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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松茸经典读后感有感

2021-02-07 03:23:35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末日松茸经典读后感有感

  《末日松茸》是一本由[美] 罗安清著作,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平装图书,本书定价:79.80,页数:2020-7,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末日松茸》读后感(一):读书笔记

  

这是第一本自己买的认真看的且做了不少笔记的书,其实,买的书也不算少了,认真看的也有,做笔记的就少之又少啦!所以小组读书会的方式(会有人领导,带你思考)真的特别棒,珍惜每一次的读书机会,继续加油!很喜欢题记的一句话“不,你不是在思考,你只是在试图符合逻辑”。自己的一些思考可能不成熟,但至少已迈出第一步啦!

  《末日松茸》读后感(二):期待《正午鸡枞》、《午夜见手青》和《日落黄牛肝》

  

《末日松茸》前90页,果然弥漫着一股西方社会和学术盛筵将尽的末日气息,assemblage和scalibility等概念挺有意思,排版和纸张精致,阅读体验挺好。又读了80多页 ,批驳“与所有人为敌的经济学和生态学(生物遗传学)”颇有道理。我胃里的细菌可能是比手脚更有资格被称为“我”的一部分。

第三部分主要在讲林业背景,松树是如何得益于火灾和工业砍伐,松茸又是如何帮助松树生长。第十七章基本上就是在记录几位林学家的口水,生态人类学家幻想自己是过江龙,事实上在人家眼中更可能只是个小迷妹。

读罢,这个关于松茸的“冒险故事”挺有意思,跨越中、日、美、芬的田野没有提供给我们传统的深入案例,但松散的短篇串起自成一体的知识链,开卷有益。理论升华不太成功,作者想在“与一切为敌”的知识体系之外,开辟出一片“与一切为友”的知识空间,但一碰到矛盾和冲突就诉诸“多元、共生、缠绕”之类的学术高调,实在没有说服力,也让人怀疑作者对局中的内情到底是否有深入了解。是本展现了人类学最新进展和危机的书。

最后,作者为了打动西方读者,刻意强调难以充分就业、生态破坏和老龄化等后工业社会特征,以“废墟”意象统摄全书,但具体到中国云南,我觉得很难接受一个集体主义被私有化腐蚀之后的“废墟”意象。我更期待中国的人类学家能写出《正午鸡枞》、《午夜见手青》、《日落黄牛肝》这样的著作,以更为鲜活的在地经验颠覆掉这座似是而非的”废墟“。

  《末日松茸》读后感(三):与苗族有关的部分

  

P4 “吕旺(lue Vang)”,RPA苗文拼写名字是姓前名后,所以Lue Vang是王路。

P28“(年轻人高的遥远的瑶族祖先).....他们带着一本独特的手稿,上面的文字以汉字为基础,是写给神灵的。” 《过山榜》/《评皇券牒》

P29“20世纪中期,一场由一个不识字的农民发起的千年运动,创造了一种完全原创的文字。”Soob Lwj Yaj,越南的杨雄录/杨松录所创制的千禧年苗文,所以才有下一句“他可能也见过老挝人和泰国人”

P30“...泰国的班维乃难民营(Ban Vinai),那是王宝在1975年随美国撤军逃离老挝后帮助建造的”,HCR建的

P31“战争的幸存者提醒我们,他们曾越过或射杀过无数尸体才通向我们。我们不知道对这些幸存者应该心存爱意还是恨意。我们无法作出简单的道德审判。”???问号脸???

P86“我向一个老挝家族恳求了几日...” 全书译文都有关于Laotian Mien,Laotian Hmong和Laotian Laotian的混淆。之前老挝ZF把国内的族群分三类,老龙,老松,老听。在苗族和瑶族的语言里,Laotian指的是平地族群,所以苗瑶不认为自己是Laotian。而在国际语境中,Laotian指的是老挝公民。译文需要根据上下文参考是指哪个群体。

P101“当地警长的发言“王追逐了那些业主并杀害了他们。”看了下英文原文,原文也是用的姓。日常交往时一般只称呼名字,例如Paj,Kou,Gao,Cho等等,用姓的话等于是在点名这个家族了。换言之,原文里是说“王家追逐了...” 奇怪。。。

P103,“杜和他的儿子格,...”这里也是要加上姓,原文也只写了Tou和Ger,Tou的声调是-(轻声),音译的话可以写“都”,意译的话是“子”(某人的儿子)

  《末日松茸》读后感(四):我们有多少机会将宜居的环境留给后世

  

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是在现代化和进步的框架中长大的。我们几乎对这一套生存法则深信不疑,比如人与自然的分离,自然是科学观察解剖的对象,是可供转化为财富的资源;比如人被假设成以个人利益为目的的自足个体,误认为发展等同于无情个体的扩张与征服;比如时刻表的重要性,如果一个人要在现代社会生活,就必须加入到统一的节拍中;比如从科学到商业的规模化欲望,种植园的成功启发了人们,地球上的一切都可以通过规模化赚取更多利润……资本主义的蓬勃,让人们陷入进步的迷思,一度相信这些是人类生存且幸福的唯一选择。

但步入 21 世纪的第二个十年,进步并没有把希望送到眼前,相反,我们在今天时常体会到的,是一种末日感。现代资本主义出现后,人类对自然展开了前所未有的改造,结果是环境问题迫在眉睫,生命还能否在地球上生存竟成了未知数。经济发展没有带来安稳的生活,人们担心失业、焦虑阶级,我们意识到人是脆弱的,很难在个人对个人的竞争中幸存。我们看到时刻表以外的时间,规模化以外的规模,不确定、多样性始终存在于世界变化中。今年这场波及全人类的危机,再度佐证了进步与发展的局限性,它让我们看清人类和自然的关系,看清理性逻辑的极致便是漠视生命。其实进步只是人类的一种想象而已。

在现代资本主义行将就木,危机重重的世界里,我们还能怎样生存?停止现代化,退回到前工业时代是一种选择,但我们无法想象这样做的后果。加州大学人类学教授罗安清思考的,是如何在当下继续生存,如何与不稳定相处,既然这已经成为现状。而解决如此庞大问题的突破口,竟然是松茸。松茸是绝妙的隐喻,它生长于受到人类干扰的森林,被开采后废弃的林场,而松茸的采摘者通常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失败者,他们是来自东南亚的难民、失业者等等,他们不被雇佣,没有保障,松茸经过多重转译,从产地来到世界各地,让参与其中的人生存了下去,这一事实,正是“资本主义废墟上的生活可能”。

罗安清的松茸研究串起了生态问题、少数族裔、全球经济,我们看到,松茸的全球供应链是一个庞杂的网络,而不是按严密逻辑沿单一方向发展。“彼此缠绕、相互干扰”——罗安清通过松茸牵引出了被进步话语遮蔽的世界。松茸与其它物种相互依存才能生长,而松茸的贸易也是在合作、协调中展开的,这里,体现了与其它物种、物种内部协作共存的重要性,这场奇特的跨地理、跨文化松茸交易映射了不强调进步的资本主义的可能性。

罗安清把她从松茸身上得到的启示也运用到了自己的研究里。不同于大多数学术书籍,有严密逻辑搭建的框架,拘谨规范的语言,《末日松茸》用罗安清的话说,就是“开放的集合体”,内容与内容间不遵循线性逻辑,而是一系列短篇文章,甚至,她还大胆地用散文的笔法写作,用“插曲”等形式安排内容节奏。虽然罗安清是这本书的作者,但她从来不把这本书的诞生当作自己的功劳。她强调,松茸研究是协作共存的,学者间互相帮助,在不同学科、不同文化、不同方法之间穿梭。他们的做法是对学术私有化对学者研究造成的伤害的反抗,是资本主义废墟里的学术新可能。

