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的姿势。
撰文:且放白鹿+王皮皮
本文人物生活在南北朝时期,南朝小朝代更迭,宋齐梁陈一路排下来,维持时间都不长,主人公大概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岭南一代。
01
我的家乡在南越,地处岭南,瘴气横行,人们豪爽耿直,风俗与中原大不同,但唯独一件事类似:我是女儿身,便该专心纺织,少去参与男人事。
朋友们告诉我,从前南越王时期,岭南的丝织品独步天下,我们如果能重振辉煌,那该是多美妙的故事。乡间纺织出色的女子,就是在家里也要多些底气。
我想了想,问朋友:“那南越王的夫人们技艺高超,她们后来怎么样了?”
其实这个答案很简单,后来南越王死后,他的夫人们都被迫殉葬,埋尸于黄土之下。
所以我从小喜欢读书习武,跟着我爹去练兵,谈判。岭南都知道冼家出了个爱用兵的夺目的姑娘。
只是我没想到,我从前的那些朋友,反而与我渐渐疏远了。她们还是在用心纺织,见到我的时候,惶恐的低下头来。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你要成为从来没有的人物,就要承受从来没有的孤独。那天我望着林雾与夕阳沉思良久,一回头,是家乡的千山万壑。
02
我家在南越,世代都是首领,统帅部落十余万家。我哥是典型的纨绔子弟,仗势欺人,侵夺邻郡,不少人苦不堪言。
他很是听劝,他说:“妹妹你放心,以后我要是再做些道德败坏的事,我立马回家闭门思过,再不出山!”
这番话,说得我很欣慰。
我哥小心翼翼的,又说:“那妹呀,你现在是不是可以把刀放下了呢?”
我放下刀。
放下刀,我哥立刻挥手让我走:“你赶紧给我找人嫁了,我的事少管。”
我愣了愣,嫁人?
只是我没想到,不久之后我竟然会遇到冯宝。
那天我听人说,有个中原的书生总是徘徊在我们部落周围,天天拿着本书,说要开启民智。
我爹问了问身边的人:“开启民智是什么意思?”
我爹当场就怒了,让人把这书生丢出去喂鱼,要不是这书生说自己乃是高凉太守冯宝,估计等我回家,他已经凉透了。
回家以后,我爹还对我念叨,说:“现在的朝廷都怎么了,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就能当上太守,怪不得外面一天比一天乱。”
当时我只是笑着附和,对这种百无一用的书生,自然也没什么兴趣。不想往后的许多天里,我无意间又听到了有关冯宝的消息。
冯宝家里三代都是朝廷命官,自幼是个贵族君子,京城读书学成后,二十岁就走出太学,正式踏上仕途。
第一任就是来南越当高凉太守。
南越多瘴气,百姓也时常得病,当地没有正经的医生,往往都是靠巫师治病,冯宝就兴冲冲派来人给百姓治病。
巫师威重,没人理他。
还有几个暴躁的部落,直接把冯宝和医师灰头土脸赶了出来。冯宝这才意识到,要想治病,得先医心。这才有了冯宝拿着书,带着钱,要办书院,要开启民智。
结果被我爹给丢了出去。
我揉揉眉心,觉得自家老爹有点过分了,其实能遇到冯宝这样热情而尽心的年轻官员,是南越的运气。
那我该去见见这个书生。
03
见到冯宝的那天,春水溶溶,青山莹莹,冯宝正负手立在河畔,似有所思。
阳光正好,我失笑出声,中原的贵公子,果然与我南越不同。
他愤怒地回头,却在看到我一刹那,嗫嚅着说不出话。
空荡荡的山里,刹那间满是春风。
那些年里,我与冯宝一起奔走在山林之间,救治百姓,开设书院。冯宝长途跋涉,几经坎坷也从没说过辛苦,我问他:“你是中原的贵公子,何必如此呢?”
冯宝说:“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为百姓安身立命,自然不辞辛劳。”
其实我也不是没见过书生,我哥也是朝廷的刺史,多的是书生凑到他的身边,为他筹谋划策,只图多分一点钱财。
我想,冯宝是真书生。
而在冯宝眼里,我应该怎么也不像中原女子吧,我将成为南越的首领,我能提刀逼退带人闹事的巫师,我能与带兵的小部落首领做阵前的谈判。
当白天的事务结束,到夜深人静时,我会送冯宝回城,我们一起走在月光铺就的小巷里。
有那么一个夜里,冯宝忽然抬起头,他说:“冼姑娘,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我凝眸望着他,只是笑。
冯宝尴尬起来,他咳了两声,说:“这个这个这个……”
我打断他,道:“冯宝,我喜欢你。”
冯宝慌乱起来,手足无措。
我就那样等着他。天地辽阔,如同我的胸膛,我爱上一个书生,他的眼神明亮,眼睛里不多不少的留白,盛满我想要的阳光。
终于,冯宝说:“我也……喜欢你。只是这样的话,咱们,咳,咱们私下……”
他说不下去了,飞快拉一下我的手,说:“等我来向你提亲。”
他只拉了一下,就转身大步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十分好笑,大男人也这么害羞吗。
04
我决定嫁给冯宝之后,家族里的许多兄弟都跳了出来,要我把掌握的势力都交出来。
我爹悠然坐在主位上,说:“交给谁?交给你们吗?”
