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
过去许多年来,我曾经许多次和公众在同一问题上观点无法取得一致。其中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阿里月饼事件(2016年)。当时阿里内部发放月饼作为福利,员工在线申请,然后有程序员写了脚本去自动抢。事情捅出来之后,程序员遭到了处罚,公众心满意足。
我到现在观点都没有变过,依然认为这是程序员的特权,他们在互联网公司里利用自己的技术手段搞一些这样的恶作剧无伤大雅,反而应该给予鼓励,以此保持公司技术团队的冒险和创新精神。在我看来,写个脚本抢公司福利月饼,性质并不比麻省理工大学学生的那些恶作剧恶劣多少---恶作剧里总有人会受伤害,麻省学生盗窃加州理工大学的镇校之炮运回本校的时候,当然会有人觉得不开心,而且那的确也是不告而取。
公众听到中秋月饼和福利两个单词,想法跟我完全不同,他们要的是福利如大水滚滚,公平如江河滔滔。才不会在意什么冒险精神,什么恶作剧精神,有月饼就不需要精神。你今天抢我的福利,我就要让你从此精神不起来。从这件事情里我得出一个结论:我的价值观里更看重特别的个体,看重他们的个性和独特,而公众的价值观里更看重公平平等这些道德因素,更多考虑一个团体内部每一个成员的利益。
但是到了威尔·史密斯耳光事件发生之后,我发现自己有点看不懂了。当时我猜想大家都应该有一种共同的朴素概念,暴力是不对的,而且当着全球上亿观看直播的观众实施暴力,这是一件很恶劣的事情。结果我看到的是一片欢呼,认为威尔·史密斯是真汉子,21世纪好老公,对于那些敢于对自己妻子出言不逊的人就应该果断出手……对不起,问一句:2016年那一波公众去了哪里?他们的道德感去了哪里?
今天,美国喜剧演员吉尔伯特·戈特弗雷德 (Gilbert Gottfried)逝世,享年67岁。我对他的印象非常深刻---以如此矮小单薄的身躯,一字一顿几乎是喊着说笑话。第一次见到他表演,是在川普的吐槽大会上。他上来讲的第二个段子是这样的:川普总是说金钱不能买来快乐,但可以买到纽约城里最好的东欧婊子。说这话时川普太太,一个斯洛文尼亚人,正坐在台下。
在这里我并不打算讨论喜剧表演的边界和听笑话的礼仪,我只是想通过回顾,证明我和公众的道德判断之间总是存在着某种错位。站在我的角度看,公众的态度有一点扑朔迷离,有一点随机摆动,时常让我吃不准。因此,我不得不修正之前自己的想法:公众拥有相对稳定的道德判断。想要从这里下手,预判他们的态度和观点,其实是缘木求鱼。
我现在觉得应该这么去看待公众的反应:一切都取决于他们最初接触到信息时的叙事方式。当他们第一次听到月饼事件时,可能有以下两种不同的叙事方式:
A、程序员利用技术手段作弊,强占普通员工的中秋福利月饼;
、程序员利用自身优势,编写程序在中秋抢月饼大战中占尽先机。
最先听到A,那么自然会觉得不公不义,程序员是破坏者,是多吃多占的混蛋。最先听到B,那么就可能觉得这是一件趣事,程序员好神奇,互联网公司好有趣,发个月饼都有故事。
威尔·史密斯耳光事件也同样存在两种不同的叙事方式:
A、洛克在台上出言羞辱史密斯的病妻,史密斯愤而上台反击;
、史密斯对洛克舞台表演的笑话不满意,上台悍然出手殴打。
当天,在网上我看到新闻出现之后,人们都很好奇为什么史密斯会打人,洛克究竟说了什么。然后最先传播开来的诠释,都是在说史密斯太太有生理疾病,造成头发脱落,不得不刮成光头。于是,叙事A从此确定下来,威尔·史密斯就成为了好男人,好老公。
每一种叙事都隐藏了一些东西,每一种叙事都强调了某些元素,这样利于人们在最短时间内做出判断。单独把A或者B拿出来,公众都可能在道德上表示支持。但是两者同时存在,那么就得看公众最先接触哪一个。一旦接触并且接受下来,一切就很难改变,因为人最不愿意反对的就是自己。
最后,还是回到那句话:故事统治着人类。它也同样解释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错位---我应该去关注一开始讲了哪个故事,而不是去猜测存在着什么稳定的道德判断。我想,这个道理不止是适合于传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