  《末日松茸》读后感(五):令人惊奇的学科融汇和微观思考方法

  很难把这本《末日松茸——资本主义废墟上的生活可能》称作是最佳的火车读物,单凭着充满了哲学用稍显做作的标题就不难窥探其晦涩、略带异域风情的内容。 这是一本可以扭转人对事物运作规律看法的学术佳作,让人摒弃事物不断向前发展的进步史观,而转而看向那“不稳定的世界本质”。 「当1945年广岛被原子弹摧毁时,据说最先从一片废墟中出现的生物就是松茸。」而随着广岛原子弹的投放,似乎一切都改变了,「现在发生的不稳定性中有一半正是地球的命运。」 惊叹于作者广博的学识,她以松茸作为透镜,结合当代环境历史发展、全球商品供应链、植物学与真菌学、社会生态学、人类学、历史学、政治经济等多个领域,「作者以崭新而深刻的方式串联起各个迥异的主题,跨越了数量惊人的多种领域,本书注定成为经典之作。」耶鲁大学社会生态学人类学教授迈克尔·多芬如是评价。 受到人类干扰超过其他地质力量的新纪元叫做人类纪(Antropocene),「人类纪时代最令人信服的时间线并非始于人类的出现而是现代资本主义的出现,它已经造成了对景观和生态的长期破坏」。但本书显然不是反思人类和环境的,甚至不是关于完全关乎人类的,「只允许人类作为主人公进入我们的故事不仅是普遍的人类偏见,还是一个与现代化进步梦想捆绑在一起的文化议程。」相反,作为一个社会生态学家与人类学家,罗安清认为「如果我们对宜居性、无常和突发意外感兴趣的话我们就应该关注景观集合体的行动。集合体可以发生组合、改变、解散:这就是故事本身」,这显然是远离民族中心主义之后,又一个令人惊叹的思维模式:「景观作为超越人类戏剧的现场,是一种让人类彻底远离傲慢的工具。……在人类社会中,不稳定性是在超越人类社会性的基础上发生的。」 要以小见大来叙述事物并且跨越各个学科,包罗万象之下,内容实在是太多了,每一个单独的章节都可以拿出来单独探讨。 罗安清在本书的第1部分着重对“进步”这一现代观念进行了思辨的探讨,「我们还是一再形成这样的认知:人类之所以与世上其他生命不同因为我们一直在向前展望未来。……只要我们认为人类是通过进步而生成为人类的,非人类也会随之被困在这个想象的框架中。」但这种线性乃至狂妄自大的思维显然无益于我们理解“非人类”的事物,罗安清主张一种“复调式的集合体”,「进步不再有意义。越来越多人抬头一看,却发现皇帝并没有新装。这样两难的境地使得新的观察方法越发显得重要。」她同样还对“交染”“干扰”“可规模化、不可规模化”等社会生态学概念进行了阐述。 在第2部分,罗安清主要讲述了俄勒冈州废弃工业林之下繁荣的松茸采集及采集者,探究了采集者进行松茸采集的动因——追寻自由,探索了美国福利国家政策和日益美国人同化等议题。通过对其保值票市场的研究,揭示了美国和日本森林政策、松茸的国际供应链和产业链等。作者同时还从“礼物”这一人类学研究的传统议题出发,探讨了松茸在日本礼物经济中的关键地位。在插曲中,从生物学中的共生关系作者延伸到了可规模化和不可规模化的经济学问题上,颇具见地。 在第3部分中,作者着重从其调研的日本中部美国俄勒冈州中国云南及芬兰拉普兰等4个松茸森林,探讨了森林政策和工业化、人类松茸和松树共创的森林历史、以及集合体是如何在彼此干扰和协调中逐渐形成的等议题。在插曲部分中,作者探讨了DNA测序技术对物种分类学的影响,分析了几种松茸在世界各地分布的学术假说。他同样还谈及了美式学术霸权在美国和日本松茸学以及其与中国松茸学的相互影响。 第4部分中,罗安清着重探讨了“潜在的公有地”这一概念,从中国云南的松茸商人和日本的松茸保育组织两个主体出发,探讨了如何从废墟中积累攫取财富的模式以及松茸及其所代表的生活方式的社会学意义。 「在一个急迫且凶猛的遭遇可能盖过人类理智的处境下,她提供了一种真切的深思方法」。

  《末日松茸》读后感(六):世界尽头的蘑菇

  

这本书的书名,如果直译的话是《世界尽头的蘑菇:在资本主义废墟上生活的可能性》。世界尽头,指的是我们熟悉的现代社会的边缘,也即人迹罕至的废弃林场,而松茸就是这种生长在【资本主义】世界尽头的蘑菇。它无法人工养殖,只能在野外采集,却偏偏只有在受到人类干扰的森林里才茁壮成长。它寓意着无法被现代工业化(规模化)生产方式所驯服的不确定性,又象征着人与自然界的共生关系。而Life这个词,是有点双关的,既是生活,也是生命,更是生存。面对这个高度发达的工业化社会,在资本主义制度将人和自然都异化,环境在工业化生产(即使是自然界的各种生命也被工业化)中变得千疮百孔,我们应该如何与其他生命一起共同生活,才能看到未来生存的可能性?这是一本指向未来的书,难怪全书会以科幻小说作家勒古恩的话结尾。

这是一本以小见大的研究。“以小见大”是一句陈词滥调,小和大之间的关系,从来不是不证自明的。细节是小,轮廓是大;部分是小,整体是大;个案是小,共性是大;每一种“小”和“大”之间的关系,都代表着研究视角和论说结构的差异。就这本书而言,我觉得是一种我非常喜欢的从节点(hub)来看网络(network)的“以小见大”。从松茸出发,我们面对着许多条相互交织的路径:松茸的采集者(其中又可以细分为寻求自身文化传统的日裔美国人,寻求生计的东南亚难民,逃避主流社会的白人等等)在社会边缘寻求“自由”的生产方式,松茸特有的在地“保值票市场”和被整合在全球资本网络中的跨国贸易体系;松茸得以生长的异常复杂的生态系统以及与之相关的木材市场和林业管理;当然还有松茸的消费市场,远在千里之外的日本,在那里其文化和社会的意义远远超过了单纯的蘑菇。而这些路径相互交织,让我们看到所谓“人类纪”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本书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两点。第一点是不确定性和规模化之间的内在张力。我曾经在短评里说过,这本身是斯科特《国家的视角》的反面。斯科特在《国家的视角》里反复强调的就是为何在高度现代主义理念(high modernist ideal)指导下的设计和管理必然失败,因为很多东西是不受规训的。但为何不受规训呢?斯科特也没有讲得特别清楚,似乎生命体不受规训是一种形而上学的信念。我觉得《末日松茸》这本书倒是给出了一个更有说服力的答案:因为生命体的不确定性,因为复杂交染关系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让任何规模化的生产和处置都会产生与设计规划不同的结果。第二点是物的商品化。松茸不能人工养殖,必须去森林里采集才能获得,而采集的过程则需要经验与运气。这本书描绘了一个更“不资本主义”的保值票市场,松茸中间商从采集者那里购买松茸,这是一个更有人情味、更亲密的交易关系,在这里松茸并不完全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里可均质化和数量化,并被贴上明确价格标签的商品,它要从中间商到跨国贸易商那里才获得完全的商品属性。而松茸在其最大消费市场日本,也不是被当成纯粹的商品消费的,它是一种高档礼物,也是应季高档料理的食材,在消费中又被赋予了诸多文化和社会意义。所以即使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我都能看到“物”在生产、流通、消费各个环节游移不定的属性。这对我们做物质文化史是有很大启发的。

这本书写得很好看。有人说故事性强,学术性不强,我不太同意。作者有意选择了轻松的散文写法,避免了高头讲章式的学术语言,但并不表示其思考是轻浮的。大概也是因为做成书后注的缘故,脚注在阅读过程中的缺失,给人一种非学术的感觉。但脚注的缺失,也使阅读过程更加流畅,更自然地跟随作者的思路。而且这本书的阅读不是没有门槛的,中间提到松茸作为礼物的特殊性质,就用了人类学经典的“库拉圈”案例来做比较,但如果对人类学毫无了解的读者,看到这里就会很茫然。而有关松茸生态和生物学性质的内容,如果没有博物学知识的话,读起来也相当难理解。这本书选择用散文essay的方式写作,作者时时在场,引导读者跟她一起去森林里采蘑菇,参与拍卖,加入里山的修复,一起学习生态学、历史学、经济学的新知,其实也体现了在书里反复强调的“交染”。

