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亲爱的（一）
我最亲爱的/苏打绿
1.
任桐每次跟任凤霞出去的时候，都感到浑身不自在，若是自己遇见熟人倒还好，就算躲不过也会找法子在半分钟内脱身，但被任凤霞遇见，她定会拉住本不属于她的熟人聊个没完没了。任桐最讨厌的一句话就是，你妈妈好漂亮。好像她是有多不配做她女儿似的。但她也的确不配，因为她无与伦比的丑陋。无与伦比是她从情书上偷来的词汇，在她13岁的时候，自己爱慕了许久的男孩子陈一笑，跟她的闺蜜熊思思写信，夸赞她无与伦比的美丽。她就如同照镜子一般，从无数情书里窥伺到了自己的反面形容词。她倒也不恨熊思思，因为从小到大也只有她跟如此扭曲的自己并肩作战。只是有的时候，她期盼熊思思彻底甩掉自己，换她一个人去流浪，因为不管流浪至哪里，她都会祝福熊思思能跟一个大帅哥组建幸福美满的家庭，哪怕那个人是陈一笑也没关系。
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任凤霞还没回来。任桐小心翼翼的穿上鞋子去将门口控制楼道的灯按开，以防任凤霞夜半摸黑再摔个狗吃屎。以前老师让小朋友拿家庭报表回家，在工作一栏上，任凤霞总是停顿很久，最后大笔一挥：公关。那时候总觉得这两个字有些不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劲自己也说不出来。直到初中，她开始涉猎日剧，知道了援交一词，银座的鸭子叫男公关。她想起任凤霞每晚醉酒而归的可怜模样，竟也露出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同情起她来。那是不属于13岁小孩的哀愁。彼时，她已初中一年级，晚自习后再也没有多逗留，冲回家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可不可以不用读书了。那是任凤霞第一次打她，这个未成年时就生下她的女人，像姐姐般的女人，抽烟都会手抖的女人力气会有多大呢，但还是弄哭她了。当晚任凤霞就决定要走，也许不是当晚，当她从房里拖出一大箱行李的时候就能料到，那是早就准备好的。任凤霞从前是酒吧的驻唱，她怀了某个客人的孩子，这个孩子没有留下客人的任何优点。她生得大失所望。在任桐更小的时候她说过一句话，如果你是个男孩子就好了，也许你是个男孩子，你会长得像你爸爸。你不知道我有多想戚......这个戚字还没道完，她就醉过去了。以至于后来她回顾自己的整个18年都不知道父亲的全名是什么。
任桐从跪着的地上站起来随着她拖行李箱的步伐冲到门口，她不敢去抓任凤霞的手，而是按着行李箱，问，你走了我怎么办。问完她就开始后悔任凤霞的答案，因为她讲：你顾叔叔答应我了，他接你去照顾。说完她就将按着行李箱的双手松开，眼睁睁看着风韵犹存的任凤霞扭着大屁股离开。她还是没有回头。这也是她过继给她的基因，固执决绝，直至残忍。
第二天是周末，所谓的顾叔叔来了。门铃响了好几遍她都没有起床去开门的意思，她怀疑这个人是个老头子，而自己就是对方即将包养的情妇。但挣扎了一会儿后，她还是爬起来去猫眼里看了看这个人的扮相，小小的猫眼里藏着一个三分之二的人，黑色西装打领带，还没瞥见他的全脸就使得任桐噗嗤一声笑了，心想这人竟像奔赴葬礼一样。她继续佝偻下来，探到他的整个全脸，心咯噔一下冲到云霄，岂止一个仪表堂堂，从没想任凤霞能公关到这么好看的男人。见色起意，她开了门，邀他进来。
这个顾叔叔也对她十分不客气，也没有要进门的意思，就甩下一句，下面没有停车位，你收拾好东西，我去下面等你。第一个怕为了自己而开罚单的男人，罢了，反正她的皮相也毫不吸引人，今后的她也只是顾家的一位租客而已。等她开始专注于收拾，才发现可以带走的果然没几件，索性就将包里塞了几瓶任凤霞没来得及带走的高级化妆品。学识是没救，皮相还可以完善。她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从郊区开到了一个镇子上，想来这位顾叔叔也没有多有款，房子也是上个世纪的老破小。任桐从七位数的车上下来，感叹了一句，叔叔如果你这车允许典当，我们兴许可以换一套更规矩一点的房。那爬山虎随着墙根蔓延到三楼的楼顶，似乎在拼尽全力去汲取阳光的普照。她深感生命的旺盛，又嘲笑自己竟不如这小小生命。
“谁让你叫我叔叔的。”
“任凤霞啊。”
“你觉得我大得了你多少？”
“一轮？”
对方摇摇头，伸出一个巴掌的手指。
“哦，才五岁吗。”
“我叫顾于心，你妈说你叫任桐。”
“或许你是我妈的援交对象？”
“你妈的援交。”
在对方爆了粗口之后，她羞红了脸，终于禁言。
“你妈跟你想得不一样。”
“卖艺不卖身吗？”
“你果然幼稚，拿着行李上去吧。”
“你不上去吗？”意思是“你不跟我住一起？”
“我得亲自去参加一个葬礼。”
顾于心走了，冰箱里的食物堆得都快要溢出来了，后来的几天任桐都只吃一部分，因为她觉得另外一半是属于他的。但是他没有跟她讲清楚，这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屋子——另一间冷冷清清。这跟住在郊区的那间毫无两样，同样没有人情味儿。
2.