家族里的其他长辈也开了腔,表示无论交给谁,总之不能随着女娃落在外人手里。
我没有说话,离席而去。
家里闹腾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觉得有些心烦,去找冯宝的时候,冯宝也在烦。他爹实在是固执,冯宝说天下大势起伏不定,为了狡兔三窟,也可以娶土族姑娘。
刚开始他爹没表达什么不满,只是问他:“那你准备纳几个妾?总要有个中原女子留下点正统血脉吧?“
冯宝沉默片刻,说:“儿子没想纳妾。”
这才炸了他爹,把他给赶了出来,叫他在外面的山风里冷静冷静。
我与冯宝面面相觑,互相感慨着人生艰难。
后来天下越来越乱,南朝不时有人叛变,冯宝他爹终于动心,说与异族联姻也许是个好办法。
冯宝兴冲冲上门提亲,只是我家里还在闹着。
家里的人有找上冯宝的,要与他私下勾结,说:“只要你让她把手里的势力交出来,我们就同意你娶她。你也不想你的妻子天天在外抛头露面,还危机四伏吧?”
冯宝想都没想,他说:“我夫人的事,能决定的当然只有她自己,而无论她做出什么决定,我都只有支持。我背后的朝廷,更会支持。”
我家族的人没能成功,还被冯宝吓了一跳。
几经波折,我与冯宝终于成婚,我笑着对冯宝说:“没想到你也很会吓唬人嘛。”
冯宝扬了扬眉,说:“我哪有吓唬人,我只是从实道来罢了。”
红烛昏罗帐,就此定余生。
05
那些年里,我与冯宝一起重新为岭南制定秩序,施行文教。家族里还有些人捣乱,被我带兵杀到他们面前,一并抓了。
族里乱声四起,冯宝孤身去了冼家。
冯宝面对满堂怒意,淡然道:“南越好,才是对冼家好,如果只有冼家一族好,而南越不好,迟早冼家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番话打动了家族里的有识之士,从那以后,岭南一片平静。
只可惜岭南平静,天下却不太平。
南朝本来就是个多乱的国家,那一年,高州刺史李迁仕给冯宝写来了一封信。
这封信说,李迁仕病重,无力讨贼,要请冯宝过去主持大局。书生意气,冯宝当然义不容辞。
我拦住了冯宝。
刺史李迁仕在这种时候病了,本来就值得怀疑,更何况他二人往日里没有交情,多半别有用心。
冯宝问:“什么用心?”
我望着北方,说:“把你扣留为质,调动岭南兵马,为他所用。”
冯宝倒吸一口凉气,决定观望几日。
几日后,北方传来消息,李迁仕果然反了。
冯宝来找我问策。
这种情况我们在无眠夜里也曾推演过,那时我告诉冯宝:“既然你没有答应李迁仕,那他就认定你已经识破了他,一旦他亮明旗帜,必定会向你用兵。”
冯宝揉着眉心,夫妻多年,他连这个小动作也像我,他道:“如何动兵,才有最小伤亡?”
我望着他,笑了笑,道:“我倒是有个法子,不过怕你不同意。”
冯宝盯着我,下意识说:“你要自己去?“
李迁仕已经调兵攻伐四方,他的本营多半空虚,如果这时候假装投降,城门大开时杀进去,那么就可以用最小的力量,取得最大的战果。
冯宝说:“那我去啊!”