  《末日松茸》读后感(七):为了世界尽头的蘑菇,不如我们以和为贵

  

松茸,中国不缺,以云南为最。夏食松茸冬食松露,但两种菌子,对追求家常口感的云南人而言都不是至尊美味,他们有自己的偏好,如青头菌、干巴菌、见手青、鸡枞等等——但这不影响松茸和松露的价格持续飙升,其原由,来自国外或国内大城市的老饕。

《末日松茸——资本主义废墟上的生活可能》,The Mushroom at the End of the World,译成“世界尽头”似乎更佳,和作者及其合作团队的世界主义研究模式更切合。“资本主义”,我更愿意理解为“商品经济”,当松茸作为一种商品而非普通蘑菇,它就具有了流通性,并因缘际会被嵌入全球贸易中,追踪、调查、研究和书写松茸供应链成为可能。

01.关于松茸的供应链

松茸是生生被日本人吃贵掉的蘑菇。在云南,松茸一直是优先出口的商品,通过松茸发家致富的神话传了又传,让这相貌平平的蘑菇奇货可居。

作者在书中提到,松茸的生长有其随机性和不可测性,人类努力多年也无法种植出松茸(目前市面上流行的人工松茸只作李鬼),因而催生出一条完善的、跨国的野生松茸贸易,其盛产地遍及美国、芬兰、加拿大,而在中国,则又细分到云南、西藏、四川、贵州等地……仔细分析,松茸并非只在口味上征服日本人,还被日本人赋予了文化习俗、民族情绪和消费优越等多种元素。

这股潮流这些年也带动了若干中国新贵,我参加过几次松茸宴,无不以精心品鉴为题,刺身、入汤、生煎、鲜烤,花样繁多,席间宾朋吃出什么味儿来见仁见智,觥筹交错之余,倒也尽欢。

作者追索松茸贸易的全球供应链,串起链条上多个角色:采摘者、收购商、进出口商、终端消费者、送礼的人;这个群谱再细分,又串起日本的生态公益实践者、美国的亚裔移民和难民、云南松茸贩子、芬兰松茸导游、各国不同的松茸研究者、人类学家、植物学家、真菌学家;其中还集结着各个大学、研究所、贸易行会、森林管理局、地方政府等等机构社团。

松茸和世界上任何规模化生产的商品相比显得更复杂多元,更具有世界性,更像一种既无中生有又不可或缺的生态聚合体。从生长到贸易,从口欲到隐喻,它的关涉面和线索多到作者必须以复调手法来呈现,以保持这一链条的独特质地和审美取向:生机勃勃、好奇心、多元性、不确定、永不停步的探险。

02.以松茸研究为切口的学术链

这本书以“松茸”作为切口,看似小众,实则以小见大,折射出作者作为一名人类学家的野心。

具体地说,她以生态整合的方式对松茸进行研究,跟随她的脚步,我们似乎也去到世界各地的森林现场,获得了很好的生态视角。其字里行间涉猎颇广,既涵盖真菌学和植物学,也从森林学、土壤学等多种学科有相应的佐证;与此同时,这本书更以松茸作为引子,串起历史、社会、经济、行政管理、文化意涵等多种材料。可以说,这是一本基于人类学和民族志的研究,却也超越学科的集合,是作者力图突破文明自证原理的尝试。

写作方法上也是一种创新。作者打破普通的叙事结构,因为内容的“纠缠”,以及对不确定性的偏好,让这本书很难归类为科普,还是散文,还是别的,这也应和了“不被驯化”的取向。

书中有很多诗歌、哲学、小说等引段,读起来优美贴切,也从写作形式上贯彻了作者的理念:事物之间无定势,是集合体,因为不断邂逅而生长出新的故事。在这样的语境中,你不由自主地认同,因”资本主义“而生的废墟之上,人类还能找到同类,还拥有追寻秋之芬芳的勇气。

03.何不以和为贵?

书中屡屡提及的“集合体”,不仅是生物和生物之间,如松茸和松树,森林和人类;也在有机体和无机体之间,如真菌和岩石;更在人和人之间,无论是打破部落之间的隔膜,寻求谅解,还是回溯历史,以更有机的方式看待当下,获得宜居性和协调性。

万物依赖于彼此,无论是创造,还是干扰——松茸正是一种干扰的产物;无论是前进,还是毁灭——历史就是我们本身的轨迹和痕迹。

我时不时从书中看到一些似曾相识的观点,也即我们越来越挣脱对科学先验的倚赖,而作为感知和叙事主体,成为科学和历史不可分的一部分。

不确定这是学界相互启发之后的共识,还是智识趋势最终是趋同的:从量子力学所阐释的时间与空间,历史学家对人类叙事的强调,科学家越来越突破学科界限,与之相反的是,语言越来越成为我们的局限……这一切,引领我们去寻找终极之路,而他们的共同答案是:和谐、合作、共生、共创。

那么,为了世界尽头的蘑菇,不如我们以和为贵。

  《末日松茸》读后感(八):段颖评《末日松茸》︱废墟上的缠绕与重生

  

夏日,随着雨季的到来,各种菌菇于深山老林中悄然涌现。云南,因其地形地貌复杂,森林类型多样,气候独特立体,成为野生菌生长的天堂。每年七、八月,亦是吃菌的好时节,虽然时常有人因食用不当中毒,但从未影响人们食菌的热情与欢腾。2005年,云南木水花野生菌交易市场成立,集中销售野生菌冰鲜、干片,成为亚洲最大的野生菌集散中心,也成为蘑菇与世界缠绕的重要一环。 野生菌的故事,当然不止于此。野生菌之“野生”,亦或不被驯化,促使我们回归生命本原,重新思考自启蒙时代以来“拟定”好了的人与万物,人与自然的关系与进步话语。如今,人类世(Anthropocene)逐渐为人所知,面对不稳定、生态危机与风险社会,人类如何自处,如何理解人类于当今世界的处境?面对财富、资源追求下的种种异化,又如何在万物共存的资本主义废墟中寻找生机?

复调叙事: 缠绕、交染与聚集 在《末日松茸》中,罗安清(Anna Lowenhaupt Tsing)试图发现一种多声道的叙事,一种以变动为本的生态学,其中,多种生物相互纠缠,彼此重叠,共同创造出多物种共存的世界,这里有零碎的景观、多重的时间、人与非人的交织、纠缠,以及伴随其间的诸多不确定。现代废墟之上,依旧充满生命律动,多元物种相互聚集、缠绕、交染,“亦能既不和谐,却又无需争夺地一起生活”(第6页)。 以“秋之芳香”开始松茸之旅,确定了本书的复调与交叉叙事。松茸无法人工培养,但菌群本身却可滋养树木,彼此成全,共存共生。松茸出现于日本,又与森林采伐之后形成生境相关。日本人赋予松茸若隐若现的秋之芬芳,诗意中蕴含精英的品味、象征与享受,而以松茸为核心的商品与礼物流动,将松茸在世界各地生长的知识以及身处其中的人连接起来,从中透出的,不单是松茸的美学意义与生态史,更包括全球贸易、资本流动、供应链、环境保护与国际关系,以及随之而来的不稳定状态。 对普通人而言,走进松茸的世界,首先面对的,是每一次转身就可能迷失方向的森林,而远离现代日常生活的松茸产地,往往又与人类活动息息相关。纵观松茸与人类的关系史,伐木工业、森林火灾、环境污染、东南亚难民、全球流动、蘑菇交易,共同构成了人类与松茸的遭遇,而人类“复制”松茸的失败,反过来映证了松茸与森林多物种之间互利共生的交染关系,松茸得以游离于规模化的资本主义之外,连接起更多的存在方式,交织着不仅是人类的历史与记忆。

