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好的男人。
1，
20年前。小县城。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中年男人骑着自行车往家赶。夜色里裹起一团光，是后面来车了。他怎么也避不开那团光，正在疑惑时，车冲他来了，一声巨响，一片空白。
路过的人发现他时，他已经不行了。他留下一句话：“白的，小车。”
那年晓雨12岁，她知道了人的死亡不是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咔”一下就死了。死亡有过程。她的父亲，从事故发生到咽下最后一口气用了半个小时。即便是在懵懂的年纪，她也知道这半个小时意味着什么——躺在自己的血泊里，摸得到自己流出来的内脏，那是多么无助、恐慌和绝望的30分钟。
他们恨透了肇事者，恨得心脏都碎完了。
可惜当年道路监控不发达，交管和公安部门全力以赴地找，也没找着。
事发后晓雨的母亲出了点精神上的问题，有时正常有时不正常。她执拗地在事发地摆了个水果摊子，旁边立一血腥的大牌子，上书：“2001年11月8号，我丈夫在此地被撞死，肇事者逃逸，重金求线索”。
其实家里哪里有“重金”，饭都快吃不饱了。
镇上的人刚开始是唏嘘，后来就有点欺负。母亲仗着那点不正常，歇斯底里地跟人争、斗、干。买大白菜时多剥几片叶子再往称上放，卖菜的说她，她立马撒泼；有小孩偷了她家黄豆，她追出二里地去骂。她每次都能搞赢。一时间晓雨不知道母亲是真不正常还是在演。也是靠着这点疯，母女俩才能艰难地活下去。
2，
事发三年后，一个报社记者路过，觉得是个好题材，就采访了母女俩，还拍了照。
记者回去后洋洋洒洒写了半个版的文章。其中有晓雨说的一段：这个家以前全靠爸爸在外打工，爸爸走了之后，亲戚都不跟她们来往了，怕她们借钱。最穷的时候，妈妈去隔壁借点酱油都借不到，隔壁的女人逢人便说，不是我没酱油，是我怕今天借给她酱油她明天又来借大米后天再来借猪肉。
稿子写得挺感人。
一周后那记者又找来，说有个有钱人打电话到报社，想帮她们，一个月给她们打500块钱。晓雨妈愣住了：“还真有好人哇？”
她急急忙忙去找存折，高兴得路都走不稳当。
后来这个人真的每个月按时给她折子上打500块钱。转账人，秦斌。
秦斌这个名字成了母女俩烂熟于心的名字。虽然他看不见摸不着，但又完全是她们的家人。逢年过节母亲都会说：“要是能找到秦斌就好了，这点酱给他，这点粉条给他，这点土鸡蛋给他”。
母亲到报社找过那记者，打听秦斌，记者说秦斌不想露面，只是想做点好事。东西他也不肯转交。
母亲回来后更是感恩戴德。有熟人喊她去信耶稣，说是能救苦救难，她说，我信个屁，要是信天我早就死了。回来她跟晓雨说，秦斌就是咱的神，咱的天，信他就行了。
3，
那年过年，秦斌转过来一千块。
母亲很高兴，雄赳赳气昂昂地买了一箱娃哈哈牛奶，跑到那个不跟她来往的小姑子家说：“有好心人帮我们，这个月给我们打了一千咧，加上半个月前那五百，一千五！在镇上当领导一月才多儿钱？不就这数吗？”
小姑子说：“你认得他？”
“不认得，是好心人。”
“这年头有啥好心人？我不信。”
母亲张牙舞爪地批判她，反正她来的目的就是批判，终于给她逮到机会。她撒泼一般放肆发挥：“不认得的人都比那些有血缘关系的人强！不像有的人，长得人模狗样，净干些畜生都干不出来的事！畜生都知道一个窝里出来的，谁弱就帮着舔两下，人呢？人就知道欺软怕硬，捧高踩低，翻脸不认人！”
在她觉得很解气、值回那箱牛奶钱的时候，小姑子幽幽说了句：“我还是不信。”
“不信啥？”
“他有钱吗？他开小轿车？不会他就是撞死我哥的人吧？”
母亲一下子哑了。半晌才说：“你放屁！”
那天回去的路上，母亲很沉默。
后来的日子，母亲都很沉默。
她不再炫耀秦斌，不再向每个人证明世界上有好人。过了一段时间，她连水果摊边的牌子也不摆了，全心全意卖她的水果。每当有车路过，她都伸手去拦，全身焕发着低层人的卑微和渴望。
4，
晓雨高中毕业后念大专，秦斌转来的钱怎么精打细算都不够用，母亲挣的钱也有限。
一天晓雨听到母亲在家叨叨：“怎么能找着那个秦斌呢？要不你去找找试试？”
“要给他什么？”晓雨以为又是鸡蛋猪油啥的。
“找他说说，他给的钱不够花。”
晓雨沉默了一会儿。
她想母亲是真正把姑姑的话听进去了，至少是半信半疑。晓雨自然是向着母亲的，在恶劣的环境下长大，她难免不像母亲一样产生怀疑。可是让她去找，她又不敢。她不知道自己怕什么，或许怕的是真相。