我笑着摇摇头,说:“首先,李迁仕会防备你,其次,我一个妇人,你们中原人一向不当回事,他当然会城门大开,迎我进去。”
“其次……”我笑着拔出刀来,刀光映出我眼角的皱纹,“我这把刀,许久没亮刃了。”
那天,我带着千余人,挑着金银财货来见刺史,李迁仕果然笑呵呵的开了城门,还以为自己迎来的是千秋霸业。
没有千秋霸业,只有刀光如凤鸣。
我提刀走在最前方,兵荒马乱之中,有如闲庭信步,他以为我只是个会闹事的泼妇,却不想我实是个征战的将军。
我带人占据城池后,李迁仕已经逃了,我带着人追过去,还遇到了一位朝廷派来平叛的将军。
这位将军叫做陈霸先。
06
关于陈霸先,我知道的不多,我们偶尔在阵前相逢,三言两语,便能生出知己之感。
——女人难道不能有知己吗,当然可以。哪怕这个知己是之后南朝陈的开国皇帝。
陈霸先说,你是我见过最会用兵的女人。
我说,或许是因为有机会用兵的女人太少。
陈霸先就笑起来,他道:“平叛以后,有机会我请你和你夫君喝酒。”
我说:“好啊。”
只是天下事纷杂不定,约好的庆功酒迟迟没有喝到,平叛结束后,陈霸先回朝述职,而我当然第一时间回了家。
那时我想,连这种叛乱我们都挺过来了,这世道再没什么可以打垮我们。之后的十年里,我与冯宝生了孩子,将岭南治理得井井有条。
我没想到,原来最大的敌人,不是世俗或者世道,而是时间与命数。
十年后,冯宝病重去世,拉着我的手,千叮万嘱,叫我死后赶紧找个好人改嫁。
我哭着说:“我偏不,你在下面给我等好了,如果我死后你没来接我,我穷尽碧落黄泉,也不放过你。”
冯宝面色惨淡,只痴痴的笑,他说:“我好像又见到你在夜里对我表白了。”
那天冯宝去世,同年,陈霸先开国,改朝换代。
我本想像个中原的姑娘,披一身白衣,为冯宝送最后一程。可是灵堂外不断有消息传过来,多个部落世家先后反叛,都不想让冯宝走得安静。
我爹走后,我便是守护这南越的的人。
深吸口气,转身离开,我提刀平叛。
杀一批,安抚一批,把岭南的部落都处置平静,陈霸先对岭南的任命仍旧不置一词。
我想起十年前陈霸先与我约好的酒,他说我是最会用兵的女人。我叫我九岁的儿子,带着岭南的各部落首领,去丹阳见陈霸先。
我隔着万里云雾,遥遥对他说,你放心,我只想保岭南百姓安宁。
陈霸先懂了我的意思,我送了他一根犀杖,他送我儿子一个官职,从此相安无事。
不久之后,又出是非。
广州刺史叛乱,抓走了我的儿子,威胁我一起起兵。
儿子派来的人说完了这些,又告诉我:“儿子不孝,不能为母亲送终,只是忠孝不能两全,儿子愿自尽于此,母亲用兵,定能为儿子报仇。”
那时我已经四十岁了,差点被这个傻儿子气死,又不免笑起来,觉得他有些像冯宝。
这么多年过去,广州刺史的手下,同样有我的人。
里应外合,我迅速发兵,广州刺史还没来得及打出去,就被我扼杀在岭南。
回头我把儿子叫出来,狠狠打了他一顿,男儿怎么能轻言赴死呢?无论什么情况,都要尽力活下去,然后活出光芒来。
儿子咧开嘴笑,连连点头。
陈霸先封我为同刺史,我比冯宝的官职还高,以后到了地下,可以好好笑话他。
07
有时候我会想,命运待我究竟是公道还是不公呢?
又是几十年的光阴过去,我一把老骨头还活在世上,我的儿子却先我一步离开了。
前一刻我还记得他傻傻地说孩儿愿自尽于此,后一刻他就真的消失在我眼前了,那时我才明白,原来要想男人一样成就功业,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的。
儿子死后不久,陈朝灭亡,北方隋朝屹立。
改朝换代的时节,岭南人心惶惶,他们不敢立刻相信朝廷,他们只相信我。
那些年里,他们叫我圣母,圣母已经没有了儿子,可她还要望着岭南所有的百姓,把他们当做是自己的儿子来保护。
深夜梦醒的时候,我也会辗转反侧,偶尔推窗望月。
这一路走来,我都走在最前方,无论是抵抗乱军,还是隋朝的王爷亲自过来谈判。
那个王爷看起来很儒雅,很有风度,目光里满是雄心壮志,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以后他会变成亡国的君王。
这位王爷叫杨广,他拿出陈国君主留给我的信,又拿出我送给陈霸先的犀杖,他说:“陈国已经亡了,天下难得一统,日后岭南一切如故,还望夫人深明大义,莫做抵挡。”
望着那杆犀杖,岁月的风吹过我,当我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那时我已经七十岁了,垂垂老矣,我接受了隋朝的安抚,虽然两广还有人不服,还想起兵,为了一己私欲,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位子。
我再次拔出刀来,我想,我已经老了,刀也已经老了。
只是当我披挂上马的那一刻,两广岭南,所有叛军都瑟瑟发抖,望风而降。
大隋仁寿初年,那年我是八十岁,或是九十岁,我已经记不清了,我终于告别了这个世界。我听到岭南的哭声,望见漫山遍野的人披上白衣,也望见奈何桥畔的冯宝,一脸委屈地对我说,我等你好多好多年呐。
我笑了笑,这一生总算不枉。
我是冼夫人,《隋书》里称我为谯国夫人,我的南越族人,尊我一声圣母。
(完)
《隋书·谯国夫人传》:谯国夫人者,高凉冼氏之女也。世为南越首领,跨据山洞,部落十余万家……仁寿初,卒,赙物一千段,谥为诚敬夫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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