转译自由:松茸的政治经济学 松茸受人关注,离不开松茸的政治经济学。从俄勒冈州森林采摘者、现场代理、散货船商、出口商,到日本乃至世界各地的松茸食用者,共同构建出松茸的全球供应链。可是,与资本主义标准生产线不同,松茸的供应链,存在着各个环节的意外组合与聚集,以及由之带来的不同经济体之间的跨国“转译”。松茸价格的起伏不定,创造出自由的协商交易空间,在保值票市场,采摘者可以向买家要回预付价与当日高价之间的差额,伴随采摘者与买家之间的竞争与共谋,土著知识被转译为资本主义回报,专业、规范与不稳定共存其中。 松茸供应链连接着世界的一端和另一端,与之相关的财富积累与流动,充满着矛盾的资本主义。“松茸采摘更像在寻找你的财富,而不是做你的工作”(84页),可是,松茸采摘看似并非标准劳动,却又无法摆脱劳动色彩,蘑菇本身不是异化的商品,而是作为自由价值的体现,为采摘者寻找所获,可买家又通过自由市场竞争,将自由所获的战利品,转译为交易,以不稳定的生计形态,通过日本与美国的经济发展与互动,解开缠绕,进入全球的供应链。 采摘一端“蘑菇人”的自由,语义多重,既不规律、不合理,又具有展演性、多样性,充满潜在的冲突、开放的互动与边缘地带的浪漫主义。美国的苗族、瑶族,期望在森林中重建旧日生活,只有在山林中,过去在东南亚拥有的自由才能依稀重现;尽管森林生境夹杂着战争的苦难记忆,柬埔寨人仍将之视作重获美式自由的地方;吉姆采摘松茸,源于对印第安祖先的纪念;曾经在寺庙修行的米塔,将采摘蘑菇视作放弃物质追求的方式。对于他们而言,采摘松茸,成为伴随历史记忆、文化遗产、个体经验以及不同生命轨迹的自由实践。 松茸世界的另一端,松茸销售的目的地,则充满着资本主义商品化逻辑。在日本,作为珍贵礼物的松茸,被赋予了强化人际关系的力量。于是,蘑菇抵达日本之后,经过精心冷藏、包装、分类,成为商品。其中,松茸的重新分级甚为重要,事实上,松茸在保值票市场已经由买家分级,他们都是熟悉松茸的分级大师,而新的分级师却只是对产品毫无兴趣的劳动力,经过几个小时的重新分级,松茸摆脱了采摘者自由价值与社会关系的缠绕,借由转译魔法,迅速异化为商品,以礼物的形式,再次进入新一轮的流动中。

无心之扰:在不稳定中重新发现历史 松茸之旅仍未结束,作者以人的活动出发,意图却并非以人类为中心。还是回到蘑菇的“野性”,蘑菇需要觅食,但真菌的细胞外消化使之在摄入食物时,同时也将食物(岩石、朽木)分解为可循环利用,创造生命的营养物质,真菌和植物根系紧密缠绕,在彼此成全的同时向整个森林传递信息。这一发现改变了演化的基本单位,打破了“自私的基因”的生命叙事,亦如生物学家斯科特·吉尔伯特及其同事所言,“共生似乎是‘规则’,而不是例外……自然可能是在选择‘关系’,而不是选择个体或基因组”(169页)。 共生与种间关系将我们拉回历史,重新思考作为认知主体的生物,以及多物种遭遇的偶然性。比如,为松茸而复育森林的计划,参与者并非只有人类,还有松茸、松树以及其他物种,一起进入森林景观的无心设计(unintentional design)中,以干扰为起点,相互培育,让彼此的世界创造成为可能。而回归自然,干扰亦非人类独有,而是与万物并存,干扰无关是非,而是带来物种之间、生物与非生物之间的互动,在开放与不稳定中带来集合体乃至区块生态的重组。 如此一来,松茸与松树的共生关系更加清晰了然。松树之所以能够生长在极端的环境,如严寒高地、沙漠、陡壁,全赖真菌的帮助,真菌从岩石和沙子中吸收养分,确保松树生长,松茸密实的真菌细丝垫,阻隔其他真菌和土壤细菌,松树则伸出短根,供菌根菌群聚集。松树也会与动物结盟,这是我们所熟悉的故事,很多植物依靠动物散播种子,作为回报,植物的果实往往被动物享用。 干扰也可由人类完成,一是种植松树,二是创造松树生长的良好环境。两者都可能发生在有意与无心之间。二战之后,现代造林在芬兰蓬勃发展,将森林视作可再生木材的持续循环,由此,人工干扰大量介入,阻止森林自行发展,人们通过皆伐与疏伐,清除其他物种,确保松树在开阔林地中快速生长。但是,人类经营的木材生产是一回事,森林再生的历史模式却是另一回事。强制管理,最终带来的,可能是物种的毁灭与森林历史的停滞。每一种生物均有其历史,因此,“历史,无论人类还是非人类所为,应当是世界创造的多轨迹记录”(200页)。

废墟重生:资本主义、生命回归与可持续挑战 复苏,是森林生命的力量,也是森林最不可思议的特质。这无疑给人类带来惊喜。站在残破的废墟之上,现代人如何重建干扰,与活跃的自然共存?比如,农耕森林与复育计划,成为重塑人类与自然之间可持续关系的试验场,利用森林的复苏能力,让生命回归,“驯服”已遭破坏的景观,使之成为多元物种的栖息之地。在日本,可持续之未来,被编织到怀旧的情感中,借着松茸采摘,呈现生物多样性,重申乡村景观价值;在中国西南,橡树-松树-松茸的共生,在给村民带来收入的同时,也使曾被过度砍伐的山坡逐渐成为生机勃勃的再生之地。 但是,在资本力量的作用之下,森林的自然复苏往往又显得困难重重,发展的暗面亦随之浮现。比如,战后木材短缺,催生出工业化的林业生产,而技术发展与经济繁荣滋生了人类的盲目乐观,进而设想、推进更多的新森林生长计划,比如,移除森林中的所有树木,并在砍伐之后从空中喷洒除草剂,以保证新生林木快速增长,可是,此类干扰却极大地破坏了森林得以复苏的生境。更有甚者,砍伐目标逐渐伸向保留地,使保留地变成国家森林,随时准备为开发和私人利益服务,而失去林地的克拉马斯人,最终未能成为“标准的美国人”,反而面临酗酒、贫困、高死亡率等一系列的社会问题。 事实上,人类对于森林的认识,一直处于不断地学习过程中,经常是通过一次次的意外获得新知,福祸相依。在喀斯科特山林,林务局的防火措施客观上促成了扭叶松的长寿,而日本学者研究发现,松林中的松茸要等待四十年之久才能首次生产出子实体,换言之,只有成熟的松树才能成为松茸结实需要依靠的宿主。但是,林务人员对扭叶松的疏伐,却因重型设备的碾压,使真菌根群遭到破坏,需要许多年才能恢复生长,即使周围有成熟的宿主也于事无补。 全球的资本与财富积累依然存在,森林经常因当地生计、木材需求、国家政策以及跨国流动而被重塑。在美国,民主意味着向私人伐木者开放国家森林;在日本,天然森林可能被转化为森林种植园。未来的商机,驱使森林生产被进一步量化,置入可以统计、调整和维护的合理化工业系统中,接下来将会是重新种植优选树种,系统疏伐与选育,喷洒农药和除草剂,这对于大多数森林物种而言,将是一场灾难,不难想象,一座座工业森林废墟渐渐形成,而种间聚合错综复杂,且各地情况殊异,森林复苏将会面临更多的意外与更长时段的不确定。