但小孩子终归是小孩子，任桐在第6个晚上就给顾于心发了短讯，问他生活费什么时候汇给她，冰箱的食物都要被她吃完了。顾于心很快的回复道：茶几的抽纸下面压了一张银行卡，密码是你妈妈的生日。她完全没有领会到对方的重点，而是十分可笑的回了另外一句：你还说不爱这个半老徐娘。至此顾于心再无回信。
有了第一张银行卡之后，任桐去宠物店买了一只宠物猫，刷了一千八。再刷第一袋猫粮的时候，就显示余额不足。老板问她要不要换成国产的牌子，那个便宜一点。她忘了一眼刚选好的小狗，又将银行卡递了过去。
该死。她在宠物店外抱着猫的时候，考虑要不要再跟顾于心打电话，像他哭穷一番，但是她又认为对方可能不吃这一套，于是就在电话中先发制人，为什么你没告诉我银行卡的余额到底有多少，害得我都把钱花光了。没料到对方根本不屑一顾，反而回怼到，你一个初中生，一个月除了一日三餐用的了多少。终于还是败下阵来，她果断的断了电话，因为不想再听到葬礼男更难听的话。她到现在都捉摸不透那日他是要去参加谁的葬礼，甚至于连他穿便服的样子也想象不到。
抱着猫，傻傻的抱到公交站，最后被公交司机拒载。五公里的路程，悻悻走回家。那不是最难熬的一个傍晚，她只求冰箱里的另外半部分食物能供她撑到下个月。
3.
熊思思的电话半夜打来。
“你休学了？”
“是啊”
“为什么休学，你才初中欸”
“任凤霞跑了，我寄人篱下”
“跑去哪”
“天知道”
“那你住哪”
“葬礼男的家里”
“一个卖花圈的人收养了你？”
“兴许是吧”
“那我们还是朋友吗”
“嗯”
熊思思总是这样容易满足。好看的小孩从小就被人嫉妒，但她以为任桐与别的小孩子不同，所以她根本不知道任桐只是无暇顾及，毕竟要处理自己的家务事就足够难缠了。两个都是因为外貌“出名”而人缘不好的家伙，被上帝分配到一块儿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事。
当天晚上，任桐卷缩在被子里哭了，猫咪很认生，也不主动来舔一舔自己作为安慰，这让她觉得这宠物跟电影里演的一点也不一样，彼时她也怒了，说道：明天就把你卖掉。
第二天迷迷糊糊的醒了，翻了下手机，给自己发唯一短信的居然是陈一笑，他说：听说你搬家了，祝好。
看来他跟熊思思已经非常熟稔了啊，她一定告诉了他关于自己的所有事。当女朋友有了男朋友，自己往昔的女朋友就不再那般重要。友情的秘密也只能当作爱情的调味料。
她开始轻唤自己的那只新猫咪，唤了几声它都没出现。彼时电话又响了，是顾于心，一楼的死猫是你养的吗。
她立即冲到窗口，一滩猫血映入眼帘。
原来猫也会跳窗。如果它知道这样很丑的话，会不会换做安眠药。