无论真相是正是反，她都无法面对。如果秦斌真是肇事者，她应该怎样把感恩调节成恨？如果他不是肇事者，她又怎么接受自己，曾经这样去怀疑？
晓雨说：“我不找，要找你去找。”
“我都去过一趟了，那记者不肯说么。你去找说不定能找着，大专也是大学呀对不对，要去给人报喜的呀。”
晓雨觉得母亲真是会绑架人，这些年来的困苦让她学会的最大技能就是绑架人。她不吃这一套，她不耐烦：“我不找我不找。”
“你找了兴许他多给点，你生活费不就宽裕点吗？”母亲利诱她。
“我不找我不找。”她重复着。
“好吧。”母亲咬牙切齿地说：“不找你就一个月拿那500块钱当生活费，反正我卖水果也够我饿不死，我看你500块钱能干什么，别人家大学生的生活费一月都是800往上走。”
母女俩停顿了一会儿。
晓雨感觉母亲一定要把什么话说出来，一定要让话长出獠牙来啃噬她才过瘾。她很害怕。
果然母亲歇了口气，说：“这多年来，我怀疑他就是那个撞死你爸的人。要不然，哪儿来这么好一个人？”
晓雨嘴上硬着：“不会这么巧吧。”
“这不叫巧，报纸有多少人看呐，上百万人吧？正好他看到了，良心发现了。要不然上百万人中咋就他一个人给钱呢？”
“你别乱想，”晓雨想了想说：“我去找还不行吗？”
5，
晓雨找到报社那个记者，他已经升成主编，胖了不少。
晓雨带了两大罐自家做的黄豆酱，一罐给主编大人，另一罐说明来意，要亲手交给秦斌。主编大人说不用，晓雨说一定要见见他。主编大人这才说：“秦斌是我一朋友。”
“很有钱吗？”
“算是……生活条件不错，开律师事务所的。”
“有小轿车吗？”
主编大人愣了一下：“有，好几辆。”
“什么颜色？”
“没注意，黑的白的都有。”
晓雨觉得自己过于唐突，她低下头：“哦，那是……挺不错的……不过有钱的人很多，也就只有他帮了我们。”
主编大人说：“他喜欢帮人，对他来说是乐事。要不然这样吧，你把这罐酱搁我这儿，我有空带给他。”
晓雨没办法，只好把两罐酱都放他那儿。临走时主编大人说：可惜呀，你是个好苗子，要是在重点高中念，说不定能考个985什么的，我又可以叫我的记者写篇文章了。
晓雨逃了。
秦斌依旧成迷。
6，
500块钱每月1号如期到账。秦斌鬼魅般地存在。
晓雨靠着他的资助，再做做校工贷贷款，大学也熬过来了。有时候她甚至想，就算秦斌是肇事者，她也能够原谅，钱太难挣，他每月付500坚持十年，不容易。可是想到父亲临走时的惨状，她又不能原谅他。哪怕他停下车，回头看一下，帮着叫个救护车，说不定父亲都能活下来。
这样想的时候，晓雨发现自己已经活生生地代入了他，她又觉得不应该。
500块钱一直在继续，别人都把存折换成了芯片卡，晓雨家的折子却一直没换。每个月2号上午，晓雨母亲都要去银行取500块出来，雷打不动。感激在疑惑和习惯中衰减，取钱变得模式化。她们始终没见过那个叫秦斌的人，那有什么要紧，每月的500元很重要。
直到晓雨30岁这年，一天公安局打电话过来，叫晓雨母亲去一趟，他们要核实点事情。
晓雨陪母亲去了。原来是一个杀人犯，在供述中，他提到2001年11月8日，秋风路和怀化路路口，他酒驾撞过一个人，可能撞死了，因为他听到那人连同自行车在自己的车轱辘下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他一下刹车都没顿，跑了。
时间、地点，都对得上。
杀人犯现在没钱赔，他自己无爹无娘，连自己的宅基地都卖了。
母女俩默默流泪。有一种昭雪感。哭着哭着晓雨觉得真对不起秦斌，从13岁到30岁，她都结婚有孩儿了还在接受人家的资助。或者秦斌认为，她们没有把这个折子注销，就是还缺钱吧。他那么默默无闻地、不求回报地帮助着这凄惨的一家，不问，不说，不答。
第二天母亲就去银行把折子注销了。也只有这一个方式能告诉秦斌，她们很好，已不缺钱。
注销后母亲打电话给晓雨，晓雨说：“当年我姑说那些话，只是想证明她不算孬人，你咋能信了她呢？”
是问母亲，也是问自己。
母亲囫囵着说了几句，听不清，大意是惭愧。晓雨从中听到更多的是，一个从没在生活中得到过好处的女人，得到好处后的不安然。她便沉默了。她想从此她的生活中多了两个字是“相信”，相信善良相信光，相信有人真的愿意用无私去渡这一生。
随后母亲似乎变了一个人，仍然是那么“疯”，与人说上两句便哈哈笑，笑得又开又大。碰到左邻右舍借个蚝油借点花肥，她都慷慨相赠。
仿佛从没有受过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