协同合作:跨越边界与多物种民族志 “慢寻松茸,心之雀跃”,此时,再度回味生态美学的诗意,需要深入思考的,却是面对人类世与资本主义废墟,人类何去何从,又如何在废墟上寻找生活的可能。亦如作者在致谢中所言,“松茸研究不仅要跨越学科知识,更要进入多元的语言、历史、生态和文化传统所形塑的多种世界”,这就需要我们努力“探索一种永远在过程中合作的新型人类学”(第4页),学会倾听与关注,识别差异,在复调叙事中完成转译,将不同的元素整合到统一的知识与实践体系中。 通观全书,罗安清一直在努力尝试跨越诸多领域,完成不同知识体系之间的对话与转译,从采摘者到中间商到消费者,从人类学家到真菌学家到生态学家,从人类到非人类,转译常常发生在不连贯、不相容的区块,尽管拥有跨学科合作的资源和平台,但在诠释自然的跨国实践中,我们看到的却是不同的立场和依然相对独立的研究,虽然合作是开放式的聚合体,但本体却存在分层和差异,国别差异、学术政治、学科本位、知识结构暗含其中,因此,区块间的互动可能滋养新的发展,但也可能引发混乱,并不像松茸世界中的缠绕与交染,区隔依旧存在。 无论如何,跨越边界,接受新知,乃《末日松茸》带给我们的极大启示,为什么研究孢子,为什么研究真菌?这些与物种的边界乃至生态系统的移动有何关系?的确,DNA测序对全球各地松茸关系与差异的甄别,带来更多新的假设与推断,包括有机体之间的相互作用与群体感应,以及具有遗传多样性的真菌植株嵌合体,孢子通过增长新的遗传物质,赋予松茸种群活力等等。罗安清记录了与铃木博士的讨论,“他表示,我们熟知的种类,是在世界和知识创造之间的脆弱接合中发展出来的。种类总会不断变化,因为我们总在以新的方式研究它们。即便它们看似流动不定,而且引发困惑,它们同样真实”(283页)。 作为人类学家,作者更善于回归日常,书中的“插曲”,以优美的文笔,将人带回经验世界,告诉大家,每个人都会用自己的方式来认识森林,寻找蘑菇,那是一种嵌入森林之中的生命体验,比如,观察土壤质地,感受四周湿气,以及重回曾经发现松茸之地,还有跟随喜食松茸的麋鹿的足迹,加入其中,一同寻找。大家也会形成共识,采摘蘑菇时,不去破坏菌群,使其能够持续生长,他们与它们,都是森林中的舞者,将生命融入森林,共同创造着特殊的森林物语。 毋庸置疑,人类无法控制松茸。在人类、松树、松茸与其他物种的关系中,总是充满着矛盾和意外。资本主义的规模化、荒废的田园,重生的森林,自由的价值、互惠的义务与共生的关系,松茸被嵌入其中,全球交易令松茸获益,松茸的盛产又滋养着松树,以及虽然年轻却已伤痕累累的森林,从中,我们可以睹见,在异化的边缘与世界的尽头,存在着一种持续且无法厘清的缠绕。而松茸的野性,则促使我们努力“将科学与知识开放给世界历史”(353页),在人与非人共存的世界里,探讨人与物的相遇与共生。 或许,在这个意义上,人类的松茸之旅,才刚刚开始……

  《末日松茸》读后感(九):末日松茸:从一颗蘑菇观看世界

  

末日松茸:从一颗蘑菇观看世界

引言:从这颗松茸开始

《末日松茸》无疑是一本漂亮的民族志,丰沛、饱满,章节之间形成交错的枝叶。作者罗安清 ( Anna Lowenhaupt Tsing ) 来自美国,加州大学圣克鲁兹分校的人类学教授。简介里写,她的研究方向为“文化与政治、女性主义、全球化、多物种人类学、社会景观和生态学”,每个面向的跨学科思考在书中都有呈现。

翻开目录,读者很难对本书的逻辑有所把握,罗安清正是要敲碎读者固化的时空感。走出主旋律,世界充盈着错落细密的节奏——作者有意把这种节奏内化于讲述,这场寻找松茸的冒险中她开启复调的书写:读者被邀请往返于芬兰、京都、云南和美国俄勒冈州的森林;在各国志愿者、专家和难民群体间游走,时不时蚯蚓般钻进土壤,搜寻树木与真菌的根茎,发掘人与植物、植物与植物的缠绕。

1、攫取资本主义(salvage capitalism)正反面

资本主义伴随着劳动力与原料的标准化、整齐划一的工厂、连贯的治理结构稳步扩张。在作者看来,这是马克思式的经典图像,恰巧也是资本主义想要呈现的面向:在资本运作中大步向前的同质化世界。这种想象试图规范每个人,没有资本的普通人争相跻身于商业的行进军,让生命节奏和商业运转共频,梦想稳步跃升,期待用努力建造更好的生活。现实是,资本积累的逻辑驱使人们卷来卷去,这种“想象共同体”不过是幻象,其虚伪之处今日的我们多少有所品尝。

人类世(Anthropocene)的说法隐含着某种危机预言,不确定性的风险驱使一些人找寻资本逻辑之外的出路:如果这种进步是幻象,我们该如何生存?作者试图尾随松茸,探索一种缺乏稳定却相对自由的生活。在美国俄勒冈州的森林里,聚集着一群边缘的采摘者,他们带着个体生命与历史的“交染”(contamination)在森林里谋生;松茸从土壤中剥离,被赋予战利品的价值。来自不同族裔的采摘者和买手,通过松茸交换来维持自由。身处在松茸全球供应链的前端,此处的人与物都不符合人们想象中的“异化”。

而供应链的尾端——当供应商思索着把松茸销售给固定买手时——同样区别于机械的商品交换。供应商要琢磨松茸的礼物价值,要和买手搞好关系,必要时还应赠送松茸,作为商品的松茸网罗着人际关系。作者对松茸交易的分析回到了“礼物”这一经典人类学主题,她将松茸的整条供应链看作两次“转译”(translation):礼物经济(采摘者和买手的交易)转译成商品经济(松茸变成标准化商品的买卖),继而转译回礼物经济(松茸作为礼物被交换)。跨国商人在其中完成转译的工作。

深入当今资本主义的运转链条中,作者看到的图景与马克思描绘的大相径庭:看似稳固的商业机制,实际建立在对非资本主义价值的不断转译与吞并之上,作者将其命名为“攫取资本主义”。

对莫斯《礼物》一书的总结时常是,前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交换不能脱离社会关系。这个判断隐隐滑向马克思式的时间观(前资本主义和资本主义社会泾渭分明,前者“嵌入”,后者“脱嵌”),进而肯定资本主义绝对的操控性。抽象概念之外,事实是缠绕的。《末日松茸》呈现出,这种与社会关系紧密联系的交换形式不仅延续至今,甚而潜藏在资本主义商品的供应链上。

反过来该问,什么是“典型”的资本主义交易方式呢?当商品面对面出售时,交易往往不是直白的:在菜市场、服装店里,顾客和店主人情关系、讲价方式都和交易本身纠缠在一起。再读森林采摘者和买手交易的部分,我发现那种紧张又鲜活的氛围并不陌生,回想下中国市场里的讲价艺术,甚至书中景象还略逊一筹。

在理解诸如“市场”和“商品交易”概念的层面上,思考讲价是有意义的。走进中国的市场,讲价是高手过招,攀关系讲情义厚脸皮成为讲价的砝码,“都是老乡,就少点吧”。双方要从细微之处揣摩各自的态度,哪里是他的底线?接下来该出什么数?压多少还能有还价的空间?店主要摸清楚别家的价格,盘算顾客除了自家还有哪些选择;顾客要会演,佯装出识货的挑剔;也要能赌,赌的是走进下一家之前店主会追出来叫住他——输了得压着尾巴回来,交出讨价的权利。相反,赌赢的客人则背负上微妙的“亏欠”:“我都没赚你钱,就当做个人情,下次要回来照顾我生意”。这种亏欠在暗示,客人买到的是商品也是礼物。这是明码标价下你来我往的游戏,亦假亦真,博弈也不失情义。买卖双方以不同的价钱,交织出不同的关系,不必然摆脱市场逻辑,但远超出资本主义逻辑中“商品交易”的抽象内涵。

2、资本主义与自然历史的并置

虽然作者告诫读者,把“资本主义”和“自然”类比有所欠缺,两者的并置确然是全书的布局——联结处在于对固有研究视角的商榷。资本主义和自然的演变作为不同学科的研究对象,共享着一套叙事话语:资本主义在人类历史上的异军突起,有如一组基因伴随着自然史不断自我繁衍;这种英雄史诗般的叙事假定某个圆满自足的主体,在单一节拍中踏步向前。

松茸是隐喻,也是反例。松茸的迷人之处在于从不屈从于自我复制的演进轨道,而后者被作者称为马克思·韦伯的“铁笼”(Iron cage)。松茸帮助松树生活在极端天气中,分泌出强酸并释放营养物质来促进松树和真菌共同生长,松树则伸出短根供根菌群聚集;此外,喜欢吃松树种子的小动物,比如乌鸦、松鼠和花栗鼠们也承担着散播种子的任务——松茸、松树和动物间形成了共生的联盟。松茸复杂弥散的生长脉络使其“不可规模化”,无法纳入集约化的商业种植园模式。

