋子包上kaimadhane(女性編織的苧麻布)從窗口搬入屋內,埋在房子中心柱後右側的放置柴火之地—那是年輕一代族人已經很少使用的埋葬法,逝者與生者,魂靈與肉體共居一室。
小鐵高中畢業後,阿木師也許是放了心而決定忘記一切,一開始只是忘了將機車鑰匙丟進座墊箱,買酒忘了帶錢,漸漸地他忘了部落裡的耆老和故友的名字,忘了鳥的叫聲和上山該準備什麼食材,幾年後連星星和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就連昔日的登山客在路上遇到他叫「阿木師」他也不回應。不過他仍會等小鐵睡著後,騎那輛打檔的野狼,穿過蜿蜒的山路來到登山口,獨自一人夜攀到大崩壁的前面,望著月光下那棵斜立崩壁下方的巨大樹影。漸漸地,他連那棵樹的地點也忘了,只是茫然地在村子森林間的山徑漫遊,直到被人發現。 4 雲在兩千米 The Clouds Are Two Thousand Meters Up 關當然知道多年以前,尋找雲豹的人們,累積動用了一千多台相機,在十六萬個工作天裡,拍攝了上百萬張照片,卻一隻雲豹也沒有拍到。一般來說,其他還有雲豹生存的國家,通常在一百到八百個工作天之間就可以拍到一張照片。這十架攝影機出自一種絕望的觀看。關的目的不是尋找雲豹,而是感受和小說裡的人物一樣的心情――如果阿豹後來也像他一樣上山的話,等於他們都在做一件徒勞的事。
人為什麼不能做徒勞之事呢?活著本身難道不是一種徒勞之事嗎?
每隔一段時間,關的雲端就會多出一批地圖。關一看就知道是舒有幫他詢問老獵人,新標示出的獸徑。關把那些地圖和自己繪製的資料圖合併,繼續疊出一條又一條的黑路,那些黑路編織出一座黑色的山。 日復一日,雲端下載到個人終端器的照片影片,拍到的多半是臺灣野山羊、獼猴、食蟹、鼬獾、羌仔虎(黃喉貂)、山羌……。這些生物在島嶼瘋狂開發的末期,勉強在道路開發、森林流失的破碎棲地陰影裡活了下來。
不知道為什麼,即使這些先進的夜視攝影機已不再需要突兀的閃光,但那些動物仍舊意識到什麼似的,在經過攝影機的一瞬間,抬起頭來望向鏡頭。牠們百萬年演化而成的夜視之眼,以靈敏的靈魂直覺,盯著這個超出牠們尋常經驗的物事,瞳孔因此閃閃發亮。
關看著這些影像,總會意識到妻的眼。過去他常在深夜醒來時,看見不眠的妻坐在書桌前面,聽到床的這邊發出動靜的那一剎那,妻依動物直覺轉過頭來看著他。她的眼睛有時哀傷有時憤怒有時絕望,他現在才曉得那是因為妻的心和她筆下的人物結合在一起了。
這遼闊深奧的山裡有原住民、外地居民、登山客、各式各樣科學調查的人、採集者,也許只有他這樣一個變成園丁的律師,最後還帶著半篇妻子的小說上山的人。一座山在科學研究者和一個寫小說的人的眼裡,有什麼不同?雲豹的滅絕,對做科學研究的人和一個寫小說的人來說,又有什麼不同?
又或者,就像妻寫的:消亡是世間唯一的公平? 5 恆久受孕的雌性 Eternal Mother 惟有航海的人知道,陸地固然是人類的居所,但在海上人才可能將靈魂交付另外一人。在漫長的航程裡人會對另一個人完全傾訴,不分太陽月亮,透過不間斷的對話,他們學習對方的語言,把自己教育成海洋生物、熱泉生態系、氣象、機械或人類學家。長期航行的人在疲憊與憂鬱的狀態下會想把所有人都推下海,然而一旦念頭成形,懼怕孤獨與不捨的愛就會回返。他們變得不可理喻,而不是浪漫多情,這造就了真正的情誼—唯有一起體驗海洋的仁慈、開放,也咬牙面對祂的嚴酷、暴虐才會發生。
暴雨來臨時他們不信任一切:氤氳著輕柔迷霧,天鵝絨般的平靜大海會出賣你?擁有狡黠眼珠的海獸、炫耀奇異光澤的深海生物、映照遠處海妖歌聲與海市蜃樓,承接閃亮微雨的大海會背叛你?暴風過去他們復又坦然接受,站在船頭,任海風吹拂。
海是一片無界之地,充滿死亡,但死亡並無法阻止人們愛上海。人類的身體裡有大海,死亡與美麗在彼處以不可思議的方式並存。