那么在资本的浪潮下,松茸于何处出现?叙述折返回20世纪六七十年代,彼时日本成为最重要的木材市场,东南亚低廉的木材价格使得日本和俄勒冈州的工业森林失去竞争力,木材公司和林地业主纷纷退出森林的建设,被资本抛弃的森林淹没在主流历史进程之外,而正是于这片废墟之上,悄然生发出了松茸。森林废墟容纳了松茸,也庇护了游走在资本主义体系边缘的人群。

松茸邀请我们进入人类历史的细节。由于木材利润的起伏,人类对部分工业森林的废弃无心孕育了松茸,不同族裔的人循着松茸的气息踏入俄勒冈州森林:白人把自己想象为森林中坚韧的越战老兵,柬埔寨难民在森林里找寻美式自由,而森林景观延续着苗族采摘者的战争创伤与乡愁——生长于资本主义废墟之上的植物形塑着采摘者的自由与往昔。经采摘人之手,一颗颗松茸进入全球商业链条,被仓库工人剥除森林残留的气息;转译为商品的松茸售往日本,最终以礼物的身份传递人际温情。

松茸抛起落下,完成时空与价值的流转。在这一过程中,人或事物在未知中彼此相遇、交织共生——它是复调的发生:土壤下,松树、橡树和松茸相互缠绕;土壤外,人类循着生命轨迹在林间探险。甚至土壤的内外边界不再明晰,一颗还未破土的松茸,交染了人类与森林的过往;幽微的气味是危险契机,它即将引来麋鹿,引来追随麋鹿足迹的采摘者与全球政治经济网络的复现。

松茸在召唤世界历史的过去与将来。

3、复兴“关注的艺术”:讲故事的人类学

回溯历史的发生,要求观察者重思“物种”“种群”“个体”的概念,一棵树、一个人何以是自足的?作者想要展现事物的生成总是过程性的,“我的橡树、松树和松茸不是因为他们属于特定的类型而形成集合体,而是在集合体中自成一体”(p.194)。她试图扭转原有的研究方法:借用哈拉维“共同生成”(when species meet)的过程性视角,模糊掉物种作为概念的既定边界,转而关注人类与非人类在故事中如何行动。无论是人类学还是植物学,这种视角的转变彼此相通——

“铃木博士以文化人类学对待文化单元的方式对待物种:将其视为一套必须不断被质疑,以维持原本作用的框架。他表示我们熟知的种类,是在世界和知识创造之间的脆弱接合中发展出来的。种类总是不断变化,因为我们总是以新的方式研究它们【…】它们同样真实。”(p.282-p.283)

方法的改变需要新的呈现方式,作者用本书完成漂亮的示范,不切割事实材料和理论,回归人类学家自诩擅长的讲故事本领,通过故事来展演观点,或者说,故事的形貌就是观点本身。在接连的故事里,作者不羞涩于呈现自己与当地人的交往,亦不耻于吐露情感,走出研究者-研究对象的保守关系,作者把他人看作这场松茸探险中的伙伴、良师和协作者,其交互关系如同植物间的协同生长——这种形态也呈现在她的书写中,不拘泥于学术腔调与线性叙事,编织故事与地景,在铺开松茸背后的政治、经济和生态图景之余,也留住了松茸的秋之气味,任何人都可以循着记忆和想象踏入这片森林。

作者把“异化”一词指涉的对象从劳动者扩展到了物,离开资本主义的语境,或许还可以盗用“异化”来比喻本书所呈现的一系列剥离:人从客观生产条件中的剥离,有机物从生长环境中的剥离,物种作为概念从共生关系中的剥离,观点从事实中的剥离。在本体论转向的风潮下,人类学者更需要回归故事的肌理,舍弃植物标本式的研究,允许理论与事实的交织,历史材料和想象文本的混融。借用本书开篇的标题,“允许缠绕”。

4、一种可能:潜在的公有地

“转译的科学”这章里描绘了很有意思的一幕。在松茸研究中,日本、中国和美国有着截然不同的科学认知——不同的历史、森林景观和研究目的形成了各个孤立的研究“区块”(patch)。在2011年,这些学者带着异质性的科学知识,来到了昆明的首届国际松茸研究大会上。在作者的描述中,这场大会混乱而让人迷惑,学者之间鸡同鸭讲,日本学者想寻找松茸的种植潜力,朝鲜人希望得到国内被禁的期刊副本,中国学者则追随美国研究路径,把松茸当作可规模化的产品加以推广,而作为世界主义科学的“松茸学”正是建立在迥异的知识区块之上。这种错位与其使人沮丧,更值得兴奋:当区隔的传统聚集在一起时,人们得以寻找新的发展可能。

回到开头的问题,松茸给出了某种的行动启示吗?问题很难,但并非没有出路,作者在最后一部分提到了“潜在的公有地”,所谓公有地并非救赎之地,但潜藏尚未实现的可能性,人与非人都可以在此寻找合作伙伴。作者没有给概念明确定性,似乎在留以读者探寻的空间:我们能否走出资本的逻辑来理解生活?人类学能否提供政治经济学之外的视角来观察世界?如同公号“结绳志”在相关讨论(读书会32期)里提到,理解资本世界关联着看待的角度问题,学者要不断琢磨这个角度,琢磨如何去描绘一个问题或某种图景。在归纳共通性之前思考异质性,诸如 “全球化”“地球村”“新自由主义经济”等扁平想象之下,被概念挤压的褶皱有待梳理。这是困难的工作,也构成寻找公有地的契机——学会倾听差异是共同合作的开始。

其他

作者于末章谈到对学术的看法:当我们把学术私有化时,其实是把智识生涯想象为商业种植园,知识的目的变成署名和贩卖;相反,我们能否把智识生涯想象为开放的林地,通过合作,每个人都能在这里采摘和探索?作者确实这样做了,她最后仔仔细细介绍了协作伙伴,他们共同创办的松茸网站,以及团队即将开启的系列研究试验,研究于他们是一场丛林探险。书里的观点不仅仅是理论视角,也衍生为学术态度、生活方式,作者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知行合一。

和其他领域一样,资本积累的逻辑也渗透入对学术的想象,知识可以被生产、被圈地私有,被想象为自我实现的途径。知识规整又干涸。或许可以借用Q老师的话,知识不过是莫斯意义上的“礼物”:它不仅需要你和我的协作,更是接受、传递和回返的历时过程,在不同人身上流转,礼物之灵经过我,前人在我之中,也借我之口言说;返还是义务,向下返还,是传递于后人;往上返还,要记住并回报超越性的原初施与者。

  《末日松茸》读后感(十):《末日松茸》:一本没有参考文献的民族志(编辑手记)

  

《末日松茸》(The Mushroom at the End of the World)是一本没有参考文献的民族志,所有的资料来源都编织在注释中,与书的主体浑然一体。这篇编辑手记也想一反理论构架的解读方式,代之以多次阅读中发现的不同风景——也是作者在书中一直强调的永远在生成中的景观(landscape)——加以呈现。

一、编与译:跟随作者

这本书我大概读了五六遍。第一遍是跟随着作者。罗安清(Anna Tsing)生于1952年,是加州大学San Cruz分校的人类学教授,也是人类学界近年来最受关注的学者之一。文化人类学家传统上擅长对人类社会及其文化进行分析,以及通过跨文化比较来分析不同人群、社会和文化间的关系。而以罗安清为代表的这一支人类学家则呼吁应该把“自然”也纳入考量。也即,我们不仅要研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要研究“人与自然”的关系。她原本只想找一个具有跨国色彩的研究标的物,结果松茸研究充满了合作和意外,让她上山下海、又从森林走进实验室。这本书就涵括了美国俄勒冈、日本中部京都里山、中国云南、芬兰(北部)拉普兰四个不同田野点的见闻。

罗安清选择松茸,一方面因为松茸能够忍受人类制造的环境失调、但又不可被人类规模化种植,这种跟人类的关系很是奇特。另一方面,它是曾在日本历史上扮演重要角色的在地食材,但随着工业化对森林环境的破坏,逐渐在本国失去了立足之地,反而在世界的其他地方生长起来,再通过商品供应链返回供应日本国内;而如今不同的松茸排名估值又折射出全球贸易评估的多种形式。

在这个松茸故事链条上,作者把重心放在了被忽略的行动者——松茸采摘者身上,由他们串起了一系列事件和网络,而中间商、买手、保值票市场、购买者等各个主体则通过不同的政治经济技术规则联系、构造了松茸市场:不同于以往全球抽象/地方具象的两分法,这些案例讲述了各个具体因素的交汇。同样,作者也打破了谋生优先与生态环境保护之间简单的二元对立,展开了被战争记忆所纠缠的人生、森林砍伐、气候变化等等复调的故事,这些不可能构成完美结局的小故事形成了这本书的节奏。

接着,作者离开前面的故事、离开商业线索,进入了与松茸相互缠绕的其他生命轨迹之中。这可能也是有些读者读着读着开始困惑的地方。其实罗安清教授在这里做出了预警,指出“这是在概念和故事之间建立起一道失败之墙的结果”(p.190)。理论家们在概括出普世原则之后,期待其他人来填充“细节”,但“填充”从来就不是那么简单。这使得概念和故事之间被架起高墙,使得研究者们原本有意提炼的敏感意义也逐渐消失。我们习惯了把所有的知识实践(包括我们的内省、神话和传说、谋生实践、档案文献、科学报告和实验)分解成一个个单一的程序,但作者试图帮助我们打开,打开一个分层的、异质的、由不同认知和存在建构的、可能相互交染的景观:比如,由蘑菇展开的种间关系的知识;再比如,“干扰(disturbance)”,作为一种工具,作为一种方法论。

真菌会(和细菌一起)消化岩石,创造让植物生长的土壤,也会消化木材,将它们分解成营养物质,从而被循环利用于创造新的生命。所以,真菌能够营造出一个地方的种间关系。真菌与植物菌根互联,可以帮助森林在面对威胁时做出反应。这种物种和物种间共生的关系,对我们习以为常的进化论中的种间关系(捕食、猎物关系)来说是反常的——它们不是要消灭对方。长久以来,我们熟悉的是“自私的基因”,不需要合作者:遗传基因仿佛是在自我封闭和自我复制之间,将生命不断规模化,这就是韦伯所说的现代性的冰冷“铁笼”。

但其实还有另一种“突变”:许多有机体只有通过和其他物种的相互关系才能发育。比如作者提到一种乌贼,必须在海水中遇到一种特定的细菌才能发育出发光器官。这个发光器官能够模拟月光,将乌贼自己的影子藏起来躲避捕食者,看起来是个非常重要的器官。但幼年的乌贼不会主动长出来,因为它不一定会遇到这种细菌。这个事情充满偶然。在这里,物种间的相遇是一次次不同的事件,而不是一个内部自我复制的系统,无法标准化、规模化。共生是一种规则,不是例外。自然可能是在选择“关系”,而不是选择个体或基因组。对罗安清来说,真菌就是一种指南,它一直反抗着自我复制的铁笼。共生关系需要遭遇、需要邂逅。我们则需要对其进行自然历史的描述,而不只是数学建模。

人文主义者常常把“干扰”和“损害”相联系,眉头一皱拒之门外,但松茸的故事恰恰展现了生态学家对“干扰”的看重。干扰并不总是负面的,也并不一定是人为的。比如,是让森林自我修复还是提供干扰来帮助它?日本研究者就选择了后者,他们提出通过制造混乱来帮助松树,从而帮助松茸。把干扰作为一个起点、一种行动的开端,反而可以看到人类和其他生物在塑造世界中的携手共进。

干扰和万物并存,干扰始终追随着其他干扰,干扰是常态。提出干扰的问题不会中断讨论,反而打开了讨论景观动态的大门——景观本身是活跃的,是正在形成中的。罗安清指出,干扰从来不是“是”与“非”的问题;干扰指涉一种开放的、不定的现状。干扰是一项很好的工具,可借此对全球/地方,专家/民俗的知识展开多种多样的分层。[1]

第二遍和第三遍读都是在校订译稿,与其他学者讨论。罗安清教授在这本书中制造了不少新的概念,翻译起来颇为棘手,对于繁体中文版出版后为学界诟病的几处更加小心斟酌,如今的差强人意也得益于站在他们的肩膀上。例如Entanglement是“纠缠”还是“缠绕”?Salvage的核心是“value taken without capitalist control”,如果翻译成“残值”不合适,那么是“打捞”还是“攫取”还是“捡现成”?Contamination是污染、感染、传染还是……交染?Open ticket直译“开放票”能理解吗?这种“未平仓、未离场合约”怎么表现出来?那么是“兜底市场”还是“保值票市场”?Scalability是“可扩展”还是“可规模化”?如何把“scale up”的意思准确表达出来?……编辑读书稿和读者读书的一个区别可能在于对细节的推敲,因为正是细节决定了文本的冲击力与影响力。

二、确定译名:简体中文版的特殊时空

到第四遍读是在做这本书稿的复审,正是在三月疫情爆发之际。其实直到2020年3月,这本书的中文书名还叫做“世界尽头的松茸”,当时已经看到对繁体版译文的一些商榷,包括书名“at the end of the world”在这本书里更多指向一种空间上的边缘化,而不是时间概念。最终将书名定为《末日松茸》其实部分出于对现实的理解与考量。

回想本书英文版出版是在2015年9月,当时大家还未曾预见2016年11月之后世界的日渐撕裂以及新自由主义恶果的爆发,对书中强调的不稳定性、废墟还没有那么强烈的感受。尤其,人们无法想象世界要如何从线性进步观中抽离出来——毕竟,给高歌猛进的世界踩刹车是多么不可能的事。而在简体中文版准备出版的2020年春天,我们看到了世界的摇摇欲坠,仿佛末日来临。书中的线索清晰地呈现在人们眼前:人类将其与其他物种的关系简化为食用-可食用关系;人们不断攫取资源,将空间异化成废墟然后抛弃,再去寻找下一个可以为剩余价值牺牲的地方或物种;大规模裁员反而可能让金融市场弹冠相庆,正规雇佣、稳定工作成为幻想;人们寄予希望的那个没有病毒的夏天不断被推迟……《末日松茸》仿佛成为一份面前世界的说明书。

有一句熟悉的文学对白是“回不去了”,但我们真的想要回去吗?实际上,20世纪的资本主义中,给了进步许诺和GDP无限增长的永远在发展的经济,是由低价丰饶的资源为代价的。在资源枯竭、气候变化加剧的情况下,在所谓的“回去”之后是不是还要走那条路?如果眼看着是走不通的,那么是否应正视这种“不稳定”“不确定”的状态才是常态?我前不久看到澳大利亚学者David Jaclin在Klondike金矿做的采矿业多物种民族志研究,他研究气候变化带来的温度上升和地质融化对采矿者的影响。当代采矿活动加速了分解(有机物、沉积、森林和北极生态系统的生长)和重新形成的过程(物质资本、流通、市场价值和资源增长)——这个研究看起来遥远吗?但想一想这半年翻番的黄金价格以及动荡世界的对金矿业的索求吧,猛犸象的化石都可以让我们心中一震。

如何应对不稳定、不确定的状态呢?松茸和它的伙伴们启发了我们:合作共生。不要仅仅追求自己的内生发展之路,而是依赖多种生计和环境可持续性的其他行动者。从那个时候起,我前所未有地觉得松茸这本书不应仅仅为学者、学术圈所拥有,而应该面向更多的受众。它所激发出的对抗“末日来临“的温暖力量,应当传递更远。[2]