他們把看到的、記得的一切變成話語,因此顯得嘮叨。小食用螃蟹的後腿肉做餌釣起紫斑鰭飛魚,再拿紫斑鰭飛魚做餌釣起鬼頭刀。他會先吃掉牠的眼睛(這是達悟釣手的特權),那是最美味的地方,母親曾告訴他,那是因為鬼頭刀的眼睛看過真正的海。鶴鱵魚是懷孕的女人不能吃的魚,母親說這是為了避免生下來的小孩嘴巴變得尖尖的。而當他釣上mavala(鱗魚)的時候,會自顧自地笑起來。其他人學會了達悟語才知道,這是因為mavala發音很像vala,而vala是女性陰部的意思。
他曾抗拒成為達悟,想一輩子留在城市裡,過去他只聽母親「說」達悟該如何如何,而今他正在「做」達悟。
波希多說每一種語言都像在喃喃自語,他說橫越太平洋時,曾經過一段搖籃般的順風海域。正當他以為可以平靜睡覺時,閃電卻從海底劈上來,大霧讓人不辨日夜,死亡像鯊魚如影隨形。頃刻海上傳來美妙如鷗鳥飛行的歌聲,使用的語言前所未聞,他卻一聽就懂。歌詞描述的是一個島嶼的生成、繁衍與毀滅。他跟隨繩索一樣的歌聲航行,直到島的故事說盡,才發現自己已回航道。
「那歌聲和我沒見過的母親聲音很像。」 6 灰面鵟鷹、孟加拉虎以及七個少年 A buzzard, A Carnivore, and Seven Juveniles 他掀開黑布的一角,露出了底下的籠子跟鷹的爪。那黃色的、充滿力量的腳趾和黑色的爪子立刻攫走了我的心。商場不少人養鳥,他們會把鳥籠放在騎樓,因此我看過綠繡眼、牡丹鸚鵡、小鸚哥、八哥、九官鳥和畫眉的爪,卻從來沒有看過那麼有傷害性,掌握力的東西,看到的那一瞬間覺得自己好像那根木棍,被緊緊抓住動彈不得。
接著舅舅慢慢把黑布掀開,要我不要怕,靠近一點。
「為什麼要蓋黑布啊?」 「鷹仔驚光。」他用臺語回答我。
我湊上眼去看,在朦朧的光線裡,鷹斜側著頭以單眼與我相對。那鷹眼放出黃色的光芒,反射著我的驚恐。
舅舅擁有一隻鷹的消息很快傳遍商場的孩子圈。湯姆、流鼻仔、阿蓋仔、烏鴉、阿卡都來了。他們用每天一塊錢的「門票」,換取可以限時(每次一分鐘)限次(每天三次)看鷹的權利。
舅舅餵牠螳螂和蝗蟲,在孩子們暫時沒有收到零用錢的時候,被允許用這些小昆蟲換取觀看權。陰暗的樓梯間,幾個小孩聚精會神地看鷹什麼時候出爪,用牠那彎鉤的尖喙給虛張聲勢的螳螂致命一擊。對當時的我們而言,那小小的籠子就跟羅馬競技場一樣宏大。
當所有孩子聚精會神看著這齣第一個鏡頭只露出一角的電影時,舅舅突然間掀開整張黑布。這時,我才第一次完整地看到整隻鷹。
與之前所看見局部的鷹不同,掀開布幔後,鷹的爪、翅膀、眼睛和身體,反而有一種萎靡之感。牠看起來並不驕傲巨大,比較像是沉浸在夢裡,縮著脖子,還沒有完全清醒的樣子。籠子底下躺著好幾根看起來邊緣很銳利的羽毛,和一些雲朵一樣蓬鬆的絨毛,上頭黏著灰白色的屎。
我們在商場頂樓的夜空下,像什麼神祕宗教教派一樣圍著和我等高的鷹籠,嗅聞著彼此興奮的氣味,安靜不發一語。不過等待的時間一久,大家身體開始扭動,顯得不滿。鷹似乎完全沒有獵食的欲望。
舅舅倒是很平靜地坐在鷹的對面。不出聲的舅舅有一種陰鬱的詩人氣息,現在想想,舅舅那時身上就同時並存著兩種相悖的氣味――他既像個投機商人,也像後來我在書裡認識的許多浪漫者――沒有什麼可以否決他的決定,眾人愈覺得他的行事荒謬,他就愈一意孤行。
就在我們開始鬆懈的時候,鷹以極快的速度啄向舉起前肢警戒的螳螂,旋即用利爪把牠的身體壓在木棍上,然後一口一口拆解掉。螳螂破碎的身體流出綠色汁液,跟所有昆蟲一樣,即使失去頭部腳仍會顫動,就好像還想逃走。
毫無疑問,我們都是第一次看到鷹如何殺戮。之前對我們而言,螳螂才是殺手,看到階級易位這事讓我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在鷹的面前,那個三角眼不可一世的傢伙居然這麼不堪一擊!進食完的鷹抖了抖羽毛,牠全身蓬鬆得像是要把我們的驚訝吸收進去,接著變得緊密,恢復了靜止。那一瞬間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鷹萎靡的氣質一掃而空,牠又變成一隻驕傲的動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