合作共生不是简单地描述一个“在一起”的状态,而是包括人在内的不同物种聚集后之间如何互相影响、相互生成。学者哈拉维曾经提到“圈层性”(spheric)的概念,通常认为这个观点来自于日本,森罗万象(shinra bansho),指的是“宇宙中的一切”或者是“天地间的一切创造”,我们人类在其中只占很小的一部分。这像一个把所有东西装起来的袋子,是生命存在的世界,是所有的物种和物质,以及在天地间所有物质的相互联系。这是一种无差别的群体概念,这是根茎与块茎之间充足的混杂(the rich mix of roots and rhizomes),拥有巨大的生物数量。这个观点挑战了一直以来西方科学中我们熟悉的区隔,迫使我们去思考一种整体上的纠葛。这种打破区隔的尝试也可以说是一种同盟(alliance),就像学科之间并不需要接管对方才能一起工作。合作并不意味着你要融合所有的学科来制造某种新的混杂物。我们是盟友(allies)。事实上我们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坚持自己的学科,因为只有当我们有分歧并开始相互交流时,我们才能在新事物上面进行创造。

三、重新成为读者:关于知识生产的再思考

书出版之后作为读者我第五遍第六遍来阅读它。身处关注知识生产的群体之中,对书中提到的智识森林的协同打造有了更深的体会。文科类研究者往往单枪匹马作战;说到共同研究,一般会联想到常由多位作者联名执笔的理工科论文。《末日松茸》的日文版译者就提到几年前撼动日本的STAP细胞研究事件(小保方晴子的造假事件)。除了捏造数据之外,原本应该进行的严密的论文查读也没有进行,但更令人惊讶的是此次事件所披露的研究情况:经过细分后的论文各个部分由相对应的专家分别撰写,然而参与者们却并没有掌握这项共同研究的整体情况,更遑论了解、接受意外数据。罗安清教授所期望的共同研究当然不是这样的。共同研究的全体人员应该共同遭遇意外,即使会有仓皇失措,也要享受这种偶然性带来的乐趣,同时这也会激发热火朝天的讨论。

其实这本书的形成过程也充满了新鲜的实验感。大概十年之前,罗安清教授和另外五位人类学、地理学学者以“松茸世界研究小组”(MatsutakeWorlds Research Group)的身份在American Ethnologist上发表论文,中间穿插笔名和真名撰写的独立段落,将每个人自身带有的地方性知识转化为方法的一部分。最终连缀起来的整体,完全符合期刊的规范性要求,理论框架、研究对象与方法、数据分析、田野反思和讨论一应俱全,篇幅也控制在25页以内。有意思的是,不同的声音并没有被消融,反而得到了展现。多重声音就像复调小说一样环环相扣、开放缠绕,而不同的田野地点之间也通过全球化商品链条的逻辑获得了内在联系,挣脱了案例分析的传统比较的窠臼。六年后,罗安清教授这本《末日松茸》英文版正式出版,提出这只是系列研究的一部分,“探险故事会从这一本延续到下一本”,除了这本民族志,还有其他文类包括随笔和论文,甚至纪录片《最后一季》,兼容了艺术和科学的实践。此外,她还和一位法学家共同设计了一款末日松茸的桌游Global Futures,包含了45张“创造未来”卡牌和18张“任务卡”,形成一个崭新的说故事比赛。总的来说,这项研究以人类学家为首,生态学家、菌学专家、松茸相关人员(包括售卖和采摘松茸者)等参与其中,各类人员亲赴现场多方研究讨论才有所成效。从本书的叙述中,我们很难想象作者坐在研究室中独自思索的样子。相反,从字里行间所传达出来的,是作者在享受与各类事物的相遇的欣喜。

末日松茸概念桌游,图片来源:Tsing, Anna, and Elizabeth Pollman. "Global futures: The game." Histories of the Future.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5. 105-122.

在“作为转译的科学”和“飞扬的孢子”章节中,作者对近年的学术研究提出自己的质疑。美国和日本的松茸学研究是相互疏远的,中国的松茸学则被夹在两者之间——雄心勃勃的年轻学者从来不读日本的材料,认为那些是不懂英文的老一辈学者们的读物。美国的研究方法已经在云南为政策制定提供理论支撑,然而罗安清教授在实地走访中发现云南的森林和美国的松茸森林完全不同,倒与日本里山有着相似的模式。然而,日本研究侧重的“描述性”使其显得不太有用,因为描述的特定场域需要根据不确定的遭遇进行协调,从而不可规模化;与此同时,美国研究正在试图考虑如何研发出与可规模化的用材林相兼容的方案。

这样的知识生产的对比并不在于争论何种正确,而是要引出问题。作者在这里再次提出了世界主义的学术研究要如何在不同的研究区块中共同成长这一问题。当下学术过于细分,导致容易出成果的“稳健研究”四处横行,而突破既有框架和方法的机会却逐渐消弱。作者热情洋溢地跟随孢子出发,一边观察松茸能够四海为家的路径,一边号召读者打开固有想法,同去探索未知的目的地。“我们熟知的种类,是在世界和知识创造之间的脆弱接合中发展出来的。种类总会不断变化,因为我们总在以新的方式研究它们。即使它们看似流动不定,而且更加引发困惑,却同样真实。”把“种类”替换成“研究对象”同样成立。知识生产需要众人持续的协作打理,但这不是要变成一座循规蹈矩的花园,而是让它能够对一系列的物种保持开放,把他者的生命表现融入自己的生命中。寻找新的研究路径的过程和寻找松茸一样,充满激情又保持沉稳。思想并不构成对世界的再现,而构成与经验世界的“块茎”式的共同生长即生成(becoming)。

在编辑这本与众不同的民族志的过程中,我也感受到了这种相互缠绕和时有惊喜的生命轨迹。《末日松茸》的法文版译者是一位散文家、历史学者,同时也是一个成立了自己的出版社的编辑,在人类学、精神病学、认识论方向引荐了不少英文作品至法语世界。而他邀请的法文版序言作者Isabelle Stengers,是一位来自比利时的哲学家,她从化学转向科技哲学,将德勒兹视为重要的哲学渊源;她也是哈拉维的法语译者,思考不可逆性和宇宙作为一个开放系统的问题。他们经手的其他作品为我勾勒出一幅令人津津有味的“弦乐之网”。日本版译者是一位地球社会学家,关注海洋生物,也关注“流动”和“再生”如何作为包括人类在内的多物种能够可持续存在的动力。去年在北京举办的“追踪末日松茸”展览,也让我听到了艺术家群体对于“脆弱的平衡”和“有温度的流动”的生动诠释。

当我们去问罗安清教授关于中文版序言撰写者的推荐人选时,她笑称,你们自己定,只要别那么学术化。没错,正如她在书中反复提醒的,将科学与知识更广泛地开放给世界历史,挣脱出内卷的僵局,也许是学者们的当务之急。最后,附上我最近在编辑的一本《人类学的可能性》(A Possible Anthropology: Methods for Uneasy Times, Anand Pandian, 2019)中的一段引文,交汇到末日松茸的历史中。

“我之所以被这些书吸引,是因为我觉得它是一个相当广阔而多元的领域。在最广义的层面上,人类学是世界上各种存在的集合,可以有各种不同对于我们这个物种的理解。在周遭一切都逼着我们要更无情更犀利的时代,我们还能找到一种方法去更加宽容温和地对待彼此吗?”

“你会因为什么而继续留下来?”我问道。“你认为什么可以使人类学更让人愿意坚守、更友好?” “如果它还有可能变得更有协作感,”她回答说,“变成一个愿意打破壁垒,愿意去玩的领域。我们正处于迈向严肃终点的路上,也就是人类生存的终点。如果有这么一段时间是我们还可以去玩,可以无所畏惧的,那么就是现在。

尾注:

[1]这里要指出的是,干扰作为一种分析工具,需要意识到观察者的视角,单一的评估干扰的标准是不存在的。另外,物种也并非总是讲述森林生命的准确单位。“多元物种”这个术语仅仅是超越人类例外论的替代词。但是一个人使用什么单位取决于他想讲述什么样的故事。

[2] 另外,我们的图书出版除了大家熟悉的书号,就是ISBN之外,还有一个数据是CIP,图书在版编目码(cataloging in publication number),这是一个按照中图法分类的编码。简体中文版松茸现在已经被分到了F类“食用菌-供应链管理”,而不是通常社科图书所在的C类或大文学类I类,用“世界尽头的松茸”做书名,着实担心它被视为是一种讲边疆蘑菇的生物书。我们希望“末日”两字带有的某种情绪可以让它见到更多陌生的人文社科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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